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失控

後知後覺,宗孟發現《黃雀在後》的失控,是從甄選女主角時開始的。在張先生介入之前,宗孟已經與導演一起篩選了幾輪,差不多要定下一位有潛力的新人。可這時候,張先生打來電話,以平和的語氣暗藏要挾,讓宗孟啟用杭雪兒。

宗孟知曉杭雪兒的名氣,也曾在一個酒局上短暫見過一次。聯想前因後果,才明白杭雪兒與張先生的關係。宗孟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人,何況這個圈子內大都是這樣的關係,他也不執拗於女主角到底在他心裏是何樣子,便答應了張先生的要求。隻是,他提了一個小條件:他不會因為杭雪兒的加入而調整劇本。畢竟在這部戲裏,女主角並非意料中那般重要。張先生沒有表示異議,一再強調以保證影片質量為第一要務。

與張先生談此條件,劇本還未出來。接電話前,宗孟又辭退了一個編劇。這位編劇寫了五稿,都未能觸及半分宗孟在小說裏的表達。他幾乎要違背自己的原則親自動手寫劇本時,他看到了一個叫許小悠的年輕編劇發來的大綱和分場。宗孟仔細翻看了之後,覺得這位編劇讀懂了他的小說,知曉他要的表達,同時也辨認出她就是自己未聯係到的人。而此時,離許小悠發來資料已經過去了一個月。

宗孟斥責了負責此事的策劃後,又安排了導演親自給許小悠打去電話,約她第二天到公司開會。為了見她,他做足了準備。可臨了卻覺得有些慌張,找個借口先行離開了。他從未如此膽怯過,卻因為她有了第一次。那時他已經通過她的文字判斷出她的性別,甚至能部分還原她的身高長相,甚至於性格。更加不可理喻的是,從她的大綱裏,他竟然感覺到她對自己也是仰慕已久。而且這份仰慕,是可以發展成愛的。

這是多麽可喜的一件事情。可宗孟覺得,正是因為它的“可喜”而不能弄得太過於戲劇化和突然。他在離開公司後,找借口再次回來,在會議室外偷看她沒見到自己時的失落。如他預料的一樣,她掩飾了失落而顯得這份失落更容易讓人動情。

接下來的見麵,或許能來的名正言順毫無尷尬。宗孟以為導演會單獨帶著許小悠來見自己,或者說許小悠主動與他聯係,畢竟在他借故離開時已經囑咐了導演若是有事隨時與他聯係。他還強調了重點,如果編劇有什麽問題。

他等了一個禮拜,百爪撓心。他試圖說服自己與許小悠聯係,或者直接讓許小悠來見自己。可這樣會顯得唐突和直接。幸而,在那個周日的晚上他收到了許小悠通過導演發來的劇本。他隻是讀了開場戲就斷定這個劇本是可以的,是符合他心裏的需求的。於是,有了這個理由,他通知導演,讓他們在第二天早上來見他,討論關於劇本的事情。

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見麵,宗孟覺得與她已經認識許久。他沒有刻意表現出任何情緒,隻是裝作閱讀劇本。其實在她和導演來之前他已經仔細看過,他提不出任何問題。甚至有些情節和細節的處理,她的手法更妙。他端坐著,其實想說些什麽的,可不知從何開口,總不能說起自己許久前就已經注意她了。她必定會認為自己是個變態或者是個瘋子,更何況身邊還有一位其他人。

宗孟也觀察到她幾乎沒有化妝,散亂著頭發,未睡醒後的起床氣還留在臉上,但礙於自己的身份而無法發作。甚至他從這份起床氣中感受到得到她對於自己的失望甚至是生氣。這讓他覺得舒服,覺得滿足。他也意外於他們二人之間如此的狀態,就好像一對因為誤會分開很久的情侶,都不想低頭,卻都在等著對方先開口。

宗孟陷入自己構建的這段劇情,而裝作對她不鹹不淡。她也克製著自己的情緒,而很少開口,隻是點頭。兩個陌生人玩情緒遊戲,宗孟認為這是極有意思的事情。當然話到最後,能與導演說的都說完了,她還未開口說話,這讓宗孟心裏開始含糊,或許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宗孟說自己玩了個“手段”,在起身離開時,巧妙地掩藏情緒看了她一眼。不想,她感受到了自己的眼神,並且給予了回應。他與導演說起,如果關於劇本她還有什麽額外的想法,會與她這個編劇聯係。她加了自己的聯係方式,沒有拒絕。這一眼,他們是對上了。盡管在關於“情緒遊戲”上,他們之間會有些偏差。

