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可能

宗孟是我至今為止見過的唯一一個會直麵李凱楠眼神的。大概是他有足夠的能力隱藏心裏的秘密,也有他樂意讓李凱楠看穿自己秘密的可能。他們麵對麵而坐,主客分明。他們各自掛著微笑。我在旁邊觀察良久,卻不能完全讀懂他們各自笑裏的意思。

更為近距離觀察宗孟,他確實如許小悠所描述的,他有著一種“不合時宜的少年感”。假使我是警察,我斷不會將他當成一個犯人。他目光裏的自信,是藏不住的。在我不完全的理解中,我似乎看到了李凱楠的“膽怯”。這“膽怯”並非懼怕,更非怯弱,而是眼前的這個人帶來的難題似乎比他預料的更為難解。

許久,李凱楠掛著笑臉說:“你說你殺了人。”

“是的。”宗孟點頭說。

李凱楠又說:“死者是誰,知道嗎?”

“知道。”宗孟再次點頭。

“來自首鬧這麽大動靜。”李凱楠點了根煙,“不是為了新書或者新電影炒作吧?”

李凱楠吐出的煙霧散落在宗孟眼前。宗孟閉著眼,深呼吸一口,將那些煙霧吸進,再如李凱楠一般吐出來。他又露出意外的表情,看著李凱楠說:“為了炒作鬧這麽大動靜,代價未免太大。”

李凱楠冷哼一聲,將隻抽了一口的煙丟在地上,用腳尖揉碎,又說:“所以,你是留了後路了。”

宗孟的目光一直在被李凱楠揉碎的煙上,手不自覺地摸著口袋。李凱楠將口袋裏的煙丟到宗孟麵前。宗孟說了聲謝,點了一根,深吸了一口。他彈了彈煙灰,煙灰如灰色的雪,落在桌子上。他回說:“我能走的路,已經攤開在你麵前。就看你給我留哪一條了。”

輪到李凱楠點頭了,他快速地做了一個決定,或者說他早就有這個打算。他笑著說:“成,我規劃規劃。”

宗孟以一個微笑作為回答,享受著他手裏的那根煙。吐出煙圈時,他注意到了我。我盡量掩飾著我對於他的主觀情緒而努力保持微笑。可沒想到他卻指著我說:“你這笑容太假。”

李凱楠也順勢看了我一眼,我繼續保持微笑,並且盡量往後退。李凱楠起了身,對大靖說:“那你先陪著他聊會兒。”

大靖隻是看了李凱楠一眼,就明白了他的用意。李凱楠又讓我跟著他走。我隨李凱楠離開時,有意地用手扇了扇眼前繚繞的煙霧,以此來表達對於宗孟的厭惡。

出了審訊室後,回到李凱楠辦公室。李凱楠披上了羽絨服,讓我跟著他出門一趟。我問他我們放著宗孟不管,這是要去哪。他笑著說:“去現場看看,哪條才是宗孟的死路。”

李凱楠又招呼了海哥,讓他與我們同往。同時他還安排高叔去審訊室“看著”大靖,免得大靖被油鹽不進的宗孟激怒而做出過火的舉動,遭人詬病。最要緊的是,現在警局外潛伏著各路媒體。謹言慎行,不能被媒體抓了把柄,節外生枝。

海哥上了另一輛車,先行前往黃雀。

“死路?”上了李凱楠的車後,我才接上前麵的話頭說,“這就是說,你已經斷定,宗孟就是凶手了。”

“他不是自己承認了嗎?”李凱楠發動了車,搖下窗戶,點了根煙。

對於李凱楠抽煙,我並沒有表現厭惡之色。對於許小悠抽煙,我更沒有厭惡之情。我覺得這是屬於他們的人物魅力。帶著情緒看人,勢必會區別親疏和好壞。

出了停車場,我肉眼都能辨識出偽裝成路人的媒體。他們守在這裏,宗孟一舉一動都能成為他們的新聞。比如眼下,宗孟已經進入警局七十二小時,他們已經極盡能事編造可能。

我腦子裏回想了方才李凱楠與宗孟的對話,越細想越覺得他們話裏有話暗藏玄機。粗淺分析,我已經能感受到宗孟的挑釁。那幾句話,分明就是在向李凱楠挑戰:我人在這裏,也承認殺人。但能不能證明他殺人,得看你的本事。心裏越琢磨越覺得通透,但嘴上還是說:“那他現在是幾個意思?”

