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報複

宗孟和杭雪兒的合約期是六年。宗孟對這六年發生的事情,並未詳細敘述,他覺得並不影響他向李凱楠供述這一切的目的。我發現他與許小悠一樣,講故事時都會挑要緊的重點。所以,如何按照花花姐寫下的劇本讓杭雪兒“生下”小石頭,他一筆帶過,並且感歎他當時這個決定有些欠妥。雖然他讓小石頭來這世上來的名正言順,卻給了對手太多製衡自己的機會,更是委屈了許小悠。她必須與別人分享自己的兒子,還要在他們的關係中做一個見不得光的隱形人。

這是他造下的孽,最終卻報在許小悠的身上。他恨自己對名利的執念太深,而落得如今的下場。他在我和李凱楠麵前痛哭流涕,哭了近十五分鍾。李凱楠隻是冷冷的看著,我覺得可笑並認為他又是在表演。

在哭完之後,宗孟擦掉眼淚,對李凱楠說了句對不起後,點了一根煙。他繼續說:“我自認為自己是個聰明人。我能在小說裏,寫盡算計,並以為自己精於算計。可到了現實中,才發現自己太過幼稚。那些人的手段,讓你觸目驚心。”

迫使杭雪兒成為小石頭的媽媽,宗孟是以毀約和曝光杭雪兒和張先生的私情為要挾換來的。他自以為以這樣的要挾,可以讓他在這六年的合約裏占據上風,結果卻是暴露了自己的弱勢,而是讓他們趁機在各個入口徹底將他挾製。

《黃雀在後》收獲了較高的票房,按照投資比例,宗孟的公司可以獲得不少的盈利。宗孟單純地認為,有了這些收益,下一部電影或許就不必在依靠於張先生。可張先生算得比他狠辣,幾個舉動讓宗孟連喘氣的機會都得跪拜祈求。首先,張先生假造宣發預算表,並以宣發費用超支為理由,拒絕給宗孟公司回款。這麽算下來,宗孟相當於賠本近三千萬。巨大的窟窿,讓宗孟成立不到兩年的公司瀕臨破產。隨後,張先生以好人的姿態出麵與宗孟談判,入股宗孟的公司以挽救宗孟的危機。條件是宗孟所有小說的版權暫歸張先生的公司所有,若要開發得經張先生同意。宗孟本不答應,但張先生持續製造了多項危機,讓宗孟不得不點頭,簽下足夠讓他屈辱一輩子的“賣身契”。

許小悠的身份,也成為了挾製宗孟的一部分因素。他們偷拍下了大量的照片以及視頻,如若宗孟毀約曝光杭雪兒與張先生的醜聞,他們有一萬種方式可以毀掉宗孟和許小悠,讓他們在這個行業沒有半點立足之地。

至於小石頭,更是成為了維護杭雪兒形象製造她商業價值的宣傳工具。杭雪兒在鏡頭前扮演著一個完美的母親,私下裏卻是一個隨時失控狂躁的神經病。

“我知道她可憐,在任何時候都隻是一個工具。”宗孟說,“在鏡頭前是個戲子,在張先生麵前,說的難聽的,是個隨叫隨到的妓女。在經紀人麵前,隻是賺錢的工具。每時每刻,都照著他人的旨意活著,還要遭受來自於張夫人暗中安排的各類傷害。她活得甚至比我更悲哀,但她比我更不值得同情而更加可恨。”

宗孟有些咬牙切齒,比描述張先生給他的挾製時帶著更多的恨意。在他未給出答案前,我猜測這與小石頭有關。果然他說起,當許小悠將小石頭送到杭雪兒那裏時,杭雪兒會在自己極為狂躁的時候對小石頭動手。宗孟會出現保護,但杭雪兒仗著張先生的勢力而更加為所欲為。宗孟無力反抗,唯一能做的是說服杭雪兒對他下手。這也就是宗孟長期受到杭雪兒虐打的原因。

宗孟說完,別過了臉。如果他說的是真的,我會可憐他。我想李凱楠也會做此感想。隻是李凱楠依舊是審問的狀態,適時地提問:“這些都是生出報複念頭的原因?”

