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釋放

自宗孟到警局自首,已經過去了七天。如天氣預報預告的那樣,這個城市依舊下著雨,並且還沒有停歇的意思。不知何時形成的習慣,總不停地翻看天氣預報。未來的十天內,依舊沒有晴天。我有些焦急,或許是因為在心裏認為,如果天晴了,許小悠的案子就明了,一切都真相大白。

被認定的凶器上,留有杭雪兒的指紋,算得上是決定性的證據。更何況,有繞城高速的監控視頻,以及焚燒許小悠屍體的氣焊槍上的皮屑。拋去所有主觀的情緒,是全然有理由去懷疑杭雪兒的。

隻是,我不是警察,隻是一個普通的帶有情緒的跑新聞的記者。所以我認為自己帶著主觀去認為宗孟或許在說謊,是合乎常理的。更何況,在許久以前,許小悠在那個小旅館裏曾跟我說起,如果她死了,凶手就是宗孟。出於對許小悠的情感,這一句話已經成為了我做出任何判斷的依據。

那一晚,許小悠遭受到了疑似為杭雪兒的黑衣人追蹤,大靖等人查證了凶器上的指紋,發生了許多事情。在與李凱楠開完會後,我們都沒有回家。大靖等人在等著李凱楠基於現有的證據做一個決定,而李凱楠將自己關進了辦公室裏試圖做這個決定。我躲在背後,害怕李凱楠做這個決定。

我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情景。李凱楠說出了宗孟心裏的某一個打算,他所做這一切,其實就是在刺激杭雪兒對小石頭下手。這一點,似乎在今晚已經得到了論證。如果黑衣人真的就是杭雪兒。

不過,宗孟說自己隻是有這個打算。如今他已經成為“公認”的自己承認的殺害許小悠的凶手。假使李凱楠已經斷定這是真相,一切都無從談起。所以他向李凱楠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請求:“如果你真想找到真相,抓到杭雪兒,為你妹妹伸張正義,那就請配合我做兩件事情。第一,發出追捕杭雪兒的通緝令。第二,宣布我無罪並將我釋放。”

李凱楠聽了之後,的確思考了近三分鍾。我在旁邊十分焦急,雖然我認為李凱楠會直接拒絕。可沒想到,李凱楠卻說:“你說的這個如果,是建立在我是死者的姐夫的基礎上。可,我是警察。”

“對,警察做事講究原則,辦案隻講證據。”宗孟收起桌子上那盒煙示意李凱楠他就不客氣地帶走了。

兩個警察兄弟進來,押著宗孟往外走。走到門口時,宗孟回頭又補了一句:“我所能做的,都已經做了。接下來的一切,就都拜托姐夫了。如果你認定我是凶手,那也無可厚非,是我自作孽不可活。”

宗孟露出一個看不懂的笑,離開了審訊室。我試圖立即開口勸說,李凱楠讓我先出去,他一個人在審訊室單獨坐了許久。他的那句話,給了這個案子的走向無限的可能。可如何走,就看他的決定。

已經是半夜兩點,李凱楠已經將自己關在辦公室裏近三個小時。大靖和海哥幾人都有各自的忙碌,而我隻是默默地坐在大廳的沙發上發著呆。許小年發短信問我現在到底是陷入了什麽樣的狀況。我與許小年說了些大概,她也就明白了。她與我持有著不同想法,誰是凶手不是我們說了算,是誰就是誰,逃脫不掉。當然,如果凶手不是宗孟,她會歡喜。假如宗孟真如他自己所說,所做一切隻是為了抓住謀害小悠的凶手,那他這個人在這一點上值得敬佩。小悠如果真的愛他,也許沒有愛錯。

我與許小年聊了近半小時,她也終於有了困意,而去睡了。我到自動售貨機買了一杯咖啡。喝了幾口咖啡,卻來了困意,真是有些古怪。大靖讓我回家休息,不必在這等著,反正也沒我的事情。我本打算要走的,可起了身,卻轉身往裏走,敲響了李凱楠辦公室的門。