心裏默數著節奏,一天,兩天。第三天時,他覺得是非常合適的時機,單獨與她聯係,約著見麵了。這三天,她應該在等,但也不至於讓她等太久。他翻開衣櫃,換了十套衣服,卻都覺得不太合適。最後還是選了一身休閑的運動裝。他打算約她在一家以探案為主題的餐廳見麵。他認為她應該不會拒絕自己的見麵邀請。隻是,他卻沒料到,他還沒翻出她的電話,張先生的電話來了。

張先生約宗孟一起吃個飯,聊聊《黃雀在後》的一些事情。宗孟無法拒絕,隻能脫下運動裝而換上了最初挑選的那身灰色的西服。到了張先生指定的飯店,宗孟發現,來人還有杭雪兒以及杭雪兒的經紀人花花姐。宗孟剛坐下與張先生閑聊了幾句,又來了幾個花花姐旗下的藝人。

宗孟瞬間明白了張先生的用意,大概是想往劇組裏塞幾個人。宗孟沒有駁張先生的麵子,能應的現場都應了。一頓飯下來,除了閑聊就剩對張先生的各類奉承。宗孟幾次想要將這樣滑稽的場麵與許小悠說,可翻出手機卻記起他們的前史實屬虛構,他們之間還隻是陌生人。想起這些,宗孟覺得有些挫敗。自己竟然在喜歡的女孩麵前,磨磨蹭蹭如此之久。

好容易熬過了兩個小時,張先生終於才發話說就此散了。出飯店時,張先生還多次將他推到杭雪兒麵前,讓他們多聊聊關於劇本的問題,還囑咐杭雪兒一定好好演。因著張先生與杭雪兒的關係,宗孟一直不敢造次而顯得極為尷尬。當他扶著喝了些酒的杭雪兒上車時,更是覺得尷尬。

令宗孟完全意料之外的是,那份尷尬竟然成了第二天的新聞頭條。媒體加粗醒目的標題是杭雪兒與宗孟私會,疑似在交往。宗孟覺得好笑,吃頓飯竟然被拍了,而且賦予他們之間所謂“愛情”。轉念在想,宗孟覺得憤怒,因為昨晚的那頓飯或許是某些人提前就設計好的,自己隻是被利用的工具。更讓他無法意料的是,這隻是開始,後麵還有他無法拒絕的“圈套”,而將一切一步步推向失控邊緣。

宗孟說自己以前也是個高傲清冷的作家,對這行業的那些手段避之不及。可如今,自己卻身在其中無法脫身。尤其是他在質問花花姐時,花花姐卻告訴他這隻是在替《完美嫌疑》預熱而已,媒體有誤解他們出麵解釋。這樣的理由,宗孟還得感謝演員經紀公司的主動幫忙。於是,他連著兩天喝酒,連著兩天失眠,感歎自己的淪落。

在第七天時,導演根據許小悠的劇本做了導演本並且發給了宗孟。宗孟看了劇本之後,又說服自己必須得忍受,畢竟不管如何他還是能堅守創作而不會受到資本的挾製。於是,他撥通了導演的電話,讓許小悠來見他。同時他直接給許小悠發了他家裏的地址。

許小悠如約而至。他打開門,看到她心裏慌亂卻裝作平靜的樣子,覺得她分外可愛。他知道她明白自己找她並不是為了劇本。不過,他們還是聊了關於劇本的事情。他想要點破自己對於許小悠的喜歡,卻始終隻能在創作上來來回回,說一些讓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話。

她或許會厭煩吧。酒勁持續時,腦子開始翻糊塗,他幾乎將她當成自己的女友,想要親吻上去。他極力克製自己的衝動,而故意詢問她時間。她看了看時間後,說自己要得走了。他違心地說女孩子在這個點是得回家了。

她拿起東西準備出門。他起身送她出去。從沙發的位置到門口,幾米的距離。他卻像是猶豫了一年的時間。他很想開口,表達自己內心的情緒,可不知如何說起。如何說,都顯得矯情。她伸手去開門,他終於忍不住擋在她麵前,然後說:“要不要留下?”

