33 對峙

外麵的雨已然發展成了暴雨,狂風刮得令人心慌。院子裏堆積的雜物,被風刮著跑,撞在院牆上,發出劇烈的聲響。我手一抖,趔趄著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手心冒著汗。抬頭看見窗戶外麵,暴雨之中,除了被吹散的雜物,還有被風刮斷的樹枝落下,差點將玻璃窗砸碎。

李凱楠和宗孟依舊麵對麵坐著,各自默不作聲,各自心裏有著盤算,也都在打量著各自心裏的盤算。海哥或許是習慣了這樣的場麵,或許是知道自己無能為力破局,但又不甘心待在這裏,而朝李凱楠示意一下後,去了樓上,電話處理外麵的事情。

手機裏收到信息,我差點以為是許小年在與我聯係。我點開一看,卻是氣象台發來的消息,預報今晚將有特大暴雨,囑咐市民做好防護以及防汛準備。

李凱楠與宗孟對峙已長達半個小時。一直沒有接到高叔或者大靖報告任何消息。他們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可對於我來說,眼下的一切都是壞消息。我忍不住起身,詢問李凱楠是不是將宗孟帶走,先處理許小年和小石頭的事情,反正一時半會是找不到杭雪。

李凱楠卻笑著說:“知道杭雪兒下落的人,也就是讓人抓走我老婆和我外甥的人。要想找到杭雪兒,救下我老婆和我外甥,你說我們還能去哪裏?”

“可總比待在這裏好。”我說完,順勢給了宗孟一個我自己都不知道賦予了什麽情感的眼神。當然,我知道,除了某種仇視之外,我對他有種一種難以言說的害怕。如果說宗孟和李凱楠都是我所仰慕的人,那這種“害怕”,就是他們倆之間的區別。

李凱楠倒了一杯酒,讓我喝口暖暖身子,順便壓壓驚。至於接下來要怎麽做,我看著就好,也記在腦子裏方便整理。眼前這個人能從他手裏名正言順地走出來,要再抓他,可得費點力氣,還有可能得破皮放血。他這些話,都是當著宗孟的麵說的。宗孟隻是麵帶笑意。

於是我有了與海哥一樣的心態。眼下我什麽都不能做,唯一能看著的,就是“神仙”打架了。在我喝了幾口酒,感覺身子暖了些後,李凱楠和宗孟終於開始說起了正事。

宗孟此時已達微醺。我確信從窗戶縫隙裏鑽來的風所傳來的酒味,就是許小悠跟我提起她第一次留宿宗孟家時所讓她沉醉的酒味。他笑起來有些誇張,並問李凱楠:“所以,你確信你能救下你老婆和你外甥,對吧?”

李凱楠已經喝了不少,看上去卻沒有任何醉意。我想他應該是酒力好吧。他主動給自己續了杯,漫不經心地說:“隻要你還在與我喝酒,活人就暫且無事。所以,不如先追究追究死人的事兒。”

“是,周旋了這麽久,浪費了你不少精力和資源,是該給你個交代。”宗孟說,“不過,我很好奇,你就不關心你是如何著我道的嗎?”

“很多作家都有一個毛病。”李凱楠說,“寫小說時,喜歡炫技。來來回回,反轉又反轉,一點都不怕讀者看著累。我跟著你的劇本走,也覺得累。索性,也就是任你折騰了。”

“所以,你是故意的?”宗孟說。

李凱楠笑了笑,這個笑也稍微有了些許誇張,但麵色和神態還是正常。他說:“故意說不上,隻是沒想到你也會有不講邏輯道理的時候。”

“那就是說,你現在明白外麵發生了什麽了。”宗孟還在一口一口的喝著酒,隻是已發展成了灌。

李凱楠邊喝著酒,點了根煙,還原了他所推算的過程。我聽了之後,覺得這些人的思路是我跟不上的。我能想到所謂的“話裏有話”,卻想不到“話裏有話,話裏有話有話”。

如李凱楠推算的,宗孟主動去見那個經紀人談所謂的合作,不過就是個幌子,隻是為了讓李凱楠安排人跟著,為後麵的事情做鋪墊。大靖在咖啡館外蹲守時,他隻需要用某種方式找個人,找個借口與大靖製造點摩擦,偷了他的手機也好,砸壞他的手機也好,隻需要將大靖暫時斷了聯係便可。

