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關於那六年

在事後回想起來,從許小悠口中所得知的宗孟與我所接觸的宗孟,是基本完全一致的。甚至,在處事風格和說話方式上,他與許小悠有出奇的相似。或許這就是他們能在一起六年的原因。而我也明白,換做是我,在許小悠死後,我不會像宗孟一樣做出那麽多出格的事兒。可能連李凱楠也做不到。所以,如果不提他真正的目的以及此事背後的對錯,這或許可以認為是宗孟的人格魅力所在。

盡管我十分厭棄宗孟,對他有著極壞的情緒。但不能否認,我很欣賞他。就如我欣賞李凱楠一樣。

正月初五下午兩點,我和許小悠最後談到了她與宗孟的那六年關係。我問她和宗孟之間,是否也是一種所謂的“遊戲”關係,或者說從一開始她就抱著“遊戲”的態度與他相識。許小悠對後一個問題給予了否認,並說她對宗孟和李凱楠的區別在於一開始接近李凱楠是出於掠奪,而對宗孟開始隻是純粹的迷戀。那份迷戀可以解讀為崇拜,也可以發展為喜歡甚至於愛。

“所以,你迷戀宗孟什麽?”我問。

許小悠想了想說:“在沒有見到他之前,我想象中,他或許也跟我一樣,對很多事情都抱著遊戲的態度。當然,在後來我發現我是對的。”

許小悠說完後起身,在櫃子裏翻出了幾包餅幹,並說有些餓了。她丟給我一包的同時,用手機點了一份火鍋外賣。她說這一家她常吃,味道非常不錯。她將第一次與人分享這個味道。

我吃了一塊餅幹,有些甜膩。將餅幹推到一邊,我問她:“那你和宗孟是從什麽時候,正式開始遊戲的。”

許小悠將餅幹一塊塊塞進嘴裏,吃出了我永遠感受不到的美味。她又喝了口水,說:“應該是他決定與杭雪兒結婚,我有了孩子。”

“如你說的,既然他喜歡的是你,為何選擇杭雪兒,被人所捆綁。”我說,“我以為中的作家,都是有氣節的,不為五鬥米折腰。”

許小悠苦笑著說:“身在這圈子,要想活下去,就得懂遊戲規則,守遊戲規則。這才是現在社會的氣節。當然了,如果你願意死守你那五鬥米,也沒辦法,餓死了算。”

“那你難過嗎?”我問。

許小悠說:“如果不難過,我就不會去我姐那給自己找答案了。”

“答案是什麽?”我又問。

“在有些人眼裏,利益永遠比愛情重要。也可以說,自己永遠比愛情重要。”許小悠將包裝盒丟進垃圾桶,語氣有些輕描淡寫,“在他們結婚後,我看清楚了宗孟是這樣。在我懷孕後,我看清了我也是這樣。”

她話裏另有所指,我試圖分析出她的潛台詞。趁著她去洗手間時,腦子裏突然閃現一種可能。於是在她出來之後重新坐在我麵前,我問她:“所以,孩子並不是宗孟的。”

她聽了後,看著我笑。她的笑讓我懷疑自己判斷出了錯,繼而產生一種懊悔以及內疚,這樣的揣測一定程度上是在詆毀她的人格。我幾乎要道歉時,她卻說:“可能是他的,也可能是其他人的。”

“其他人是誰?”

“不知道,不認識。”

我心中一驚,再看著她將一根煙捏碎,將煙絲放進嘴裏嚼著。我能想象煙絲的苦,卻想象不出她此刻在想什麽。於是,我隻能選擇沉默。

她又說:“所以,我沒有選擇。”

“其實,你有很多種選擇。”我有些感慨。

“這是我的選擇。”她說“他一個人在那遊戲中,多沒意思。而且,有了我,他才可能通關。”

這時候,有人敲門,應該是外賣來了。我打開門,外賣派送員將打包的火鍋送了進來,放在我與許小悠談話的桌子上。許小悠向外賣員說了聲謝謝,將他送走,又搗鼓了幾分鍾,將火鍋支上。

吃了幾口,味道果然是不錯的。我謝謝了她與我分享這個味道,就像她與我分享她的故事。也是這時候我想到自己不應該去追究許多她決定背後的行為邏輯,隻要了解到她做過什麽,發生了什麽便可。於是,我在喝了一口外賣附送的可樂後說:“簡單說說,你和宗孟這六年,都玩了什麽遊戲吧。”