“我覺得不為過。而且照他們的做法,我和杭雪兒的協議期或許不隻六年。我可能一輩子都會被他們所累了。”宗孟轉過臉時帶著一副陰冷的笑臉。這笑容裏,隱藏著讓人恐懼的殺機。他毫不掩飾這一點,因為這殺機在現有的情境下非常合理。但我總覺得,另有深意,或許更甚。情緒區分著層次,但邪惡不是。

李凱楠又問:“所以,為了報複,你做了些什麽?”

“前麵說過,我使了些手段,將張先生弄得破產。”宗孟說。

李凱楠追問:“什麽手段能在他破產的情況下,讓你的公司在五年內估值五十個億。”

“與現在我們說的,沒有太大的關係。而且這是商業機密,我不能說。”宗孟說,“當然,我所做過的一切,都是合法的。否則,我早就進來了。”

“那杭雪兒呢,你是如何報複的?”我問。

宗孟歎氣說:“還沒來得及。”

我又問:“那你打算怎麽報複?”

“沒想好。”宗孟說,“不過,推倒了他的靠山,堵了她的路,也算是一種報複吧?報複並非都是你所想象的極端。”

他最後一句話是說給我聽的,並有所指。我對他抱以微笑,再看李凱楠。李凱楠這時抱著手,閉著眼思索了許久。他睜開眼後,觀察著宗孟的神色,想了想說:“所以,許小悠的死,與你的報複有關。”

提到許小悠,宗孟收起剛才說起報複張先生時的得意與邪惡,而又露出悲傷甚至於自責。他苦歎一口氣,說:“這就是我的報應。隻是沒想到報在了她身上。”

張先生的公司破產之後,他已經在十年內無翻身之力。他的原配夫人也在這時候與他離了婚,再立門戶。宗孟不否認自己在算計張先生時有與張夫人聯合。畢竟敵人的敵人就是隊友。他也解釋自己與張夫人就是純粹的利益關係,沒有其他。在媒體所偷拍到照片中,其中有一位就是張夫人。當時媒體評價說宗孟為拍電影不惜委身中年婦女,他覺得比較可笑。不過這對於他來說,沒有任何所謂,隻要能扳倒張先生就可以。

張先生落魄之後,宗孟並沒有將他趕盡殺絕,而是放了他一馬,就當是還了當年他出資讓自己拍攝《黃雀在後》的情。杭雪兒在沒了張先生庇護後,自然也不再那般張狂,適時地為自己尋找出路。想來,那張先生對杭雪兒是有情的,在心知自己無法繼續支撐時,讓杭雪兒獨立門戶不至於被他的下場所連累。大概是因為這點恩惠,也加上多年的情,杭雪兒所尋的出路並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張先生。

在協議到期的前一年,宗孟與杭雪兒深談過一次,希望提前結束他們的協議,讓二人都回歸正常的生活。同時宗孟以朋友的角度勸慰杭雪兒應當離開張先生了,這一輩子所受的屈辱也該有個頭。有時候很多事情,在於自己的選擇。宗孟承認自己能在杭雪兒麵前做到心平氣和,甚至有點頤指氣使,全然因為自己翻身的緣故。這或許也就是對於曾經被他們二人所挾製而喘不來氣的報複。

宗孟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甚至以三部電影的戲約作為交換,可杭雪兒都無動於衷。她給出的答案是她既然認定了張先生,在被千人所指的情況下都未曾退步,那這時候她更不可能離開。更何況,他現在唯一能依靠的隻有她。至於提前結束協議,是不可能的。這一年,她還有時間幫著張先生將宗孟從他手裏拿走的重新拿回去。杭雪兒的語氣裏充滿的恨意以及她做的盤算,宗孟是到後來才完全想明白的。