那時,躲在咖啡館內的宗孟隻需拍下一張照片,用自己的手機發給某個人,說點較為嚴重的話,比如“對方是警察,別過火,打殘就行了。”此時監聽宗孟的小五就會立即收到消息,做出反應。

很自然的,小五因為擔心大靖出事,會第一時間聯係李凱楠。可他知道李凱楠此時在蹲守宗孟無論如何是分不開心的。所以他隻會聯係高叔。聯係高叔,風險係數相對較低。首先,高叔保護的是小石頭,而小石頭是宗孟的兒子,宗孟不至於對自己兒子不利。其次,保護小石頭的還有兩個人,就算高叔走了,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隻要支走了高叔去救大靖,抓走許小年和小石頭,就輕而易舉了。李凱楠敘述時直接將抓走小石頭和許小年的人說成是杭雪兒。杭雪兒在帶走小石頭後,立即將小石頭身上的追蹤器丟掉,以至於我們的人無法定位到他們的位置。

我疑惑杭雪兒一個女人,如何能打得老七和阿溫。李凱楠補充說杭雪兒可是武術冠軍出身,練的是柔道,還拿過全國總冠軍。她拍了這麽多年打戲,幾乎都是自己上陣,從不用替身。

“說起來簡單,但看上去複雜。”李凱楠說,“大概就是這樣,對吧?”

“我覺得你說的對。”宗孟笑著說,“不過,我暫時不能給你肯定的答案。”

“結果已然造成,肯定不肯定又有什麽關係。”李凱楠起身,坐到了宗孟身邊,“所以,咱們先不管那些,嘮嘮死人的事兒,可以嗎?”

李凱楠的神態依舊沒有任何異常,如果不是他也散發出了酒味,你必定無法看出他喝了酒。隻是,他現在的醉意,已經有些明顯了。眼神也開始變得飄忽,甚至有了如宗孟一樣的黑暗。

“說說吧,真相是怎樣的?”李凱楠拿起宗孟的煙點了一根,又在他對麵坐下。幾乎是癱坐著。我很意外,他的樣子比以往任何時刻都來的放鬆。

宗孟卻說:“這麽籠統,你讓我如何說起。”

“那就說說,你說了多少假話,多少真話。”李凱楠吐了個煙圈,並且玩起了煙圈。煙圈在他手指撥弄下,瞬間消散。

宗孟做出想了想的姿勢。我認為他是在想著要編什麽故事。這時他卻說:“第二次說的背景故事,人物關係,基本都是真的。清理現場,拋屍的過程都是對的。當然,你猜測的,我如何製造證據,也是對的。”

“那基本沒有錯的。”李凱楠說。

宗孟卻搖著頭笑著說:“不不不,最根本的設定是錯的。因為許小悠,沒有死於任何人之手,而是自殺的。”

聽到“自殺”兩個字,我心裏一顫,這個秘密終於要在今天擺在台麵上明說。而我看到李凱楠有短暫的愣神反應,而他接下來無奈的苦笑讓我看出他似乎已然預料到這個結果,但隨即的笑對宗孟又讓我覺得他不相信這個結果。

宗孟又說:“從頭到尾,我不過是,照著她寫完的劇本,完成她的一個儀式而已。”

“儀式。”李凱楠苦笑,笑得有些誇張,“什麽儀式?”

宗孟指著李凱楠笑容竟如他們是朋友一般,他說:“你看你,裝什麽糊塗,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這就是葬禮遊戲,葬禮遊戲上的告別儀式!”

李凱楠聽了,又愣了一下神。他突然猛然驚醒似的,掏出手機,打開攝像頭,按下錄製鍵,擺在他們二人中間的正前方。李凱楠笑著說:“不介意的話,請你再重複一遍。”

我以為宗孟會反對,卻不想他真的再複述了一遍。甚至還加了些內容。他說自己在執行許小悠寫下的劇本時,也想過會觸犯什麽法律,也想過要如何明哲保身。於是,在考慮到自己與杭雪兒的關係,以及杭雪兒對於自己的敲詐,甚至回想起因杭雪兒導致他和許小悠所受的苦楚,故而設計將杭雪兒拉入局。也就是說,在整個過程中,都是杭雪兒所執行的。

我問:“杭雪兒為何能入你的局?”