門沒有反瑣,沒等李凱楠讓我進去,我自己推門進去了。那時李凱楠正窩在椅子上,玩著手機裏的消消樂遊戲。得閑時,會抓一把餅幹放進嘴裏。是的,他每次都抓一把。不知他從哪找來一個放文件的盒子,將十來包餅幹都拆開了放在盒子裏。

我在他對麵坐下,也不知如何下的這個決定,我上來就說:“姐夫,你曾問我知道些什麽。我現在可以告訴你。”

李凱楠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頭扒拉著手機屏幕,這一局他沒有過關。他開了下一局,沒有理會我。

我繼續說:“對,在正月初四,我的確見過許小悠。”

李凱楠沒有抬頭,沉迷在遊戲之中。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聽,是不是在意我說些什麽。我又補充說:“那天晚上,我和她去了一個叫‘那裏’的旅館。不過,沒有做你想象的事情。她隻是跟我聊天,聊關於你的事情,關於宗孟的事情,關於她的生活。”

“她怎麽說我的?”李凱楠問。

我說:“她說,你能做警察,是她的功勞。”

李凱楠笑了笑,伸手抓了一把餅幹,一顆顆塞進嘴裏。他那樣子,像極了一個小孩。

我又說:“她跟我說了許多,幾乎是她的整個人生。”

“所以,你認為凶手,就是宗孟。”李凱楠說。

我想了想,說出了許小悠曾說過的那句話:“她說,如果她死了,凶手一定會是宗孟。至於那個破案的,肯定是你。姐曾問我,什麽時候喜歡上許小悠的。我當時不知道如何回答,我現在可以說出答案,自從她與我聊完她的生活之後,我就喜歡上了她。按照她形容宗孟的感情的話說,這算得上是迷戀。所以,對於宗孟,我一直有著自己的主觀情緒。我不管是不是有失偏頗,但我覺得我做的沒錯。”

“所以,你說這些,是為了說服我不能答應宗孟的要求對吧。”李凱楠終於玩過了他正在玩的那一關。他放下手機,將餅幹推到我麵前。

我說我不吃,然後說:“是的。”

李凱楠想了想,卻說:“我知道你還有隱瞞,不過,這些足夠我做出判斷了。”

“所以……”我心中一驚。

李凱楠示意我吃塊餅幹,我覺得我不好拒絕,捏了一塊放進嘴裏。他讓我先回家好好睡一覺,至於他會做什麽樣的決定,我肯定心裏已經明白了。他也告訴我,這世上的任何決定都沒有對錯,隻有立場。不過,所有對與錯的決定,不管立場如何,最終都會揭示真相。

我並沒有離開,而是在李凱楠辦公室外的沙發上睡下了。這一晚,雖然隻睡了差不多四個小時,醒來時卻覺得無比輕鬆。大概是昨晚將大部分的秘密說與了李凱楠聽而覺得輕鬆。夢裏,大概也因為李凱楠那句話而幻化出無數解釋這句話的景象。盡管自己未能在夢裏參透,可清醒時卻突然覺得一切都是我無法左右的,真相自然會在最後一刻揭開,所以我所有的情緒都成了枉然。既如此,不如與許小悠一起,靜靜地溫柔地看著這事情的發展。

第八天早上七點,李凱楠從辦公室裏出來,他未叫醒正睡覺的大靖等人,也沒有叫醒我。我雖醒了,卻未睜開眼。待他走後,我回到李凱楠辦公室,翻出了筆記本,記錄了因為個人情緒而沒有記錄的過程。

一個小時後,李凱楠提著幾杯咖啡和一些麵包回來。這是他給同事們買的早餐。他分發了咖啡和麵包,叫醒了所有人。我用冷水洗了把臉後回來,也得了一杯咖啡。我喝了口咖啡後,聽見李凱楠宣布他的決定:釋放宗孟。

