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關於《黃雀在後》

李政突然變了臉色,手指不安地敲著桌麵,像是在歎息,替我不值。我笑了笑,說:“本來就是這樣的,沒什麽好可惜,也沒什麽可否認的。”

收起笑的時候,我感受到了自己笑聲裏帶苦的餘味。我能說什麽呢,不能說啊。跟他這麽多年,換來的身份,竟然是“婚外情人”。這四個字在“女朋友”或者“孩子媽”麵前,低了無數個讓人厭惡的等級。在古代,這個“名分”連通房丫頭都算不上吧?自認為,或許這是個遊戲而已。實則,是失去了理智而做出的愚蠢行為。

我別過臉,想要擦淚,卻沒有淚。我站起身,翻了翻包,已經沒有煙了。白色的床單,像裹屍布,髒兮兮的。雖然我喜歡這樣的髒兮兮,可它在這廉價的旅館裏,在外人看來根本上不了台麵。

李政說他想休息一會兒,我說好。他起身,愣了許久,然後恍然大悟似地去了洗手間。他關上了門,打開了淋浴噴頭。

趁著這個時間,我披上外套,下了趟樓,找了個便利店,買了兩包煙。排隊結賬時看到貨架上擺著一排的小熊餅幹,突然想起了李凱楠。其實我有點記憶模糊,不知道他是看過我的小說才喜歡吃小熊餅幹還是因為他本就愛吃小熊餅幹我隻是將這個“喜歡”放進了角色。當然,仔細琢磨起來卻有些心虛,或許他從未看過我寫的東西甚至是看不上我寫的東西。

對著那貨架許久,終於下定了決心,買了兩盒。結了賬,坐在便利店窗邊的凳子上,撕開了一盒。除了奶甜味,其實沒什麽味道。吃了兩口,就將它丟在了一邊。點了根煙,心裏有些難過。我自認為自己是喜歡李凱楠的,卻不能理解他為何執迷這味道。或許,這就是我離他越來越遠,甚至因為我姐而不敢靠近的原因?當然,我以前說服自己的理由是他有一個頭銜:我的親姐夫。可不得不承認的是,我在麵對他時的有著不可救藥的自卑。

腦子裏突然就想起了小時候,那麽純粹啊。可如今,我卻活成現在這副樣子。我愛的人,我都不能安心地靠近,而將他們推到天遠的距離。我自認為聰明,自認為活得明白通透,可到頭來我又得到了什麽。除了現在這一身傷痕,身體和心理上的傷痕,以及滿腹的怨憤,我有什麽資格在我姐麵前爭強好勝或者指著宗孟的鼻子罵他負了我?

多可悲的人,多可悲的人生。在餘下的這幾天,我隻能對著一個陌生人傾倒滿腹牢騷。

店員走過來阻止我抽煙。我說了聲抱歉,擦了眼角的淚,收起東西起身回了旅館。

推開門,洗手間裏淋浴噴頭的水聲很大,可我還是聽見了李政的哭聲。心裏不禁想,這孩子挺傻的,為一個陌生人的陌生故事,有什麽可哭的。

我坐在之前說話的位置,等了他幾分鍾。他洗了把臉,裝作沒事的樣子出來,重新拿起了筆,深呼吸一口氣說:“所以,你真的會死。”

“不然呢。”我說。

李政又問:“為什麽?”

“留些懸念吧。”我點了根煙說,“你要相信,你總會知道的。”

我嘴上這麽說,心裏卻明白,我沒有那麽容易左右自己的生死。我到底會怎麽死,最後怎麽會變成什麽樣子,都還是未知數。

李政點點頭,想了想說:“婚外情人,不管怎麽說,你和他是在一起了的。那你愛他嗎?”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怎麽回答。”

“那宗孟,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李政問。

我腦子裏浮現了很多形容詞,張狂、人格分裂、神經質、帥氣、滿腹才華、不錯的師父、甚至溫情脈脈柔情四射,囉裏囉嗦又沒有重點。於是我說:“ 他極度有把握,將困境鬧到最大,大到極致後,找到辦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李政總結說:“所以說他心機很深?”

我笑笑說:“活在這世上,誰沒有心機?心機,並不是一個貶義詞。”

“這就是他吸引你的原因?”李政又說。

我想了想,大概是吧。他又問我,我和宗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我捋了捋頭緒,說:“還是得從《黃雀在後》說起。”

“對,那天晚上。”李政說,“之後,發生了什麽?”