“你覺得他有幾個意思?”李凱楠反問我,又像在問他自己。

我想了想,裝作有些泄氣地說:“管他幾個意思,反正他現在已經落到你手裏,也承認殺人,直接定罪不就得了。”

李凱楠說:“警察辦案講的是證據,不像你們做媒體的,見縫插針,憑想象就能得出真相。所謂的真相。更何況……”

“更何況什麽?”我追問他未說完的部分。

李凱楠暗歎了口氣,說:“法醫現在還無法排除小悠自殺的可能。”

“不可能。”我說,“小悠是不可能自殺的。她沒有自殺的理由。”

我說完時,扭頭看見李凱楠正盯著我,我立即轉過頭,裝作因這個結果而難過。他也沒有繼續追問,我想他也是這麽認為。

“黃雀”已經被查封了,有兩個警察在看著。昨日聽海哥和海叔聊起,曾有記者試圖闖入。李凱楠便安排了人在此守著。周圍的普通群眾,大概聽說凶手在這裏焚屍,覺得驚悚。他們雖好奇,卻還是避而遠之。

李凱楠領著我穿過一樓的大堂。我這次才清晰地觀察了下這店麵。其實這裏更像是一個私人的餐廳。聽海哥的調查結果,一樓偶爾接待一些預約的散客,二樓有幾個包間,供那些顧忌私隱的客人使用。整體的裝潢和布置,都較為偏日式。置身其中,有如進入了推理小說中發生命案的密室。我們從後門出去,後院有兩間紅磚壘起的平房。連日的綿綿陰雨,這平房似從水中打撈出來的古董。

海哥已經在那裏等著我們,她見我們來,替我們打開了門,並介紹說:“這店裏,除了老板宗孟,還有兩個廚師,三個服務員。我已經找過他們了,他們都說在去年小年的時候,宗孟就給他們放了假。他們都等著老板通知開工,結果到現在都還沒聯係他們。”

“也就是說,去年農曆十二月二十四到現在,他們都不曾出現在這裏。”李凱楠說。

海哥說:“我和小五都仔細盤查過了,暫時排除他們的嫌疑。”

進入平房內,一陣寒氣襲來,隻覺得手腳冰涼。我不禁打了個哆嗦,打量這裏麵的布置。西麵的牆邊,擺著兩個日式的櫃子,櫃子門已經被打開。海哥介紹說,從櫃子裏搜出來許多刀具,都是宗孟用來殺豬的。作為證物的那把長刀,就是從這櫃子裏搜出來的。櫃子的旁邊,有一張巨大的案板,這是宗孟殺豬是用的。案板上有殘餘的碎肉以及血跡,油浸浸的。海哥又解釋,法醫已經檢驗出結果,都是豬肉和豬血。

靠北的牆上,有兩扇窗戶。窗戶上也有宗孟殺豬時留下的血跡。窗邊的牆角有一個工業用的氣焊槍。從窗戶往上看,天花板上有兩個巨大的鐵鉤,吊著兩個鐵鏈。鐵鉤的下麵,也有一大灘血跡。如果不是海哥已經說過這裏是殺豬的,我會認為這是一個刑房。

海哥說:“我們以為這其中會有屬於死者的血跡,但法醫的結果是沒有。”

在案板右邊的位置,有一大塊被海哥畫出來的區域,整體像一個人形。地麵有被火烤過的痕跡,並有殘留的一些皮屑和油脂。我立即想到,許小悠就是在這裏被燒焦的,心中一陣痛並伴隨著惡心。我扭過臉去,卻碰到鐵鏈,更是覺得惶恐。不自覺地打開了窗戶,一股寒風吹進來,才覺得舒服了些。

海哥又指著窗戶外介紹說,這平房後麵是居民區。去年,這裏已經拆遷,基本無人居住。從後門出去,有一條可以通車的巷子,可以繞道後麵的遠大路。正因為拆遷,後麵的區域屬於監控的盲區。

李凱楠隻是靜靜地看著,幾乎每一個角落他都仔細看了一遍之後,走到窗口,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包餅幹。他嚼著餅幹,又問:“除了死者被燒毀的皮屑,沒有找到死者的其他痕跡?”

“沒有。”海哥說,“所以,我覺得這裏並不是案發的第一現場,而是第二現場。”

“小五那邊怎麽樣了?”