火鍋的辣味較足,吃到一半,我和她都感覺暖和了不少。她又從櫃子裏翻出了一瓶白酒,讓我陪她喝一口。我婉言謝絕,說自己是不喝酒的。可她卻說,陪她和這最後一口白酒。

我大概知道她這話裏的意思,隻能硬著頭皮,接過杯子。看著杯子裏的白色**,許久不敢灌進嘴裏。她朝我笑了笑。被她這笑刺激,我將嘴唇貼近那**,隻覺得一陣苦澀和辛辣。

我說了聲抱歉,她說起他們的第一個遊戲就是讓杭雪兒生下自己的孩子了。至今回想起來,她都覺得較為奇幻。在這件事上,似乎看到了太多人的影子。許多女明星所謂生孩子,大抵都是如他們一般炒作的。這也就能理解,花花姐在執行這個方案時那麽自信且沒有任何疑點。

“宗孟這麽做的目的,隻是純粹為了給你兒子一個身份?”我說,“就算你和宗孟不能成為名正言順的夫妻,但至少你可以做孩子名正言順的媽媽。”

她卻說:“你應該說我這麽做的目的。“

“這個解決方式,是你提出來的?”我問。

許小悠點點頭,然後說:“之前跟你提過,宗孟曾告訴我,隻有將事情鬧到最大,鋪墊到最大,才能找到最合適的突破口,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我不太懂。”我說。

她想了想說:“這麽跟你說吧。張先生和杭雪兒的事情,本來就已經是見不得光了。如果再加一層,豈不是見光就死了,不得翻身了。”

“所以,你進入這個遊戲的目標,其實是杭雪兒?”我很是疑惑,卻轉而又覺得自己能想到答案。雖說她將自己與宗孟之間當成是遊戲,可遊戲的背後終究還是感情在支撐。任何一個女人都無法忍受自己愛的也愛自己的男人,與其他女人結婚,而且是出於掩蓋醜惡的目的。

我所想的,雖然沒有得到她言語上的證實,但從她的用詞以及提到杭雪兒時隱含的敵意,我能明白我所想的是對的。

“那宗孟的目的呢?”我又問。

許小悠放下筷子,喝完最後一口白酒,有些微醺。一瓶白酒下肚,隻是微醺,算有酒力了。她點了根煙,透過火鍋的熱氣,能看到她麵色通紅。她說:“誰給他挖坑,他的目標就是誰。”

我點點頭說:“所以,對付張先生,是你們玩的另外一個遊戲。”

許小悠說,宗孟從答應與杭雪兒成婚開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報這個仇。他的一切行為,都不露聲色,就像是一顆樂意被人擺動的棋子。在杭雪兒麵前,他很輕鬆地扮演一個丈夫,維持這段婚姻的美滿。在張先生麵前,他表現出被資本所控製的卑微,尤其是張先生為了製衡宗孟耍手段全控他的公司時,他都沒有表現半分不滿,而是對張先生滿懷感激。

畢竟那時候的張先生和張先生的公司,如一頭猛虎,要想撬動他,隻能是長線戰爭。

“這六年,哦,不,是那五年,宗孟一步步地對張先生做了些什麽?”我翻出了手機裏的一條新聞,“宗孟的公司現在估值可挺高的。”

“具體如何做的,我不大清楚,就算清楚也不好說,這涉及商業機密。”許小悠說。

“如果有時間,我親自問問宗孟。”我關了新聞,將桌上的殘鍋與垃圾收拾了。許小悠卻說宗孟也不會說的,而且答案會與她一樣。果不其然,在幾天之後,當我和李凱楠審問宗孟時,宗孟給出的回答正是這樣。

許小悠又說:“其實這種劇情,在電視劇裏也演過。裏應外合,找到一個內部的幫手,有什麽是幹不成的。”

“你是說張夫人?”我說。

“她算一個。”許小悠說,“但能在張先生那作妖的,其實還是杭雪兒。”

“可杭雪兒是張先生的人,如何會被宗孟利用?”

“用一點手段嘛。”許小悠笑著說,“誰都有軟肋。”

“是什麽?”

“你說她那麽多年跟著張先生,無名無分,爆出來還會是個醜聞,她圖的是什麽?”

