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相見

電視畫麵裏,宗孟對著所有人,深深鞠了一躬,極為誠懇地再次道歉因為他的緣故,造成許多人不便,浪費不少公共資源。他許久未起身,任由閃光燈拍打在他身上。許久後,他起身時臉色未受閃光燈影響而依舊紅潤。

記者的連續發問,他以笑容回應,並轉身進入警局。幾個警局的兄弟迎上來,阻止跟上來的記者,帶走了宗孟。跟著宗孟的鏡頭停住不動了,隻能看著宗孟越走越遠,最終消失在畫麵內。

出鏡的記者開始解釋方才的這一段畫麵。他憑著個人的主觀意誌分析宗孟的為人以及這個案件可能的脈絡時,我關掉了電視機。旁邊的大靖等人,麵麵相覷。大靖欲說什麽時,電話響起。接二連三,其他人包括李凱楠都接到了電話。他們四散開來,分別應付電話那頭的對象。

李凱楠接到的是局長的電話。我能聽見電話裏的聲音,大概是在質問李凱楠這到底是什麽情況,如果宗孟真的是凶手,讓凶手這麽出風頭可不是件好事。李凱楠沒有過多肯定的解釋,但承諾一定會好好處理,給這個事情一個合理而正確的結果。

掛了電話之後,李凱楠從宗孟留下的箱子裏拿出一包餅幹,找了個地方坐下,自顧自地吃起來。這時候,大靖打完電話過來,大聲喊:“老大,人已經……”

大靖未說完,我示意他先別說什麽,讓李凱楠冷靜一會兒。其他人也都接完電話回來,一起看著李凱楠一點點將那包餅幹吃完,又抽了一根煙。當他將煙蒂滅了丟進煙灰缸站起來時,大靖才適時地匯報說宗孟已經被警局的兄弟控製,現在要求見李凱楠。

李凱楠撣了撣衣服上的餅幹殘渣,深呼吸一口氣說:“先關他七十二小時再說。”

海哥又報告說,初步查看,這店的後麵有一間密室,根據現場的痕跡判斷,可能屬於第一案發現場。李凱楠囑咐他們好好搜搜,細細勘察。至於那把刀趕緊送去給法醫,比對死者的傷口。有什麽消息,及時跟他匯報。所有人都應了後,各自工作去了。

我腦子裏在回想宗孟麵對鏡頭時的狀態。他看上去誠懇,像個犯錯的孩子,可我卻覺得他內心現在或許是在得意地笑吧。當然,我也萬萬沒想到,他會自己跳出來。難道這就是許小悠說過的,他在將事情鬧大,並伺機而動尋找突破口全身而退?

於是,我對李凱楠說:“姐夫,你千萬不能讓宗孟逃了。”

“如果真是他殺的。”李凱楠說,“想逃也逃不了。”

李凱楠又讓我抱著那箱子餅幹跟著他走。眼下,他最擔心的是許小年。她肯定也看到了直播。以這種方式知道許小悠已死,她如何能受得了?經他這麽一說,我才想起許小年。上李凱楠車前,急匆匆撥通許小年電話,卻一直處於無人接聽狀態。

“她不會幹什麽傻事吧?”我很擔心。

李凱楠嘴上說不會的,她不是幹傻事的人,卻還是給警局的兄弟去了一個電話,詢問許小年有沒有鬧去警局。他得到的回複是沒有。他這才放下心來,並在堵塞的路段,將警燈打開放在車頂,快速地趕往他家中。

到李凱楠家時,家門緊閉,屋內極為安靜。李凱楠摸出鑰匙,快速地打開了門,第一眼卻看到宗孟的孩子,也就是宗孟口中許小悠的孩子小石頭,正坐在那裏看電視。而許小年,不在我們視線範圍內。

小石頭見到我和李凱楠回來,立即關了電視機,躲在沙發後麵,呆呆地看著我們。我放下抱著的那箱子餅幹,輕輕問:“你姨呢?”

小石頭指著裏麵,意思是許小年正在臥房內。我和李凱楠靠近臥房門時,聽到了許小年撕心裂肺的哭聲。我意欲敲門,卻被李凱楠阻止。我大概能明白他的意思是讓她先發泄完,於是難受著與他轉身回了客廳。

小石頭依舊怯生生地看著我們,不敢靠近。我跟他打招呼試圖與他交流,他隻是噘著嘴搖頭,極為認生。他那張小臉蛋,像極了許小悠。看著他,就像看著許小悠,心裏很不是滋味。

李凱楠從箱子裏拿出了一包餅幹,舉在手中。小石頭伸出手,想要吃。李凱楠將餅幹給了他,抱著他在身邊坐下。小石頭一口一口吃著餅幹,依舊不說話。我和李凱楠也就陪著他一起不說話。

差不多十五分鍾後,許小年從臥房裏出來了。她看到我們,轉身又去了洗手間。她再出來時,已經洗了臉,擦了淚。不過,我還能看見她的紅了的雙眼。

李凱楠低著頭,輕輕地說:“對不起。”