那天晚上之後發生了很多事。很多事。很多很多事。

第二天早上,他起床的時候,我是醒著的,因為一晚上沒睡。六點十分,他從被窩裏出去。他**的背部和臀部的線條很完美,腰窩很漂亮。這是我從被窩的縫隙裏,仰頭看到他身體最原本的樣子。我大概是想記住,記在心裏。畢竟,這可能是唯一的一次。

他換上運動裝下樓時,並沒有跟我打招呼,就如我不在他**。在他走了之後,我在**發呆許久才撿起地上的衣服穿上,下樓從客廳的沙發縫隙裏找到手機和外套,留戀般掃了這房子一眼,大步地出了門。

我並沒有立即打車,而是出了小區,走了很遠很遠,在一個咖啡館定了位,用打車軟件打到了車。我不想留下任何我昨晚在宗孟家裏留宿的證據。

師姐打電話來,我掛了。我此刻的樣子在她的認知裏,或許會被認為是狼狽。到了家,我才裝作迷糊醒來,給師姐回電話說剛才在睡覺沒聽到鈴聲。至於昨晚與宗孟見麵,我說很順利,劇本已經定下來了。我強調我回來時已經快十二點了,以證明我這個“覺“是在家裏睡的。

準備倒頭補覺時,宗孟給我發來消息說:“怎麽走了。”我回說:“家裏有事。”他不再回複,我也沒有再等他回複。我當下大概明白,這就是這個圈子裏的規則,我和宗孟的關係也算是到此為止。作為一個欣賞他並模仿他的後輩來說,也算是給這段“欣賞”劃了一個句號。畢竟我心裏的定位清晰的很呀,我對他的欣賞甚至迷戀,不是喜歡,更不是愛。我不會給自己上演《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的劇情。

下午四點,財務給我打來了尾款,多了十萬塊。我問導演,為何多出這十萬塊。導演解釋說這是宗孟追加的,就當是獎勵。我謝謝導演和製片人的肯定,並且祝拍攝順利。掛了電話,我隻難過並且難堪了一秒。那一秒是因為導演,或許已經知道了經過。可又有什麽所謂呢?沒什麽所謂。

接下來的三天,我約著剛剛完稿的師姐,與師兄一起大吃了一頓,買了之前因為錢不夠而舍不得買的包,買了幾套喜歡而沒買的衣服。我想盡快地花光這十萬塊。可來來去去,還剩下五萬塊。

開機的前三天,導演發來了他改過的導演拍攝本,讓我過一下目。我瀏覽了之後發現他並沒有任何改動,他卻很客氣地問我還有什麽需要補充的。我說沒有,並且說導演您不要這麽客氣。可他接下來說的幾句話更加客氣。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會變得這樣客氣。

定稿至今,我沒有見過宗孟,也沒有聯係過宗孟。倒是我許久沒聯係的姐姐,卻在這時候給我打了通電話。她很興奮地說:“小悠子你幹嘛呢?”

我說我在寫劇本呢。其實我在對著手機發呆。她又問我,有沒有交男朋友,畢業這麽久了,年紀也大了,該找了。

我說:“你操心這幹嘛,操心操心你肚子吧。結婚這麽久懷不上,到底是你的毛病,還是李凱楠的毛病。”

“你怎麽說話呢。”我姐瞬間就不高興了,掛了電話。

讓我姐不高興,我很高興。於是,我又給她轉了五萬塊錢過去,附帶留言是:“給我姐的備孕費”。我姐立即回了電話罵誰稀罕我的臭錢,但她還是收了。幾分鍾之後她又給我發信息說已經把錢轉給爸媽了。

說到這裏,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陷入沉默,也不解當時自己為何會抱著手機發呆。

李政說:“你是在等他的電話嗎?”

我想否認,但不能不承認李政說的是對的。可我等到最後,接到的卻是導演的電話。導演問我最近有沒有時間。我說有的,還沒接新戲。他說既然有時間,那進組待幾天吧,主要是參加開機發布會。

如果當時我拒絕了導演的邀請,或許就沒有後來的事兒,更沒有現在的我。多想回到那時候,給自己幾個耳刮子抽醒自己。可再無法挽回的是,我很愉快地答應了導演,並且給導演發去了身份證號碼以備他們定機票。

我根本沒有料到,他們給我定的是頭等艙。我上飛機時才發現男女主角以及宗孟都是這班飛機。兩個小時的飛程,宗孟沒有看過我一眼,除了向男女主角介紹我是編劇之外。女主角,也就是杭雪兒偶爾會看我一眼,每一個眼神都帶著對編劇老師的尊重。她總拉著我聊起劇本的問題,我也就很小心地跟她交流。她很漂亮,比電視上還漂亮。可我根本沒注意到,杭雪兒在與宗孟說話時,帶著不一樣的腔調。假如我理智一點,就能明白此時他們倆的關係是不一般的。