“我聽說,她很多資源都是張先生給的。”

“這不就是嘛。這就是這個圈子裏的交易規則,得到什麽,就得付出什麽。”許小悠說,“杭雪兒能做張先生這麽多年情婦,甚至忍受屈辱與另外一個自己根本不愛的男人結婚,說到底,她命裏最重要的是她眼下所擁有的一切光環。”

“那她和宗孟,甚至和你,都是一類人。”我說,“自己比愛更重要。”

許小悠沒有否認我的結論,並說起在杭雪兒與宗孟結婚的第二年,宗孟在將小石頭帶去給杭雪兒作秀時,直接與杭雪兒挑明了自己的計劃,他要對付張先生。如果有機會,還會將張先生所擁有的全拿過來。杭雪兒與張先生本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過,如今她和宗孟有了婚姻關係,那杭雪兒有了更多的選擇。

是選擇靠著張先生這棵大樹,繼續做他的情婦,還是選擇宗孟這個名義上的丈夫,杭雪兒並沒有立即表明立場。直到一個月後的一天晚上,杭雪兒從劇組的殺青宴上回來,她主動約見宗孟。

那一次,宗孟沒有帶小石頭過去,而是單獨赴會。宗孟到的時候,杭雪兒喝了不少酒,而且一身傷痕,見了宗孟就開始抱怨自己的尷尬身份,看上去什麽都有,其實什麽都沒有。宗孟看得出來杭雪兒是受了什麽刺激。細問之下才知道,是杭雪兒在劇組聽到工作人員八卦自己與張先生的關係,甚至有人說杭雪兒與宗孟結婚,是張夫人在嫁丈夫的情人。

“這些都是宗孟故意安排的,對吧。”我說。

許小悠點點頭,然後又說起那晚上杭雪兒在發泄一通後,主動地脫了衣服纏住了宗孟。而宗孟也給予她最完美的回應。所以在第二天早上起來時,杭雪兒答應站在宗孟一邊,隻是有個條件:宗孟以後每一部戲的女主,必須都是她。

“所以說,征服一個女人的方式,還有性。”許小悠說,“讓女人在**聽話了,任何場合都會聽話。”

這樣的言論從她口中說出來,著實讓我意外。不過又想著基於她們之間的遊戲規則和遊戲關係,也就不足為奇了。

真正扳倒張先生,宗孟花了不少的時間。從他們結婚開始,直到去年,才真正地將張先生打到不能翻身。張先生並不是不知道宗孟在一點點瓦解他,隻是當他身邊人都在為對方所用時,他做出的任何反應都慢了一步,最終於事無補。

“剛才你說到杭雪兒在見宗孟時一身傷痕。”我說,“所以,杭雪兒被家暴的新聞屬實對吧?隻是,家暴他的人並不是她名義上的丈夫。”

“這些,我就不清楚了。”許小悠說,“女人總有女人各自的悲哀。”

我看到她臉上有轉瞬即逝的難過之色,心裏猜測或許她也經曆著或者經曆過,而讓她經曆的,也就隻有一個人了。在沒有具體談到這個話題時,我沒有細究,而是看著自己記著的筆記,計算著杭雪兒和宗孟的六年之期,應該在去年年底就已經結束了。於是我問:“是不是很快,我們就能看到宗孟與杭雪兒的離婚聲明了。”

“不一定。”許小悠說。

我追問:“為什麽?”

許小悠歎了口氣,隻說:“這個遊戲還沒徹底結束,所以無法看到最終的結局。”

聯係她前麵所說,大概猜測出杭雪兒或許不會同意離婚,盡管有合約。她好容易擺脫了一個苦主,再傍靠了一棵大樹,又如何會輕易放棄。如果聯想到,許小悠對於宗孟是愛,那愛就會占有。當她努力遊戲了這麽久,還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時,就會出現她此刻在我麵前的狀態。

人類的情緒,極為複雜。有時候,你根本無法辨別她臉上的笑是真是假,藏著什麽目的。但你能直接看穿的是,她在偽裝。那個笑,是掩蓋真實情緒而偽裝出來的。

“說了這麽多,都是關於別人的,我還是比較好奇,你與宗孟的這六年,是如何過的。而且,可以拋開遊戲的說法。”我說。

許小悠想了想,而且想了許久。大概是在總結思路,也或許是想避重就輕。從與她聊天到現在,我始終都認為她在說了大部分事實的基礎上,有所隱瞞。可隱瞞的是什麽,我能從她嘴裏問出來幾率並不大。當然,我也知道,她所謂的遊戲說法,隻是說辭,隻是掩飾自己的憤怒和失望。