許小年聽了,淚又下來了。可她強忍著,用手擦了擦,深呼吸一口氣說:“帶我去看看她。”李凱楠聽著她發抖的聲音,起身將她抱在了懷裏,還在說著對不起。可許小年卻一再說,她沒事,她撐得住。

這樣的場麵,小石頭或許看不懂,隻是吃著餅幹。他吃完了手中那包,自己又去拿了兩包。而我,默默地看著聽著,默默地別過臉擦淚。

李凱楠與大靖通了個電話之後,帶著許小年去往警局。上了李凱楠的車後,許小年一直抱著小石頭。而小石頭,大概是因為許小悠與許小年長的相似,一點也不抗拒,有著一種天然的信任和親昵。

到警局時,還有大批未散去的媒體在候著。他們大多是在等待進一步的消息。高叔帶著人正進行驅趕,也就給李凱楠讓出了一條路。我當時在想,幸好沒人去追究死者與李凱楠或者許小年的關係,否則現在閃光燈和鏡頭對準的就是我們。

警局內,已經亂成了一片,因為宗孟自首的原因。大靖已經在大廳裏等著我們。見到大靖之後,李凱楠示意大靖將小石頭帶走。許小年卻阻止說:“放心,我會看好他。”

李凱楠這才解釋說:“現在也不能憑宗孟的一麵之詞就斷定這是小悠的孩子。”

許小年立即明白了李凱楠的意思,放鬆了些。李凱楠又寬慰了幾句,她便將小石頭交給了大靖。小石頭見許小年已經同意,安心地跟著大靖走了。

上電梯,下到地下二層停屍間,我們一路都沒有說話。大概我們各自在想著關於與許小悠的事情。許小年在想什麽,我幾乎能肯定,大概是她們那次後來想著覺得無意義的吵架以及後麵六年裏不知所謂的“離心”。李凱楠在具體想什麽呢,葬禮遊戲還是其他他與許小悠之間的細節?

李凱楠打開那重重的鐵門,寒氣依舊逼人,甚至傷人。許小年說她一個人進去就可以了,讓我和李凱楠在外麵等著。我和李凱楠分別站在門兩邊。我低著頭,默默地聽著裏麵的動靜。李凱楠點了根煙,想起什麽卻又滅了,掏出手機玩起了消消樂的遊戲。

不知是隔音效果好,還是許小年哭的太過小聲,我們根本聽不到裏麵的動靜。大約十分鍾之後,她從裏麵出來,沒有掩飾般擦了淚痕後,變得向李凱楠一樣冷靜。李凱楠立即轉過身,麵對她,關切著她的情緒。

許小年說:“能確認是宗孟嗎?”

李凱楠如實說:“現有的一些證據是指向他,他自己也招認。但法醫給的結果是,還沒有進一步的證據能排除自殺。”

“也就是說,盡管宗孟自己招認,但是你們沒有確切的證據能證明他殺人?”許小年又問。

李凱楠點點頭,眼神和動作裏帶著抱歉的成分。

“她不會自殺的。”許小年很肯定地說,“如果是宗孟幹的,別輕饒他。如果不是他幹的,不抓到凶手,我就跟你離婚。”

原來這句話出自於這個情境,腦子裏不自覺就閃過許小悠在跟我說這個情節時的畫麵。她是憂傷的,眼睛有絕望,失望,甚至是對於這個世界的厭惡。如果僅僅用那時她表現的情緒判斷,她的確是有可能自殺的。

我和李凱楠默默地跟在許小年身後,回到了李凱楠的辦公室。大靖已經帶著小石頭回來了。小石頭看到許小年,撲倒她懷裏說有個叔叔從他手上抽了血,並指著手臂上留下的一個針眼。

許小年抱著他,柔聲說:“疼嗎?”

小石頭搖頭說:“不疼。”

大靖說:“結果估計還得一個小時,但老邢跟我說,八九不離十。”

“他就是小悠的孩子。”許小年說的很肯定。

李凱楠大概心裏也肯定,血脈相連,人親骨肉香。李凱楠看了看時間,便說要送許小年和小石頭回去。許小年卻覺得不用李凱楠送了,他得趕緊忙他的工作,讓我陪她回去就好了。我聽她話裏的意思,大概是有話要與我說。我也就應了,盡管我不會開車。

許小年開的是李凱楠的車,上車時抱怨了幾句,座椅太靠後,車裏有煙味。聞到煙味時,她顯得比以往更為厭惡,並且在有些犯惡心時搖下了車窗。

“你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我說,“我看你神色不對。”

許小年抽了張紙擦了擦嘴,長吐一口氣說她沒事,可能是這幾天沒休息好。她又囑咐坐在後座的小石頭坐穩了,發動了車。

一路,還是安靜,都不知道怎麽開口。我心裏對她充滿了歉意,明麵上的原因是我和李凱楠一起騙了她。小石頭已經睡著了。我回頭看著他,終於說:“眉毛眼睛鼻子,簡直跟她媽一個模子。”

許小年一頓,轉頭看了我一眼後說:“你不是沒見著小悠嗎?”