“還在查,但應該快有進展。”

“無妨,宗孟自己會交代的。”

他們倆又關於案情和現在查到的線索說了許多。我仔細聽著,適時地插話:“既然這裏是第二現場,那是不是可以排除許小悠自殺的可能了。”

李凱楠看著我問:“說說你的理由。”

我說:“首先,最重要的一點,我一直有個疑惑,如果許小悠是自殺的,為何被人毀掉屍體?而且是被人運到來這裏,被毀掉。”

李凱楠聽了,卻笑了笑。

我說:“怎麽,我說的不對嗎?”

李凱楠說:“你先說完。”

我繼續說:“所以,應該是有人,也就是宗孟,將許小悠殺害後,將屍體運到這裏,用牆角那玩意兒燒毀了屍身,然後再拋屍。”

李凱楠滅了煙,說:“行動線大概是對的。但依舊不能排除她自殺的可能。”

“為什麽?”我很疑惑。

李凱楠解釋說:“很有可能宗孟在利用小悠的死炒作。”

“你是說他在小悠自殺後,毀掉小悠的屍體,然後到警局自首說自己是凶手來炒作?”我說,“他會玩這麽大?如果你們就認定了他是凶手呢?”

“可現在的證據,能證明他就是凶手嗎?”李凱楠說,“這裏沒有任何小悠的血跡,更沒有宗孟留下的任何指紋。到後麵,他完全可以說,是有人用了他這個地方毀屍滅跡。”

“那拋屍的車呢。”我說,“可以找到證據吧?”

李凱楠又說:“車是屬於杭雪兒的,車裏隻有杭雪兒的痕跡。”

“那凶手就是杭雪兒。”我說,“是杭雪兒殺人後,在這裏毀屍,然後拋屍。”

李凱楠笑了笑說:“這不,宗孟不久洗脫嫌疑了嗎?”

聽了他這話,我無言以對,隻能說:“肯定是宗孟幹的。對,如果是宗孟幹的,那毀屍的就是宗孟,就算他沒殺人,他也犯了法。他犯不著冒著大險炒作。”

李凱楠又說:“既然冒這麽大險,那肯定就留了後路。最要緊的問題是,他會自己下手毀屍嗎?”

“這麽大的事兒,有誰會幫他?”我問。

海哥欲說什麽,電話卻響了。她拿起電話,往外麵接去了。李凱楠順著我的話頭說:“正月十五下午三點五十到六點,杭雪兒在這裏停留了近兩個小時。那時候,這裏已經歇業了。你說杭雪兒來這裏幹什麽?”

“杭雪兒這麽大個明星,會蹚這渾水?”我簡直無法相信,“她瘋了嗎?”

李凱楠不說話了,眼光不自覺地看著許小悠被毀屍的地方。而這時候,海哥接完電話進來,直接說:“杭雪兒的確曾在這裏出現。”

我和李凱楠同時一愣,海哥指著那氣焊槍說:“我們在這氣焊槍的手柄上,找到一些毛發和皮屑。本來以為,是宗孟留下的。但剛法醫打來電話說,是屬於杭雪兒的!”

“這麽說,還真是杭雪兒幹的?”我說。

李凱楠想了想,說:“也有可能是,宗孟嫁禍的!”

他這句話,讓我有些著急了,於是說發牢騷說:“這個是可能,那個是可能,那就是現在所有的都是可能,沒有確定!”

“不是有一樣是確定的嗎?”海哥說。

我說:“什麽?”

海哥笑著說:“宗孟承認自己是凶手啊!”

我又說:“剛你們老大不是說他是在借這個事兒炒作嗎?”

“前提是,小悠是自殺。”李凱楠吃完了餅幹,將包裝盒揉成一團塞進口袋,然後點了根煙,“先拋開這些,咱們一起想想,憑著這些線索,宗孟能編出什麽故事。”

“編故事?”我有些迷糊,“什麽意思。”

海哥想了想,腦子裏在分析,然後她說:“根據死者的死因出發,如果死者是自殺。宗孟與她的死無關。以宗孟的調性,他就真的可能以此來炒作。盡管他現在承認自己殺人,但後麵會撇得幹幹淨淨,將所有都推到杭雪兒身上,而且還會給自己戴上一頂高帽,他是在保護杭雪兒。他離婚,也是出於保護杭雪兒。”

“如果真是這樣。”李凱楠說,“那他炒作,不僅自己幹幹淨淨,還能收獲個最佳前夫的美名。”

我想了想說:“那也不一定。如果小悠的死,牽扯到他的秘密,他不得不毀屍呢?”

