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關於“黃雀”

我和宗孟有過好的時候,雖然我沒說過愛他,他也沒有說過愛我。我和許小年也有過好的時候,她表達過愛我,我卻沒表達過愛她。但真心的,我愛我的姐姐,直到現在都是。我知道,如果我消失了,或者我死了,最傷心難過的那一個,肯定是她。

從劇組回來後,回到家中,看著宗孟的車離開,他說會再聯係我,我心裏生出一種失真感,還有極度不安全感。我開始不懂自己到底要從宗孟那裏得到什麽。他將我當成什麽,他對我的說過的話有幾句真有幾句假,我又知曉嗎?可歸根結底,我大概能明白自己所求的無非與其他女人一樣,求一個明確答案。這個答案有很多種。宗孟或許給我隨便一種,我都能當成指引而按照他要的情節走下去。

後來,我與宗孟見過幾次,他依舊隻是我與聊一些碎片一樣的話題,關於文學,關於創作,或者關於他的過去。至於我,他從未有打聽的想法,就好像他已然知曉我的一切。當然,出於自我保護,我也從未提起過。

他應該看出了我當下的情緒。隻不過依舊還是會來找我,而且找我是不再隻是為了喝酒。他會帶我去一些我未去過的地方,比如不對外開放的工作室,比如隻有在小巷子裏才能找到的私家菜館。我認為我們是在如情侶一樣約會,可他卻從未表達愛。我也漸漸地接受了這種關係。也從師姐那了解到,這種從未談及關係以及結果的關係,大概是某些男女認為的最舒服的關係。

在與宗孟處於這種關係初期,我去見過我姐一次,趁著李凱楠生日的機會。在父母出國,我大學畢業之後,我極少主動去找我姐。當我敲開她家門時,她打開門看到我,給了我一個白眼說:“喲,還記得我家門呢?“

我回了她一個白眼,然後進門踢掉高跟鞋,自己找了雙拖鞋換上後去廚房翻找吃的。她幫我將行李放進客房後,翻出藏在櫃子裏的零食,丟了給我。她嘮叨我都忘記了她這個姐是個白眼狼,也說起這些零食都是從李凱楠嘴下私藏的。李凱楠愛吃零食,特別是小熊餅幹。我說他這種有特殊能力的人就有特殊的喜好,她卻說他就是個小孩子。但她從來不知道,在十歲那年,我分給過李凱楠一包小熊餅幹。

我很喜歡我姐在說起李凱楠時帶著的那種笑,是我任何時候都模仿不來的,或者說是我從未擁有過的。後來,我單方麵與我姐不相往來後,我大概明白了這就是最終我姐嫁給了李凱楠的原因。

我吃著她給我的零食時,碎片掉落在地上,她又開始數落我。以此延伸,提及我不打電話報喜憂,我年紀大了沒有男朋友,為了寫劇本熬夜不吃早餐。她唯獨不提的是我把李凱楠寫進了小說。她大概也明白,我們之間不提李凱楠,就不會有明麵上的爭端。

可我最終還是提起了李凱楠,不過是最家常的方式,不涉雷區。我說:“姐夫呢,我可是特意回來給他過生日的。”

說話間,有人按門鈴。我姐打開門,是外賣員送來了我給李凱楠準備的生日蛋糕。她將蛋糕小心翼翼地放進冰箱,然後說:“最近出了個命案,他在處理呢。天天焦頭爛額的。”

“那就是他不回來了。”我盤腿坐在沙發上,開了包瓜子。我本打算點根煙的,但在她麵前不敢。

她說:“我剛給他打過電話了,他晚上抽空回來。”

“他這麽忙,你不忙嗎?”我說。

“忙,都忙,所以才沒時間生孩子。”她瞪著我,還記著上次我那句話。我玩笑般給了她一個白眼,她回應我一個白眼,這事兒才算是過去了。她又說:“陪我去買菜吧,晚上多弄點吃的,你一個人估計也沒怎麽吃好。”

我說:“好。”