“我早說過,他在見我與她之間的結盟關係破裂,再次倒向了張先生。”宗孟說,“所以,為了張先生,她必須拿到我大部分財產。因情為錢,任何人都會鋌而走險。”

他說的這些,在我與許小悠的談話內容中,可以得到佐證。我也就繼續當個看客,任由他們二人“不正經不正式”談及過往。

宗孟又說起:“其實,杭雪兒抓走小石頭和許小年,與我真的沒有關係。而且杭雪兒抓走小石頭和許小年,隻是為了逼迫我就範。可她卻不知道,小石頭根本就不是我兒子。更可笑的是,她竟還抓了許小年這個與我不相幹的人。”

宗孟越說,酒味越濃。可能是被他身上的酒精迷糊了,我已經無法辨別真假。李凱楠此時笑了笑,然後說:“行了,別繼續編故事了,我沒興趣聽。扯了半天,還是沒說到重點。”

宗孟裝作收起自己的散漫,裝的一本正經,卻極為不正經。他笑著說:“我已經說的很明確了,許小悠,你姨妹子,我老婆,是自殺的。自己殺自己,懂嗎?明白嗎?”

“我就是不懂,不明白。”李凱楠的眼神變得有些慵懶,卻是對著宗孟用力。

宗孟深深吐了口氣,將手中的酒杯“輕放”在桌上,卻發出極大的響聲。他說:“這有什麽不明白的。人活不下去了,覺得生活沒意義了,身邊人不重要了,自殺有什麽好意外的,好質疑的。”

“那你為什麽不自殺?”李凱楠收起了臉上的笑,變得有些嚴肅。但我已經完全看出,他醉了,醉的很徹底。

宗孟無奈拍手,表現出了一種酒後誇張的無語,然後說:“我他媽為什麽要自殺,我生活好好的,人生有意義,我憑什麽自殺?你他媽就覺得我該自殺是吧?我自殺了,對你們這些人有什麽好處?對,在寫作的路上,我是個叛徒,我睡了許多姑娘,我辜負了我老婆。可我有什麽錯?”

他大概說出了自己的一些心裏話,而越來越生氣。當怒意明顯時,他撿起杯子直接朝著李凱楠砸了過去。我心中一驚,大喊了一聲讓李凱楠小心。李凱楠卻在這時候,一把接住了那個杯子,並且一瞬間將杯中酒潑到宗孟臉上,然後湊上去,幾乎貼在宗孟臉上:“怎麽,開始說胡話了?”

許是被那冰冷的酒澆醒,宗孟的醉意瞬間全無,卻露出了最本質的邪惡。他冷冷一笑說:“還是不信啊。”

“是的。”李凱楠也表現讓我膽顫的邪惡,“我一個字都不信。”

“那我明確告訴你,我剛才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而且我可以對著你的攝像頭說,這一切都是真的,甚至可以作為證據將我送上法庭。”宗孟邪惡一笑,“但可能會讓你失望的是,不管如何追究,我沒殺人,我沒拋屍,更沒有毀屍。我頂多被判一個所謂的擾亂公共秩序,就算你抓我進去,我也很快會出來。我也當著你的麵,不怕承認我的邪惡,我的壞。但我壞的有技巧,就算付出代價,這代價,我也付得起。”

李凱楠有些被激怒,直接掄起旁邊的酒瓶砸了底,然後抵著宗孟的脖子,冷冷地說:“我,還是,不信。”

宗孟的脖子上,因為被玻璃刺破,已經出了血。他卻根本不在意,而在這時候指著我,並說:“還不信啊,你問他,他會告訴你答案。”

我被他點到,又打了一個冷顫。我一抬頭,李凱楠正看著我,帶著一股狠勁。宗孟又在說:“他會告訴你,許小悠為什麽死,為什麽讓我玩這個遊戲。”他的語速越來愉快,我的心也跳的越來越快。當我看到李凱楠的眼神變得如刺刀時,我終於忍不住完成許小悠囑咐我幫忙的事情,於是我說:“許小悠的確說過,她想自殺。”