杭雪兒如常做著小石頭的媽媽,甚至帶著小石頭參與錄製了一個親子節目。這讓許小悠大為不滿,為此她還與宗孟發生過爭吵。宗孟說那是許小悠五年多來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催促他快些與杭雪兒離婚。她能接受自己做一個透明人,但無法接受自己的孩子持續地在鏡頭前表演別人的兒子。盡管小石頭非常懂事,在鏡頭前按照劇本表演,回來時還是許小悠的貼心小棉襖。但這對於小石頭來說,是極為不好的童年,勢必影響他的性格形成。

為此,宗孟再次與杭雪兒細談了一次,但依舊遭到拒絕。甚至杭雪兒自己不出麵,讓經紀人花花姐出麵進行處理。花花姐有著她的手腕,且在之前簽訂的協議之中埋下了隱患。如果宗孟在六年年限內提出離婚,將麵臨巨額的賠償,並且他需承擔結婚帶來的所有後果。也就是說,如果這時候離婚宗孟不僅將失去所有金錢,甚至還會背上一身罵名。更有甚者,花花姐用盡了方式,試圖滲透瓦解宗孟的公司。幸而宗孟有所防備,才度過危機。

迫不得已,宗孟思慮再三,而許小悠也體諒宗孟的難處,兩人選擇繼續隱忍,熬過這最後一年。隻是,每次將小石頭送去杭雪兒那裏表演時,許小悠都會表現出極為難過的情緒,抱頭痛哭不止。宗孟說那時他才真正明白,自己對於許小悠的傷害有多深。

聽他說起這些,我也才能明白為何許小悠在與我交談說為何會表現的有些神經質。我為她感到可惜,也為她覺得可悲。她或許有無數次的機會可以脫身,卻因為孩子而隻能持續忍受。

好容易捱過了這一年,到了去年年底,農曆十二月二十八,宗孟與杭雪兒的六年協議婚姻終於到期。宗孟再次出麵與杭雪兒進行談判。這一次,杭雪兒終於答應按照協議簽署離婚,但提出了一個條件。因正月期間,她有一個親子節目需要錄製,大概需要五天時間,正月初六結束拍攝。這是她在協議期內定好的工作,她的要求並不過分。宗孟和許小悠都念及小石頭叫了她六年的媽,也不想趕盡殺絕,故而同意了杭雪兒的要求。

“隻是沒想到,這一心軟,害了她的性命。”宗孟的情緒裏表現出了極大的懊悔,以及對於杭雪兒的恨。那股恨意湧上來,有爆發的跡象。我和李凱楠都以為他會做出過激的舉動,卻不想他拿起煙灰缸裏未燃盡的煙頭紮在了大腿上。我能感覺到那疼痛,而心中一緊。他卻陡然平靜下來,繼續講述杭雪兒殺害許小悠的經過。

正月初五上午,杭雪兒結束了節目的錄製,並於下午四點回到了沙海市。按照約定的時間,晚上七點,許小悠在外出歸來後與宗孟一起去杭雪兒住處接小石頭,並簽訂在年前已經核定好的離婚協議。那時許小悠形容自己明天就要重生了,很是興奮。宗孟因為許小悠興奮也興奮。六年的煎熬,他們終於算是挺了過來,即將迎接新生。

隻是他們沒想到,當他們到杭雪兒住處時,房門緊閉,杭雪兒根本就沒有回來。宗孟立即撥通了杭雪兒電話,卻是無人接聽的狀態。他們二人聯絡杭雪兒工作室,依舊無杭雪兒的下落。杭雪兒突然消失不見,遍尋不得。宗孟和許小悠當時就心慌了,感覺此事會再生變化。