我至今很懷念,與我姐一起逛菜市場的時候。看著她挑各樣的菜,叫出各樣的菜名。我當下意識到,她離生活越來越近,而我離生活越來越遠。她在意的是,李凱楠有沒有休息好,晚上該燉什麽湯,什麽時間合適懷孕生孩子。而我呢,都是一些虛幻而得不到的空想,以至於在不清不楚的畸形關係裏脫不得身。

她買了很多菜,兩個大袋子。她將兩個袋子都丟給了我,與小時候一樣。我沒有如小時候一樣丟回去,反而很珍惜這樣的時候。走到菜市場門口的小賣部,我讓她給我買個冰激淩,她白了我一眼,還是給我買了,連同她自己那份。

回她家時,我們並沒有立即上樓,而是與小時候給我媽買菜一樣,坐在樓梯口,吃完用剩餘的錢買的冰激淩。

口中的冰激淩,還是小時候的味道,於是我說:“姐,你還記得以前你跟我搶風扇的事兒嗎?”

“記得。”我姐說,“每次你睡著,我就去你房裏把風扇抱過來。等我睡著了,你又把風扇搶過去。也不知道爸媽怎麽想的,就差那點錢多買一台嗎?”

我笑著說:“他們可能就是故意的,讓我們打架增進感情。”

“反正你打不過我。”我姐說。

提起電風扇,不免記起李凱楠,記起李凱楠又想起“葬禮遊戲”。我說:“你那時候為什麽那麽厭棄我玩葬禮遊戲。”

我姐看到我嘴角留有殘餘的巧克力,伸手替我抹去,然後說:“不是厭棄。是避諱。”

“有什麽好避諱的。”我說。

我姐又說:“因為我怕死。”

“人總要死,有什麽好怕的。”我說。

我姐苦笑著說:“你不懂。”

我看著她的眼睛,我能讀懂她為什麽怕死。其實,她怕的不是死,怕的是因為死而離開李凱楠。這是我那一刻想明白的。也大概是這個原因,她在大學畢業之後義無反顧地嫁給了李凱楠。

她就是我姐許小年啊。任何事情,都明白“占得先機”的道理。

說是給李凱楠過生日,但我姐做的菜幾乎都是我喜歡吃並且當天想吃的。我們姐妹倆守著一桌子菜和一個蛋糕,等到晚上八點,李凱楠卻沒有回來。到九點的時候,他才打電話來說回不來了。他掛電話的速度,根本趕不上我搶電話祝他生日快樂。

我和我姐簡單吃了幾口,將剩菜全放進了冰箱。收拾完廚房,洗個澡,都已經是十二點了。她說她已經將客房收拾出來了,我卻說:“姐,我想跟你睡。”

躺在我姐身邊,回想起來還是五六歲的時候的事兒了。因為年紀差的緣故,尤其是她遇見李凱楠之後,她就不願意帶著我玩了,更別說睡一張床。將頭貼在她胸口,如未成年時抱著媽媽一樣。不知道為何,沒有半句話的交流,眼淚已經在眼睛裏打轉了。

我姐摸著我臉頰,輕輕地說:“是不是出什麽事兒了。”

有事也不好說啊。我怕她看見我的淚,故意撒嬌般在她胸口蹭掉眼淚,笑著說:“自打爸媽出國以後,我們倆就像是孤兒了。”

“我們年紀大了,他們就得顧著他們自己的生活。他們逍遙,我們也自在。”她拉著我的手,“我看見新聞了,你和那個叫什麽宗孟的合作了。”

我說:“是啊。初中的時候,就迷上了他的小說。沒想到,有機會合作。”

“所以,你不開心是因為他嗎?”我姐說。

我一愣,坐了起來,掩飾說:“說什麽呢,他現在算是我老師,我跟著他學寫小說呢。”

“是嗎?”我姐笑了笑。

我點頭說:“是的。”

我姐如個長輩一樣看著我,緊接著說:“既然他隻是你師父,那你就沒什麽能不開心的了。”

聽著我姐這句話,忽然就明白了一些關竅。我自認為通透,可終究通透不過她。她一句話,就解決了我所有的疑惑。她說的,完全可以評價為一針見血。是啊,他沒有明確一個在我身邊的位置,我為何不明確一個在他身邊的位置呢?