他明白自己的唐突和無恥,可看著她的眼睛,卻顧不得那麽多。當她迷茫地看著自己時,他親吻上去。在發現她沒有反抗時,他輕輕將她抱起,上了二樓的臥室。

宗孟說到這裏,我做出了聽許小悠敘述這一段時同樣的表情,心裏有些失控而雙手發抖。李凱楠扭頭看著我,我沒有掩飾我心裏的嫉妒而怒視宗孟。而宗孟卻露著笑,甚至描述他第二天早上起來時,許小悠藏在被窩裏偷拍他的身體。這更讓我對他仇視。而此刻我才明白自己對於許小悠已經動了多深的情。

“其實,許小悠隻是把這當成她要付出的代價。”我說。我這句話是具有報複性的,失控所致。

宗孟對我的話做到了無視而繼續說他與許小悠後來發生的事情。宗孟說起,他認為那一夜算是他們定了情。他起早是想去買些食材,給她做頓早餐。可他回來時,她已經不見了。宗孟這才意識到他們之間設想的前情,有著巨大的偏差。他第一次不知道如何處理。思來想去,他通知財務多給她匯了十萬的片酬,以作補償。他意在自己對於她工作的肯定以及對於她的關心,可後來才想明白其實這才是對她最大的侮辱和傷害。

所以,在後來的許多天裏,他再無法打著聊劇本的名義與她聯係,也羞於與她聯係。更讓他猝不及防的是,離開機不到三天,第二筆投資款還未進來。這樣的麻煩,讓他有些焦頭爛額。他找到張先生,詢問其中原因。張先生適時地提出了條件,讓他在拍攝完《黃雀在後》之後,與杭雪兒協議結婚。

宗孟覺得可笑,尤其是知道杭雪兒的處境之後。他幾乎做了撂下這個爛攤子,一切都白搭的決定。可他在這時候又想到了許小悠。如果許小悠知道自己的劇本因為這樣的原因而無法呈現,該有多難過。更重要的是,此時的他無法接受自己再站不起來,於是他痛下決心答應了張先生的條件。

“這是對許小悠的背叛。”我說。

宗孟點點頭,承認是的。所以當時的他在幾番糾結之後,決定順勢將許小悠推出這個惱人的漩渦,不連累於她。他和她的情盡於此,隻將她當成是一個合作的編劇。至於杭雪兒,他既然決定參與這個遊戲,就該照著劇本走。所以他在去劇組的路上,對許小悠裝作視而不見,與杭雪兒扮演一對處於曖昧期的男女。

可這一係列違心的動作,對於宗孟都是極大的折磨。他無法忍受許小悠在眼前而無法親近,無法忍受與杭雪兒在酒店房間做戲而讓許小悠獨自哀傷。她的情緒,她的難過和她的厭惡,他哪裏能看不到呢?

“製片主任告訴我,她定了第二天回去的機票。”宗孟說,“當時,我突然就慌了,如果讓她就這麽走了,我和她或許就再也沒機會了。”

宗孟讓製片主任也給自己定了一張機票,並且將她的機票改成頭等艙。那晚他本要陪著杭雪兒拍大夜的,順便讓記者們探班拍攝一點炒作的素材。可他終究覺得許小悠重要而在現場呆了不到一個小時後回到了酒店。

他洗了個澡,讓自己清醒一些。喝了幾口酒,給自己壯膽。自從那次後,他總覺得自己在她麵前低人一等。她是安於創作的清高作家,而他是無恥且不惜出賣自己身體的商人。他約她在自己房間見麵,她沒有回複。這和他預料的一樣。所以,他決定再當一回無賴,在喝了幾口酒後,端著酒杯強行進入了她房間。

她果然在生氣,她眼神裏的失望讓他溫暖卻又害怕。她一言不發,他開始說個沒完。他試圖說起這背後肮髒的交易,可最終沒能點破。不過他還是將他自己的害怕和顧慮說與她聽了。她也了解了。情到濃處,兩人都再也無法控製情感而放肆地將身體融合。她再一次“留下”了。