除了海哥嘀咕了幾句這個決定是否欠妥,其他人都未有言語。大概,這個決定在他們的意料之中。他們似都將重點轉移到了杭雪兒身上。

小五在吃早餐時,匯報他昨晚的工作。他調出了昨日許小年躲進的電影院周圍的所有監控,經過比對,那黑衣人的身形動作行為模式等,與繞城高速拋屍的杭雪兒有高達百分九十五的契合度。幾乎可以斷定,昨日向小石頭下手的就是杭雪兒。

李凱楠又問起那個拍攝杭雪兒拋屍的匿名者。小五匯報說對方似乎也是個高手,他到現在都沒有找到任何可以追蹤的線索。也就是說,這個人將他自己的行蹤抹得極為幹淨。海哥聽了玩笑說:“比宗孟處理凶案現場更幹淨?”

小五想了想說:“其實從某種邏輯上來說,我覺得性質是一樣的。隻是,能讓凶案現場的血跡完全消失,難度更大。”

“所以,我一直想不明白這一點。”海哥說,“我跟鑒證科的同事聊過好幾次,他們其實不相信有這個手段。畢竟,有部電視劇裏說的對,不管時間過去多久,洗的多幹淨,凶案現場總會留下線索,並且能提取到凶手的信息。這就是上天賜給被害者的禮物。”

我認為海哥這句話說的極好,於是翻出手機,記錄了下來。李凱楠吃完了麵包喝完了咖啡,安排海哥等人繼續跟進手頭的工作,讓大靖快些去辦理釋放宗孟的手續,也讓小五緊著追蹤杭雪兒的下落。他又催促我快些吃飯,在宗孟離開前,他得與他再聊一次。

在警局的審訊室再見到宗孟時,大靖該辦的手續都已經辦妥。宗孟換回了他到警局自首時的衣服,他看上去十分放鬆。見到我們時,他掏出他自己的煙,不管我們要不要,丟給我們一人一根。李凱楠點了煙,我將煙夾在了耳後。

宗孟笑著說:“所以,你選擇了做小悠的姐夫。”

李凱楠也笑說:“警察和小悠的姐夫,其實沒什麽差別。”

“如果你是警察的身份,不會這麽輕易放了我的。”宗孟說。

李凱楠說:“你要走,我覺得不應該攔你。如果真的是你,最後我還得將你抓回來。”

“那我明白了。”宗孟看了李凱楠許久,如我想象中許小悠看著他一樣,“你其實心裏認定了我,但卻沒有證據。”

李凱楠點點頭,嘴上卻說:“在結局出現之前,我不會肯定任何線索,也不會否認任何證據。你不就是看透了我這一點,才認定我會配合你的不是嗎?”

“不,你比我想象中的難看透。”宗孟假意歎著氣說,“或許小悠可以,但我沒有可能。”

“非常抱歉,我覺得你非常容易看透。”李凱楠說,“盡管你看上去很難讓人看透。”

宗孟手托著腮,看著李凱楠許久,似想明白了什麽,然後笑著說:“所以,你另有打算。”

“與你一樣。”李凱楠說完後大笑。宗孟也跟著大笑。我在旁邊用心記錄著這段對話,卻不做任何評價。因為我已經明白,我的評價已經無任何意義。

他們二人笑完之後,宗孟突然恢複嚴肅的樣子,問李凱楠:“所以,你暫時不會同意我的另一個要求,發布關於杭雪兒的通緝令。既然這樣,請直說,你需要我做什麽?”

李凱楠似乎等著他問這個問題,直接說:“等你出去後,開一個發布會,解釋整個經過。至於怎麽圓,靠你自己編故事。但重點是,你得突出一個信息,你曾試圖謀殺杭雪兒!”