我重新靠著她躺下,手裏玩著她的頭發,問她:“姐,到底什麽是愛情啊?”

她沉默了一會兒,笑著說:“大概就是很小的時候就認定了他,所以在成年之後,迫不及待地拉著他領了結婚證,跟他過一輩子。”

“這就是你跟姐夫之間的愛情?”我說。

我等著我姐的回答,可等了許久,我抬頭一看,她已經睡著了。關了燈,屋裏一片暗。看著暗處好久,思索著我麵對那個人時,會如我姐一般迫不及待和義無反顧嗎?看不到答案的同時,我發現自己竟然默默地將李凱楠和宗孟排除在“那個人”之外了。

第二天離開時,李凱楠還沒有回來。我姐打算開車送我,我拒絕了,我自己打車回去就好。她一再地囑咐我,多過來看看,我答應說會的。

“其實,從頭到尾,你姐對你就沒有變過。”李政的聲音,將我從記憶裏拉了出來。戛然而止以至於有些片段更為深刻。

我點點頭,深呼了口氣。抽多了煙,覺得喉嚨裏有些癢。李政給我倒了杯水,囑咐我說:“少抽點,對身體不好。”

抽煙和酗酒的人最忌諱別人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來告誡自己如何做會對身體造成什麽影響,尤其是自己清楚對方所說的話是對的。隻是,做不到而已。當然了,所謂“站在道德製高點”也是偏頗的。我看著李政說這話時的真誠,忍不住開了句有些婊氣的玩笑:“幹嘛這麽關心我。我可告訴你,聽完我的故事,千萬別愛上我。”

李政回應了我一個笑,然後說:“你之前說,後來跟你姐鬧掰了,因為什麽?”

其實也不能用“鬧掰”這兩個字,應該說陷入困境的我,無顏再麵對她而單方麵與她斷絕了聯係。不然她也不會在正月初一就給我打無數個電話,安排我與李政相親。至於那個困境呢,說到底還是宗孟給的,它讓我徹底抽不了身而點點落入那被稱為“一局遊戲”的泥沼。

《黃雀在後》的拍攝周期長達四個月。宗孟將除去偶爾到劇組探班之外的時間都留給了我。

從我姐家回來的第二天,宗孟來我家接我,說要帶我去個地方。他看上去很高興,比其他任何時候都自在。不過,在他高興的時候,我正被一個問題困擾。我不知道如何稱呼他。直呼其名,不夠尊重,尤其他是前輩。叫他製片或者老板,未免顯得生疏。於是他笑著與我說:“叫一個人老師的時候,並非對方真的是老師。一個稱呼代表什麽意義,在於一人想通過稱呼表達哪種關係。”

我幾乎要脫口而出他希望我表達什麽關係,但最後隻是笑著叫了他一聲:“宗老師說的對。”

於是,我們開始以師生相稱。他叫我“許同學”,我稱他“宗老師”。這種稱呼上的關係,與劇本人物關係的設定一般,倒讓我在與他相處時,多了幾分自如。以此帶來的後果也較為明顯,我想要從這段關係裏得到結果的想法也被不自覺克製了。

我隻是簡單紮了頭發,上了他的車。他說:“許同學,我今兒給你上另一外課。”

“什麽課?”我一愣。

他又說:“解剖課。”

當他將我帶到杜花路一處看上去有些破敗的紅磚房時,我真以為他要給我上我所理解的解剖課。直到他帶著我進去之後,看到這五十多平的廠房西北角落的鐵籠子關著的那頭豬,我才鬆了口氣。

我別過臉,有些不相信地看著他。他笑著說:“放心吧,我學過的,很認真地學過。”同時他還從旁邊的櫃子裏翻出了一張屠宰證。

他自信,我還是心虛,於是我說:“我可沒證,也沒力氣,靠你一個人,估計會被反殺吧?”