許小悠一整夜未睡,心焦難熬。直到第二天早上,也就是正月初六,宗孟才接到杭雪兒打來的電話。杭雪兒在電話裏說:“抱歉,暫時不能將孩子還給你們。”

許小悠搶過電話,近乎嘶吼:“你趕緊把孩子還給我。”

“會還給你的。”杭雪兒說,“除非宗孟答應我一個條件。”

“你到底想幹什麽?”宗孟拿過電話,按下免提。

杭雪兒想了想說:“其實很簡單。如果你想離婚,需轉移你公司百分之七十的股份給我。否則,你不僅無法跟我離婚,連孩子都可能見不到了。”

“你瘋了,他根本就不是你孩子。”許小悠喊。

“可法律上,他就是我的孩子。”杭雪兒語氣冰冷,“我給你三個小時時間考慮,如果你們不同意,我立即將孩子送出國,你們絕對找不到。”

杭雪兒立即掛了電話。許小悠在孩子的問題上容易失控,坐在地上抱頭痛哭。宗孟敲著腦袋,已然焦慮到忘了安慰許小悠。

我聽著,心裏有些生氣,故而質問說:“所以,你猶豫了?”

宗孟苦笑著說:“估值五十個億的公司,拱手讓人,我的確猶豫。況且,也許還有其他解決辦法,兩全其美。”

我問:“所以你做了什麽?”

“聯係了幾個熟人,通過杭雪兒的手機定位了她的位置。”宗孟說,“然後又找了一幫兄弟,準備搶人。我已經給足了她麵子,她卻不識好歹,我也隻能來強硬的了。”

“你可以找警察。”我又說。

宗孟搖搖頭,說:“我不信警察。”

說起這一段時,李凱楠一言不發。我也立即明白,方才我能順著他思路提出疑問,已然是在心裏信了宗孟所敘述。當然了,除了他沒有過多提及在有了小石頭後他們二人的生活,其餘的部分幾乎能與許小悠說的畫上等號。他故事說到這裏,我找不到他們二人敘述間的偏差,也開始無法毫無顧忌地認為宗孟是殺害許小悠的凶手。

李凱楠這時候反問宗孟:“那為何這時候,麵對我這個警察,說出這些。”

“你不一樣。”宗孟說,“而且,眼下我已經無路可走。”

李凱楠笑了笑說:“那你繼續。”

宗孟說起,他的幾個熟人效率非常高,在半個小時內就發來了一個地址,許小悠正藏身於河西的一家酒店。他立即帶著人去到了那個酒店。他先是讓人守在酒店周圍,不讓人進出,然後找去杭雪兒所在的房間。可他去了之後卻發現,撲了個空,杭雪兒早在他來之前已經離開。

宗孟立即明白自己是中了杭雪兒的圈套。杭雪兒或許早就已經查到宗孟此前為了補償許小悠這六年的苦楚,而早將公司的股份轉移到了許小悠身上。驅車趕回家中的路上,他收到了杭雪兒發來的照片,她正與許小悠麵對麵。他立即撥通許小悠的電話,試圖囑咐許小悠千萬別答應杭雪兒什麽,等他回去再說。隻可惜,他撥了十幾通電話,許小悠都未接聽。

當他急匆匆趕回家中時,家中一片安靜。院子裏的落葉被風刮起,飄向黑暗處。漫天的雪花,在冷風中**來**去。宗孟說那時感覺心如刀割,似乎他害怕發生的已經發生了。他慢慢走入家中,屋內飄出來一陣血腥味。他抬起頭,卻看見杭雪兒坐在沙發上抽著煙,一副極為陰冷的樣子。而沙發下麵,一灘血跡,如一朵開敗的花。許小悠倒在血泊之中,已然死去。

宗孟說他自以為在這場畸形關係中,為許小悠和小石頭殺出了一條血路。為了這條血路,他生出報複心,試圖洗清自己忍受的血恥。卻不曾想,機關算盡,到頭來被報複的,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