我管李凱楠要了一根煙,起身麵對窗外。我內心充滿著失望。宗孟的描述與許小悠的描述竟然如此重合。試圖找出偏差的我,大概到最後會失望,而不得不承認許小悠的死或許真的與宗孟無關。可我無法接受這個結果,心裏不可理喻地認定了宗孟就是凶手。

我再無法客觀地看待這個案子,意圖離開一會兒。李凱楠沒有阻止我。我直接出了審訊室。在大靖看到我並問我為何出來時,我偷偷擦掉眼淚,讓他帶回我回一趟警局。他並沒有細問我原因,而將車開了過來。

一路上,大靖隻是默默開著車,並沒有理會我的情緒。我也始終壓抑著內心裏的失控。到警局,下了車,我才問大靖:“你覺得宗孟是凶手嗎?”

“證據說他是,他就是。”大靖說。

大靖發現我的失望,要繼續說點什麽時,我進了警局。我沒有去李凱楠的辦公室,而是直接上電梯,下到了停屍房。近乎是跑的,我快步地走到了停屍房門口。我想再見見許小悠,希望她告訴我她的真正死因。如此我才能讓自己調整好情緒去麵對宗孟。

可最後,我卻退卻了。我無力拉開那扇鐵門,而任由自己滑落在地上,抱頭痛哭。我這時候才真正明白啊,我沒有任何理由,就連李凱楠都沒有理由啊。我對許小悠的所謂情,真的就是不可理喻自以為是自作多情啊。至始至終,許小悠或許是將我當成一個朋友。對等情況下,我不該生出其他任何的念頭,更何況她如今已經死了。

不知何時,大靖突然出現在我身邊。他遞給我一張紙,讓我擦幹眼淚,提醒我該回審訊室了。我起身,謝謝他的紙巾,走在了前麵。再次上車前,大靖囑咐我擦幹淨眼淚,不要讓李凱楠看見,更不能讓宗孟看見。我再次跟他說了聲謝謝,他繼續默不作聲開車。

當我回到審訊室時,李凱楠與宗孟正並沒有終止他們的談話。當然,他們也沒有終止的理由。我重新坐下時,宗孟瞥了我一眼。隻是他眼裏的傲慢和得意,並沒有讓我繼續失控。我說有點事情去處理了一下,讓他繼續。

宗孟此時已經說到了他與杭雪兒大婚。他形容那就是電視劇裏的一場戲而已。每個人都扮演自己的角色,他假意親吻自己的新娘,待筵席之後趕走了鬧洞房的賓客,又開著車將新娘送到了張先生的房裏。杭雪兒笑僵的一張臉在進入張先生房間前沉了下來。杭雪兒臉上轉瞬即逝的陰鬱,讓宗孟對她生出了一絲可憐。可宗孟說,可憐過後,又是可恨。終究是杭雪兒的緣故,牽扯他到現在這個境地。

至今為止,他沒有收到許小悠的任何來電或者信息。唯一的一次聯係,是她給自己打了十萬塊的禮金。這是就此斷了的意思嗎?他應該就此斷了的,不該讓她深陷在這畸形的關係裏啊。就算她與自己在一起,又能給她什麽?名正言順的叫一聲自己丈夫都不可以。

一個人在酒店裏,宗孟脫光了衣服,大口喝著酒。腦子裏每想許小悠一次,他就紮自己手臂一針。一個晚上下來,手臂上血淋淋的。他明白自己,身體的疼痛終究克製不了早已經付出的情感。可他無能為力。曾經多麽自我的一個人,竟就這樣屈服。

與杭雪兒完婚一個禮拜後,宗孟終於有時間處理與許小悠的事情。他撥通了她的電話,卻發現她已經將他拉入了黑名單。自己還沒有提出了斷,對方已經將自己拋棄。他幾乎將自己泡在酒精裏,也沒法掩蓋這份傷。他終於忍不住,在那天晚上跑去她家裏,在她拒絕開門的情況下,爬窗進去。

再次見到她,他明白她的難過,也宣泄自己的難過。近乎咆哮之下,他們沒有做出任何的結論。直到在他控製不住身體親吻她時,她將他推開,並說她已經懷孕了。

“有了孩子,我和她再如何逃避,都無法就此了斷了。”宗孟說,“其實我是在那時候開始清醒的,就算失控,我也得在失控中,替她殺出一條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