“變著法的刺激杭雪兒呢。”宗孟說,“這種方式,也許會鬧得無法收場喔。”

“你到警局自首,鬧得也足夠大。”李凱楠說,“現在不也是想盡辦法收場?人做事,總有解決辦法,你比我更懂這一點。”

“我要的是辦法,而你要的是,解決。”宗孟說完後,再次那麽看著李凱楠。照著我個人的理解,能解讀出他眼神裏竟有朋友般的心心相惜,再有可惜,再有嫉妒。而嫉妒的背後,卻是無盡的邪惡。當我後來寫下這段解讀時,我有些莫名其妙,甚至覺得這或許是我當下的想象而已。不過,我這“想象”是對的。

李凱楠問了宗孟最後一個問題:“那個所謂的匿名者,是你對吧?”

“是的。”宗孟說。

李凱楠又問:“怎麽做到的?”

“如果你真看透了我。那就應該知道,我做得到。”宗孟說。

李凱楠微微一笑,說:“就不怕我理解那段視頻,是你為了栽贓杭雪兒而故意拍攝的?”

“確實可以這麽理解。”宗孟點點頭,“不過,現下的情況,你隻能理解為,這是我為了證明杭雪兒是凶手,而拍下的證據。而且你已經知道了我和杭雪兒的關係,你認為她會替我拋屍嗎?”

“如果你想做,做得到的。”李凱楠說完,意味深長地一笑。不過他也不再追究這個問題,起身帶著我離去。

從審訊室出來,大靖和高叔上來與李凱楠匯報,一起都已經安排好了。李凱楠點頭,囑咐他們維持好秩序,不要出什麽亂子。他做這個決定,可是頂著不少壓力的。而這時候,兩個警局的兄弟帶著宗孟從裏麵出來。宗孟麵帶著微笑,走起來像個電視裏的明星走紅毯。他對著我和李凱楠微微一笑,大步往警局外走去。當他走到門口時,外麵閃起了無數閃光燈,傳來讓人頭疼的吵鬧聲。

我和李凱楠回到辦公室,李凱楠繼續玩著他手機裏的消消樂遊戲。我坐在一旁,心裏卻在想著外麵的畫麵。盡管我此時態度冷靜,卻還是忍不住關注。李凱楠明白我的心思,從桌上拿起遙控器丟給我。

打開電視機,跳到沙海市的新聞台,正在直播著外麵的畫麵。因為延遲的關係,鏡頭裏宗孟才走到警局的大門口。大靖和海哥守在兩邊,維持著媒體的秩序。宗孟的狀態亦如當時我與許小年偶遇他開發布會時的狀態。他走到媒體前,麵對著鏡頭深深地鞠躬,隨後做出誠懇抱歉的樣子向社會大眾道歉,自己再一次的浪費了資源,造成了社會各界的誤解。

隨後,他用極為平和和誠懇的語氣,在五分鍾內完整地描述了自己到警局自首的前因後果。當他說起,殺害許小悠的凶手其實是杭雪兒時,媒體中一陣喧嘩,所有人露出極為驚異的表情。同時他們也興奮於這是各家媒體博收視的最好材料。他們追問個中細節,宗孟卻將皮球踢給了警方。

而這時候,一個媒體記者提問:“杭雪兒殺害了你最愛的人,你做這一切,是因為恨她嗎?”

這個問題給了宗孟契機,他適時地完成了李凱楠所提的要求,他說起繞城高速的車禍,其實責任在於他,因為他試圖謀殺杭雪兒。至於因為這件事觸犯的法律,他將承擔一切罪責。當然,這都取決於警方和法院的判定。

又有媒體提了些無關的問題,比如他出去後會不會繼續拍電影之類的。宗孟卻借著這個問題宣傳了他的電影計劃,自己會做導演。我立即關掉了電視,坐在位子上,腦子裏一片空白。

李凱楠通過了他很久沒能通過的一關,露出欣喜之色。他放下手機,一本正經地問我:“你怎麽看?”

我想了想,說出心裏的直觀感受:“像在拍戲。”

李凱楠又問:“是不是覺得被耍了?”

“是。”我點點頭。

李凱楠笑了笑,又拿起手機,繼續玩著遊戲。我腦子裏一片混亂,感覺有太多的不合理,卻又覺得合理。這一切,讓我覺得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