他笑了笑後脫下外套,又從旁邊的一個櫃子裏翻出了一件皮質的圍裙穿上,拿出一個大箱子。箱子裏裝著的是一整套屠具。與此同時,有三個中年男人從二樓下來,都是來幫忙的。

那三個中年男人抽著煙,朝著我打了個招呼,合力將鐵籠裏的豬拉了出來。豬叫聲在這幾近密閉的空間裏,刺耳的很,致使人心神不寧。

宗孟舉起一把長刀,在我麵前晃了晃說:“這我專門從日本定製的。”

我擠出一點笑,默默地退到了一邊,看著他拿出磨刀石,將那把長刀磨光了,而那三個男人已經將那頭豬抬上了案板。他準備下手時,回頭看我躲在一邊,便招呼我過去。

“我還是不看了,怪血腥的。”我說。

他笑了笑,又指著我身旁的一個大鐵盆。他說:“那個盆裏裝點水,撒些鹽,端過來。”

我有些不敢,他幾番催促,我隻能硬著頭皮,端著那鐵盆接了水放了些鹽送過去。他讓我將盆放在案板之下。我又退到一邊,看著他將手中的刀迅速地刺進了豬喉嚨下麵的位置。在他抽出刀的一瞬間,豬血迅速地流出,全落在了那個大鐵盆裏。

他長籲一口氣,對自己這一刀極為滿意。他笑著與我解釋:“下刀要利落,要準。這樣血才能放幹淨。”

我尷尬一笑,依舊離的遠遠的。他將刀上的血反複擦拭後,收進那個箱子裏。豬已經不動彈了,血幾乎已經放幹淨。

他又朝著說:“把盆端開。”

看著盆裏的血沫,反而令我適應了這環境。將盆挪到一旁時,有血濺到身上,也隻是用手擦了擦。他和那三個男人,不知從哪裏提了幾桶開水過來,淋在豬身上。

開水淋上去的一瞬間,宗孟用一塊鐵片刮了下皮毛,便喊:“剛剛好。”

豬皮上冒著的熱氣,帶著一股難聞的味道。他竟又招呼我過去與他一起去毛。我在深呼吸一口氣後,想著我這學生不能隻看著師父,便戴上他丟給我的手套與他們一同忙活起來。

大約十多分鍾後,豬毛已經被清理幹淨。我隻是濫竽充數,並沒有做什麽實質性的工作。但在參與之中,察覺到這當中有著吸引人的樂趣。尤其是他會與另外三個人帶著髒字聊天。眼前的他就是市井中真實存在的一個普通人,或者就是一個在屠宰場工作的輟學青年。

他們聊著關於上次那頭豬的後臀肉,再合力將豬扛起,倒掛在我上方的鐵鉤之上。殘留的一些血落在地上,濺到我腳尖,我已經全然不在意了。

宗孟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煙,分別給了三個男人一根,說:“下麵的,我自己來了。你們先忙你們的去。”

三個男人點了煙,都上二樓去了。隻剩下我和他,對著一頭被拔了毛的豬。那一刻,我心裏在發笑,緊接著問他接下來該怎麽做。他幽幽地蹲在一旁抽了跟煙,然後起身從櫃子裏翻出了另一把刀,應該就是所謂的“屠刀”。

“宗老師小課堂正式開課。”他說完後示意我端起擺在旁邊的一個木桶在她身後候著。我問他這木桶做什麽用,他隻是笑笑。隨後,他從豬尾巴的位置入刀,沿著肚皮劃下,直到豬喉嚨的位置。他伸手掰開豬肚皮,一陣熱氣散發出來,我看到了豬的整個內髒。他回頭對我說:“其實,豬的內髒結構,跟人差不多。”

我好奇地往裏麵看了一眼,真與在高中生物書看到的有些類似。他換了一把小一點的刀,先從豬心開始,將豬心割下來後舉在我麵前說尤其是豬心髒與人的心髒基本相同,很多醫學院的老師上課時都用豬心髒代替。