她大概地總結了一些她與宗孟之間所做的事情。在杭雪兒“生下”孩子之後,宗孟給她買了一套別墅。平時,她和宗孟帶著小石頭在別墅裏生活。宗孟繼續他的工作,而許小悠除了帶著孩子,也會抽時間繼續寫作。不過她說,帶著孩子的時候,是無法寫作的。她最好的創作時間,是宗孟帶著小石頭去杭雪兒那裏時,她躲在這個旅館裏。在這個旅館裏,她寫了五本小說,三部電視劇。

她說她和宗孟之間,其實算得上是“婚後”了。迷戀的成分已經少於此前。他們隻是過著平常的家庭生活。除了涉及自己的遊戲部分,她會參與,其他的她都不會介意。比如說宗孟與杭雪兒的**關係。有時候,她會覺得,其實這樣也挺好的,不需要一張婚書了。隻是她又會想到沒有那張婚書,自己與宗孟的關係就是醜聞,尤其是在許小年和李凱楠麵前。

“無論如何,也還是想熬到他們離婚,再與他結婚的。”許小悠說,“畢竟我才是小石頭的媽。”

說起小石頭,她眼睛裏有無限哀傷。這讓我想起她此前給我念的那段寫給小石頭的信。一個女人,不管如何堅強,如何能偽裝,心裏最柔軟的地方始終都是至親之人。

一開始她是可以忍受自己的孩子管別人叫媽的。可久了,就開始生出難過,甚至嫉妒。她說起自己邪惡地想過一夜之間,讓杭雪兒死於車禍或者謀殺,六年之約也就毀於一旦。可事實並不是,杭雪兒變得更好,更有名氣。

許小悠在表達這一點時,情感極為溫和,隻是這份“溫和”用了“隨意”包裝。但我能讀懂這背後的恨意。她或許已經恨透了杭雪兒,甚至宗孟。

“這些情緒,你跟宗孟提起過嗎?”我問。

許小悠笑著說:“能提什麽。硬性條件擺在那裏,他也隻能安慰我繼續忍耐,總會熬到頭的。”

“所以,你對於宗孟,是真的愛嗎?”我問。

許小悠點了最後一根煙,隻是搖頭,說她自己也分辨不清楚,這樣畸形的情感到底是什麽了。

“你會記恨杭雪兒,也將目標指向她,是因為你知道,杭雪兒有可能會愛上宗孟。”我說。

許小悠起身走到窗口,打開了窗戶。還是一陣冷風。她呼出的煙直接吹進了我的鼻子裏。我也起身,走到窗外,看著外麵清冷一片,隻覺得唏噓。

“她已經愛上了。”她拿著煙的手在發抖,臉上卻在笑。

我看著她,心中一陣難過。也不知為何,我竟不由自主地將她抱在懷裏。她也沒有反抗,而是緊緊將我抱住。

“一切都會好的,不是嗎?”我試圖安慰,這安慰卻顯得微不足道。

她搖搖頭說:“不會的。”

“一定要這麽做嗎?”我又問。

她放開我,點點頭說:“事到如今,隻有這個選擇。”

“這麽做,或許會讓人覺得無法理解。”我說,“明明有許多解決方式。隻要放下一些東西。”

“首先,我放不下的。其次,如果實在無法理解,大可以將我當成神經病。”她笑著將煙蒂丟到窗外,關上了窗戶。

我要再說什麽時,她說她該補償的三十個小時已經到了。而且這個時候宗孟應該已經在等著她了。

我問:“你們要去做什麽?”

“接小石頭。”許小悠說,“杭雪兒剛錄完一個親子節目,是去年就定下的。雖然他們現在合約到期,但還是得配合她才行。”

“所以,他們已經談到離婚了?”我在跟著她下樓時問。

許小悠直接走到她的車前,將從賓館裏收拾的東西丟進車裏。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抱歉不能將我送回去。在她發動車時,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便拍打著窗戶問她:“你還沒說,讓我幫你什麽忙呢?”

她搖下車窗,笑著說:“必要的時候,救宗孟一條命,告訴李凱楠,我是自殺的。如果可以,請將我給你聽的以及你即將知道的,整理成一本小說。小說名也叫《黃雀在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