本想照著許小悠的囑咐說她是自殺的,但我卻隻說了半句。當李凱楠眼神裏露出不解時,我再次根據我所知道的,編造了另一個故事。因為許小悠的確沒有跟我說過她要自殺的理由和動機。

我沒有宗孟的思維邏輯,心思不夠縝密,太多細節反而令人生疑,於是我隻能從極為主觀的角度卻勾勒一個差不多的故事。

我大概是這麽描述的。我見到許小悠的時候,精神狀況極為不穩定。她看上去十分疲憊,卻強打著精神。她很想念自己被杭雪兒帶走的兒子,卻裝作無所謂。她細數宗孟對於自己的辜負,又在強調宗孟對她的愛,盡管她很想擺脫這一切,卻說成是享受這一切,並且當成一個她人生的遊戲。

一般遊戲人生的人,都是對人生絕望的人。許小悠就屬於這一類。她說起自己最初將對宗孟的迷戀發展成了愛,而宗孟卻選擇了別人。當她想要離開時,卻懷上了宗孟的孩子。為了孩子,她不得已再次與宗孟走到一起,盡管是宗孟主動找上門來求她陪伴的。

宗孟與杭雪兒的婚姻協議期是六年,她知道這當中的汙穢,隻能不放在眼裏,而假裝一個遊戲玩家,在無視這關係的畸形的同時,將自己的孩子拱手相讓。她將一切表現得無所謂,可內心裏卻早已經隨時間往前走而崩潰。她愛宗孟,卻無法忍受宗孟一點點深陷在那些汙穢的遊戲和報複之中。於是,在她感覺到累時,她下了決心要離開。盡管她明白宗孟對自己的愛是真切的。

隻是她哪裏能想到,宗孟真切的愛卻變成了切膚之痛,成了綁住她雙腿的繩索。宗孟不想讓她離開,將她捆綁,為了挽留甚至以小石頭的生命相要挾。她是真的愛自己的兒子,畢竟是自己唯一骨血摯愛之人。所以,她選擇了隱忍,試圖繼續熬過這六年。可她又想到,口口聲聲愛自己的人,竟會用他親生兒子的命要挾自己留下,這讓她失望,最終心生絕望。

也是從那時候起,宗孟的愛,變得讓人窒息。他對她表現出極大的占有欲,故而限製了她的行動,將她緊鎖在眼下我們所在的這棟房子裏。在宗孟聽說自己懷孕後毅然決然要與她在一起時,她以為自己找到了愛情,結果這愛情卻發展成了惡夢,無法逃脫的惡夢。

緊鎖在牢籠之內,本就憂思多慮的她,漸漸地將這些磨成了心病,而無法自愈。最終,她想到了死亡。唯有死亡,才能擺脫眼下,也才能得以解脫。

為了讓故事顯得合理,我加進個人的情緒渲染許小悠死前的絕望,甚至還說起她最後希望我拜托李凱楠一定要從宗孟的手中救回小石頭,那是她唯一的希望。除此之外,我還趁機合理地說出這麽多年,許小年心中一直對李凱楠留有位置的真話。這是我從李凱楠和宗孟這二位身上所學到的,用一半的事實說假話,才是最完美的假話。

我學得拙劣,講的也不夠動聽。當我說完之後,站在原地,扭頭看著藏在書架後的綠度母唐卡時,我心想著宗孟或許會否認吧,或者會因此而說出所謂的真相,那些許小悠在死前都瞞著我的實情。可宗孟並沒有。當我再次回頭看著他時,宗孟竟然低著頭,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笑。他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而是那麽看著李凱楠,然後說:“這下,你信了嗎?”

李凱楠就那麽一直盯著宗孟的眼睛,宗孟毫不回避,也不掩飾他眼神裏的邪惡。我以為李凱楠會被刺激到而將酒瓶插進他的脖子裏,可結果卻讓我極為意外。我看到李凱楠的眼睛裏,竟然落下了淚。

我欲說什麽時,海哥從樓上急匆匆地下來,她對他所看到的狀況並不意外。她直接走到李凱楠身邊,輕輕地說她剛接到的消息:“法醫剛出來結果,基本可以證明許小悠的確是屬於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