他邊與我解釋,邊割下對應的豬肺,豬肝,接著小腸大腸。當他割下的大腸落入我端著的盆裏時,一股臭味讓我想吐。他看著我,止不住笑。我說:“怎麽了?”他說:“你這樣子,怎麽在小說裏殺人。”

“我又不寫過程。”我說,“除了你,哪個寫小說的,親自殺過豬。”

他說:“多知道點沒壞處,總有一天用得到。”

看著他將內髒清理幹淨,該扔掉的扔掉,可以吃的處理了放進冷凍櫃。最後他又拿起一把大的砍刀,朝著豬頭砍下去。哢擦幾聲,豬頭分為兩半,成兩半的豬身在他眼前左右晃動。豬喉嚨裏最後一點豬血,嘩啦啦落在了他腳尖。

我給了他兩張紙巾,他隻是擦了擦手,而沒有擦血。我又問他:“你這是從哪裏學來的。”

他看著自己這完美的作品,得意地說:“特意去屠宰場跟一個老師傅學了三個月。不然你以為的我的證哪裏來的。”

我又問:“你特意殺頭豬,隻是為了給我上課?”

他用刀拉塊肉下來,放在了案板上,說:“除了上課,還想請你吃烤肉。”他舉著那塊肉解釋他特別喜歡吃著前腿肉。

他又領著我上了二樓,那三個人已經支起了烤肉架。他將手中的肉丟給了那個正在準備食材的男人,拉著我在旁邊的沙發坐下。我就那麽看著他,眼裏的他真的是一個極為特別的人,甚至比李凱楠還特別。

他帶著玩笑的腔調說:“看你這眼神,你是更喜歡你宗老師了?”

“怎麽可能。”我立即起身,對著切肉的男人說,“我來幫忙。”

假意幫著忙,看著他與另外的男人說說笑笑,喝著啤酒抽著煙,心裏在琢磨,這麽下去,大概那些被克製的終究會克製不了啊。

跟著他與另外三個男人大快朵頤,吃飽喝足,從那紅磚房裏出來,他說起了這房子的來曆。三年前,第一次經過這裏的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就對這地方著了迷,並且想盡辦法買了下來,包括後院的兩間平房。那時候沙海市還沒通地鐵,也沒提出開發區的概念,房價很便宜。他買下這裏後,隻是當成他練習殺豬並且烤肉的地方。

經他一說,我也才記起來,這地方多次在他近兩年的作品裏出現。當然,都是凶手殺人作案的地方。於是我打了個冷顫,說:“怪不得這裏寒氣森森。”

“你也這麽覺得?”他說。

我點點頭,並不由自主地說起了他書裏寫的情節,並且腦子裏突然出現了一個主意,建議他可以用這個地方開個店,比如烤肉店。第二天早上,在他**醒來時,他跟我說他考慮了一個晚上,覺得我出的主意可行。

他又拉著我,花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根據那磚房的結構,設計了一套圖紙。他喜歡日式風格,店內的裝修也偏日式。後院的兩間平房,一間用做廚房,另一間作為他殺豬的“解剖室”。

等開始施工裝修時,他才提到關於名字的問題。他說自己考慮了很久沒有合適的,希望我出出主意,畢竟這店的出現與我脫不了幹係。

“黃雀”這個名字,是一瞬間冒出來的,也或許是因為他曾經寫過《黃雀》以及《黃雀在後》。他也覺得非常合適,便在三個月後裝修完成時,掛了上了這個名字。

李政翻出了一張照片,正是黃雀的店麵。他說:“這就是你和宗孟,最好的時候吧。”

“是。”我說:“雖然隻有三個多月的時間。”

李政又問:“其實按照你說的發展下去,你們不應該是這個結果。”

我隻能冷笑,對啊,發展下去也隻是按照我說的發展下去。可這是兩個人的事情。至今,我都不知道宗孟的發展裏,我到底是個什麽角色。

李政問:“四個月過去,《黃雀在後》殺青後,劇情是如何發展的?”