猛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慌忙掩飾說:“你給我發過照片。”

許小年也不接話茬了,大概就是一筆帶過不追究了。她又沉默了許久,然後問:“你知道,我和她因為什麽鬧掰的嗎?”

我知道,但我不能說我知道,於是我說:“什麽原因?”

許小年說:“她玩笑說,她在等著我和李凱楠離婚。我當真了。”

“你也說她說的是玩笑話了。”我說。

許小年苦笑說:“女人的直覺是很準的,尤其是她是我妹妹。”

“那姐夫喜歡她嗎?”我問。

許小年準備了答案似地立即回說:“他隻把她當成妹妹。這一點,我能肯定。”

“那不就結了。”我說,“而且她也從來沒有真的表達過。她能六年不與你聯係,就代表她從來沒動過這個心思。更何況,我們能控製自己的感情,卻無法控製別人的感情。”

“可能是我生來小心眼。”許小年說,“或者說我是生來沒有安全感。”

“他能給你安全感,就足夠了。”我說。

許小年看著我,露出苦笑,又深呼吸一口氣。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被我說服了,還是她其實早就已經說服了自己。畢竟,在這六年裏,她單方麵沒有斷掉與許小悠的聯係。

快到許小年家樓下時,許小年從後視鏡裏看著沉睡的小石頭,眼淚又掉下來,她帶著哭腔說:“如今她走了,愛不愛的,喜不喜歡的,沒有任何意義。我隻後悔,後悔那次我沒能看出她已經懷孕了。如果我理智一點,不那麽鑽牛角尖,或許她就不會死。”

“我們不是神仙,哪裏能預知未來。”我說,“更何況,我們都不知道她當時怎麽想的。”

她任由眼淚在臉上幹了,才將小石頭叫醒,停好車帶著小石頭上了樓。我在送她們上去後,沒有立即回到警局,而是獨自回了家。那一晚,我沒有做多餘的想象,也沒有做夢,好好地休息了一晚上。

第二天到警局時,大靖拿到了檢驗結果,證實小石頭確實是許小悠親生。隻是,讓人有些不解的是,大靖查過六年前許小悠的醫療記錄,卻沒有任何信息。許小悠在懷孕期間,沒有做過任何的產檢,甚至在分娩時也沒有住院記錄。這個孩子,與她沒有過任何關係。而杭雪兒卻在那一年,產檢一個不落,分娩時高調在網上宣布消息,結果生下的卻是許小悠的孩子。

李凱楠撕開了一包小熊餅幹,大概是他也在和我一樣思考,這出大型“實景魔術”是如何做到的。

第三天上午,李凱楠在麵對宗孟之前,召集了所有人又開了一次會。海哥匯報了現場搜證查到的一些情況。

海哥說:“黃雀後院有一間倉庫,我們查證,這是宗孟用來殺豬以及存放食材的地方。我們在現場找到了屬於死者的皮屑。”

海哥按了下手中的遙控器,投影屏上出現了一張燒焦的人體皮膚的圖片。同時還有一張工業用的氣焊槍。

海哥說:“凶手應該就是在這裏焚毀的死者屍體。這氣焊槍,就是在現場找到的。”

“有找到死者的血跡嗎?”李凱楠問。

“沒有。”海哥搖頭說,“也有可能是凶手在作案之後,清理了現場。”

李凱楠說:“那為什麽沒有處理掉死者的皮屑?”

“難道是故意留下的?”高叔說。

李凱楠沒有重點追究這個問題,而是問起了在現場找到的那把刀。他問:“傷口比對結果出來了嗎?”

海哥說:“根據法醫給出的結果,死者的傷口應該就是這把刀所造成的。但是,我們暫時沒有從刀上發現任何指紋。”

“那氣焊槍上麵呢?”大靖問。

海哥還是搖頭,說:“也沒有。”

李凱楠點了根煙,閉著眼睛沉默了許久後,突然起身出了會議室。所有人都麵麵相覷。我立即收拾了東西,跟了出去。

回到李凱楠辦公室時,李凱楠閉著眼睛躺在沙發上,正盡力地琢磨著什麽。我在旁邊等了許久,他突然睜開眼睛,笑著說:“該出現的,都在現場,不該出現的,一點沒有。如此支離破碎,那他就可以隨便編故事了。”

我沒聽懂他話裏的意思,不禁追問:“姐夫,你在說什麽?”李凱楠坐了起來,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該去會會他了。”

李凱楠帶著我和大靖去往審訊室時,我還在追問他說的是什麽意思。他左手拉著開把手,回頭對我說:“‘中學語文課時,老師有沒有跟你們玩過一個遊戲。”

我和大靖同時一愣,我說:“什麽?”

“老師會給出幾個關鍵詞語,讓你們根據這些關鍵詞,編故事。”李凱楠說。

他們這麽一說,我倒是懂了,恍然大悟。而大靖還是一頭霧水。李凱楠也不再說其他的,推開了門。

宗孟已經在這房間裏呆了將近七十二個小時。可他卻依舊幹幹淨淨,看不出任何疲憊的神色。他看到李凱楠出現在他麵前,微微一笑,起身跟李凱楠握手說:“無數次聽小悠提起你,今天終於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