李凱楠點點頭,說:“動機不一樣,但方向一致。”

海哥又說了第二種可能:“如果死者死於他殺。而且凶手真的是宗孟,那他自首其實就是為了脫罪。首先,就現在的第二第三現場來說,沒有任何他的痕跡,根本無法證明他殺人。這樣硬碰硬,反而脫罪的幾率更高。當然也有可能,他和前麵說的那種方式一樣,嫁禍給杭雪兒。畢竟杭雪兒現在失蹤,隨便他怎麽編排都可以。”

“可剛才海哥說了,氣焊槍上有杭雪兒的皮屑,基本上能斷定她參與了毀屍。可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呢?我不認為她和許小悠之間有什麽不共戴天的仇恨。”

海哥笑著說:“正房與第三者,這仇還不夠大?”

我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已然忘記了這個幾乎可以肯定的事實。我正想說幾句來回應海哥,李凱楠卻說:“所以,又有了兩種可能。其一,杭雪兒是被迫的,迫於無奈才被宗孟利用。這也可能是杭雪兒失蹤的原因。其二,杭雪兒是參與者。她可能沒有參與殺人,但參與毀屍和拋屍。這就可以解釋為何第二現場有杭雪兒的痕跡,第三現場留有杭雪兒的車。”

我又說:“可小悠的手上有杭雪兒的戒指。你說凶手不可能蠢到留下那麽明顯的證據。所以我覺得你說的第二種可能幾率很小。”

李凱楠看著我笑了笑,海哥也點點頭。終於能跟上他們的思維,我自己也在心裏高興。

海哥又說:“還有一種可能,宗孟並不是凶手。”

“那會是誰?”我問。

海哥說:“首先,有可能是杭雪兒。至少現在的證據,也引向了杭雪兒。”

我說:“那宗孟這麽做的意義是什麽?”

海哥解釋說:“其一,與之前說的一個邏輯,他有可能真的是為了保護杭雪兒。如果他成功了,他和杭雪兒都脫罪。如果失敗,杭雪兒被揪出來,他平安無事。雖然會因為他頂罪而量刑,但不會有太大影響,而且還能收獲個護妻的美名。也是完美的炒作。”

我想了想,點點頭,又說:“你剛才說首先,那就是還有其他的可能。”

海哥說:“凶手是其他未知的人,與宗孟和杭雪兒都無關。”

我說:“那宗孟自首,安的是什麽心思?還是炒作?”

李凱楠想了想說:“這得看宗孟與小悠的感情如何。如果宗孟與小悠的感情真的非常好,而與外界傳的一樣和杭雪兒反目成仇,那他會為小悠的死做什麽?”

照著李凱楠的邏輯,我仔細回想,終於想到了什麽。我說:“我倒是看過一部韓國電影。有一個男孩,為了查到凶手,而主動到警局投案說自己是凶手,目的卻是為了引真凶現身。”

海哥想了想說:“如果真是這樣,這宗孟還算是有情有義。”

“可問題是,如果不是宗孟,也不是杭雪兒,那凶手會是誰呢?”李凱楠說完這句話,直勾勾地看著我。我被他嚇得不自覺退後一步。在他繼續說什麽之前,我抱怨了一句:“你突然這麽看著我,怪嚇人的!”

海哥卻還在她的思維之中,她嘀咕著:“投案之前,將他與死者的孩子,送到了安全的地方。真要說他有這個打算,也是合邏輯的。”

我直接說:“以我對他的判斷,不可能的。如果真是這樣,他就不會擦掉現場的所有痕跡。”

“如果真是這樣,現場就不會有他的痕跡。”李凱楠說。

我又說:“說不通的。真凶怎麽可能在他的地盤處理屍體呢?還能用杭雪兒的車拋屍。”

李凱楠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說:“首先,我跟你說,這些都可以做成是嫁禍。其次,要了解宗孟的動機,就千萬不能帶著個人情緒。”

我被他說的啞口無言,畢竟對於宗孟,從頭到尾我都帶著個人情緒。被他這麽一點破,竟有些泄氣。

李凱楠又笑了笑說:“先回警局。大靖和海哥估計也跟宗孟閑聊完了。接下來,就看宗孟如何給我們講故事了。”

在李凱楠和海哥出去之後,我一個人留在原地許久。窗戶還開著,寒風卷著地上的灰塵。外麵天空黑壓壓的,陰雨變成了大雨。雨水拍打著窗戶,飄了進來。心裏忍不住一顫。

許小悠啊,你是否也聽到了呢?或許,某些事情,出發點那麽簡單,劇情線也簡單。可我們始終麵對的是複雜的人啊。這世上,最看不透的,就是人心。如今,眼下的劇情,如人心一樣,已經讓人難於琢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