“殺青之後,杭雪兒回來了。”我說,“猝不及防的。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寫我第三本小說。我每寫一章,都會發給宗孟審閱,他也會給我回複。接連半個月都是這樣。可突然某一天,他沒有再回複我。直到後來,我在網上看到新聞,她和杭雪兒一起向媒體宣布,要結婚了。”

得到這個消息時,照著我自己在他麵前擺正的位置,反應不該大到讓自己意外的。我根本沒料到自己會躲在麥當勞的洗手間裏,痛哭嚎叫。盡管我提醒自己不該如此,劇本並不是這麽寫的,可流出的淚跟血一般。那些曾經被克製的,都隨著血氣散發出來。

當天晚上,我撥通了他的電話。這是我第一次主動聯係他,而他也接了電話。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很想質問他到底將我當成是什麽?腦子裏寫好的台詞有一萬句,都帶著歇斯底裏的情緒。可最終,我隻是很平靜地問他:“杭雪兒也會陪你一起去殺豬嗎?”

他沒有回答,就跟死了一樣,卻不掛電話。於是我冷笑著說一句吉祥話:“祝宗老師新婚快樂,早生貴子。”

三天後,他和杭雪兒在蘇梅島舉行了婚禮,半個娛樂圈的人都去了。看著頭條新聞裏的他笑容滿麵,我終於無法忍受自己一個人坐在家裏發呆,收拾了東西,去了我姐家裏。

那時我姐休假在家,她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你師父不是結婚嗎?你這個做徒弟的,怎麽不去賀一賀。”

我盡量掩飾自己的情緒,當做隻是來跟她一起過個元旦,謊稱:“這幾天身體不舒服,加上大姨媽來,就不去湊熱鬧了。你放心,作為徒弟,我已經把份子錢打過去了。”

我姐半信半疑,將我行李放進客房,給我弄了些吃的。她給我弄了碗米粉,油不多,卻讓人心裏泛惡心。上了趟洗手間,吐了幾口,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並沒有撒謊,的確有些不舒服。隻是,大姨媽已經推遲一個禮拜沒來了。

李凱楠又不在家,我問我姐他是在辦什麽案子。我姐說:“又是一件命案,聽他們說好像是個什麽連環殺手。他這幾天都是歇在局裏了,估計至少半個月不會回來了。”

我自己倒了杯水,半玩笑地問她:“他天天在外麵,你不怕他有點什麽?”

“能有點什麽?”我姐笑著說,“他單位基本上都是男人,他還能愛上嫌疑犯?”她見我不說話,又補了句:“我都不擔心,你擔心個什麽勁兒。”

我隻是如往常一樣與她玩笑,卻不知當了真,心裏莫名其妙來了一陣煩躁,故意找茬似地說:“你不知道嗎,我一直等著你們離婚好跟李凱楠好呢。”

她也被我這句話點著了,直接將她手中的遙控器甩在我臉上。她被我激怒,我心裏的煩躁又莫名其妙少了一些,回了她給我收拾出來的客房。

大概是從那時候起,接下來的幾天,她都在在意我那句因為煩躁而頂上來的玩笑話。她不趕我走,卻總在我耳邊說一些帶著嘲諷的氣話。我也不知自己出於什麽目的,而持續地與她來來回回爭吵。每每爭吵過後,心裏後悔,腦子裏卻來了靈感,而若無其事繼續寫未完的小說。

最後的十多章,雖然未給宗孟審閱,但我自己很滿意。大概是我將筆下的反派與宗孟對應上,自己代入以李凱楠為原型的主角,在後半段狠狠虐了反派一把。心裏壓著的對宗孟的那一口氣,也或多或少釋放了部分。

在我姐家裏住了一個禮拜,李凱楠沒有回來,也未曾打過一個電話。將完整的稿件打印出來,仔細審讀了一遍後發給了熟識的編輯。我姐下班回來,見我七日未出過門,催促我出去走走。可她口裏說出來的話卻是:“瞧你把這房間糟蹋成什麽樣,趕緊滾出去,我得打掃一下。”

我出門前,一再地囑咐她別動我的稿子。她邊拖地邊說她才懶得看我那些玩意兒。披了件衣服下了樓,已經是冬天了,冷的有些不同尋常。坐在樓梯口,點了根煙。在我姐家裏,不能抽煙,憋得整個身體都出了毛病。可我隻抽了一口,便覺得惡心不已。不免又有些煩躁,胸口像是積著一口氣出不來。

在街上胡亂地走了一圈,依舊消不掉那口氣。這口氣消不掉,回去又得想著法子與我姐鬥嘴吵架。這幾天已經夠給她添麻煩的了,不能再給她添堵了。於是,我想到了李凱楠。或許,找李凱楠聊一聊,將那些不敢對我姐說的坦白了,心裏會舒坦一些。

坐了四十分鍾公交車,到了沙海市警察局。走進他們大廳,看著來來往往的人以及忙碌的警察,竟開始有了不該來的想法。有警察過來問我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我心裏苦笑,感覺自己現在的樣子真的像一個女受害人。我跟他說想找我姐夫李凱楠。那警察卻告訴我李凱楠去了外省追捕犯人。李凱楠不在,反而讓我鬆口氣。

從警局出來,身體疲乏的很,不想再坐公交車而打了個的士。回去的路上,忍不住想,我好容易來一次我姐家,每次都見不到李凱楠,搞得好像他在刻意躲著我似的。

回到我姐家,推開門就看到我姐坐在沙發上發著呆,她手上拿著我的小說稿。她抬頭看到我,冷哼了一聲。我抱怨著說:“說了讓你別動我稿子。”

“你以為我想看你這破玩意兒。”我姐將稿子丟給我,臉色已經變了。我從她的臉色裏看到了憤怒,看到了失望。

積著未散的那口氣,不住地往上冒,我冷冷地說:“有話直說。”

我姐說:“你又把李凱楠寫進你小說了,我說的沒錯吧?”

“沒錯。這是第三次。”我說,“怎麽,你還想收我版權費啊?”

她看著我這副樣子,大概是心裏更加失望,而冷冷地說了一句:“真是不知廉恥!”

“不知廉恥”從自己姐姐口裏說出來,傷人的話鋒,怎能不讓我難過。那口氣終於徹底上頭,而讓我不理智。我說:“那你倒說說,我怎麽不知廉恥了?”

她說:“你說,你一直在等著我們離婚,我以為隻是一句玩笑話。可我當真沒想到,你一直惦記著李凱楠呢。得不到他,就寫進你小說裏。什麽正義熱血的警探,什麽完美的丈夫。這都是寫給你自己的吧?”

“怎麽,吃醋了?”我說,“許小年我實話告訴你,我真要動什麽心思,早沒你什麽事了。”

她狠狠地說:“你要真敢動心思,我會殺了你。”

她說的話,越來越狠。我回應她的情緒,也越來越激動。最終我脫口而出一句:“小時候你能守得住李凱楠,是因為我比你小。以後你守不住李凱楠,也是因為我比你小。”

她甩了我一個耳光,並且讓我滾出她家。我冷冷一笑,轉身回了房間。聽著她在客廳裏歇斯底裏砸東西時,我心裏有說不出的難受。我為何會說出那些話呢,為何要這麽違心地讓她難過呢。我心裏這些無名火,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呢?

李政聽著,不無歎息地說:“在越親近的人麵前,越是失控。”

“我那不是失控,是瘋了。”我說。

李政說:“我也沒見過,甚至都沒聽過,許小年會那麽失控。”

我說:“大概是我掐住了她的軟肋了吧。”

“那後來呢?”李政問。

我說:“第二天早上,我收拾東西離開了。她看著我走,也沒有挽留我。後來,我再也沒有主動聯係過她。”

“為什麽不跟她解釋清楚。”李政說,“連我這個外人都能看明白,你對於李凱楠,隻是崇拜,隻是欣賞,而上升不到愛。”

或許是我自己都沒看明白吧。也有可能,我的確愛。當然,更要緊的原因是我在那天得知自己已經懷孕了。未婚先孕,這樣的一個我,讓我姐恨著,提防著,或許更為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