下了飛機後,男主角和杭雪兒分別有自己的保姆車接。宗孟也有專車,隻有我落了單。聯係導演,導演說接我的司機堵在了路上,讓我再多等會。我一個人,拎著行李,打算去找個咖啡館,歇息一會。可這時候,宗孟走到我麵前,拎著我行李,讓我跟他走。

我上了宗孟的車。我感謝他帶我一程。他沒有說話,而是低頭看著平板,審閱我看不懂的一些表格。

去酒店的路上,他也沒有跟我說話,也沒有看我一眼。我提醒自己,不應該難過的。這不是愛情,隻是失了理智的迷戀啊。我故意保持著冷靜,將他隻是當成一個項目的合作者。可一路上,百爪撓心。

我的房間,與宗孟在一個樓層,但中間隔了個杭雪兒。在入住之後,整個組裏就好像隻有我是多餘的。他們舉行各種會議,組織各種飯局,沒有人叫我,沒有人理會我。我下樓一個人尋找吃飯的地方時,偶爾與宗孟同坐一部電梯,他也隻是跟我點個頭,然後別過臉與他同行的人說話。

開機發布會非常張揚,劇組請來了大批媒體。導演叫我出席,卻沒叫我上台發言。合影的時候,我也隻是站在最靠邊的角落裏。當我看著杭雪兒與宗孟擠在一起,尤其又發現杭雪兒多次出入宗孟房間之後,我決定掐滅自己的難過,當成這次出來隻是散心,甚至在當天下午我給導演去了電話請工作人員幫我訂回去的機票。

回想起來,其實老天給過我多次機會,提醒我抽身的。如果我的機票定在當晚,或許也不會有後麵的事情。可生活製片讓我選擇航班時間時,我選擇了第二天下午。所以,從頭到尾,都是歸咎於我個人的愚蠢。

那天晚上,劇組第一個大夜。酒店裏,除了財務和沒有戲份的部分演員,隻剩下我。宗孟在現場呆了不到一個小時後,回到了酒店。他經過我房間時,我正在收拾東西並跟師姐打電話。我注意到他看了我一眼。

那個眼神,一直在我腦子裏盤旋著。掛了師姐的電話後我在想,收拾完東西在想,洗澡的時候在想,甚至在劇組給我送來夜宵時也在想。躺下時,我覺得自己抗拒不了了,揮之不去的還有眼神連帶想起的他整個人。於是我在又想到李凱楠之後,決定不抗拒了,索性當成素材,寫我的第三本小說吧。

我打開電腦,準備趁著思路來了,先構思故事大綱。可就在這時候,手機不爭氣地響了,是他發來的消息。我猶豫了許久後點開,看到他在消息裏寫著:要不要陪我喝口酒。

我刪掉了短信,關掉了手機,囑咐自己不可以了,再也不可以了。已經決定掐掉,就該掐掉。可該死的,在幾分鍾後,他敲響了我的門。他在外麵輕聲地說:“睡了嗎?可我看你燈亮著。”

都是他那該死卻帶著**的語調,讓我妥協了。我鬼上身般披上睡衣,替他開了門。他一手拿著兩個酒杯,一手提著一瓶酒,靠在門框上。他隻穿著一身睡衣,光著腳,蓬鬆著頭發,狀態與那晚一模一樣。

“陪我喝一口。”他不等我說話,直接進來,並且帶上了門。

他倒了兩杯酒,坐在靠窗的沙發上,散發著濃濃的酒氣。他眯著眼睛,帶著笑意,就那麽看著我。我站在那裏,看著他許久,我突然間覺得自己好像逃不掉了。尤其他說:“這幾天,委屈你了。我不想跟你靠得太近,是怕影響你,受人非議。可到現在我才發現,我這是自欺欺人,你在我的腦子裏揮之不去,我逃不掉了,你也跑不掉了。”

這不正是我想對他說的嗎?從他嘴裏說出來,更讓我覺得難過。於是我背過身去,偷偷擦掉了眼淚,裝作平常的樣子,端起他替我準備的酒杯,一口喝盡。酒不烈,回甘還快。

他又替我添上,仰躺在沙發上,慵懶地看著我。我在他對麵坐下,再也不隱藏地放肆地打量著他。我們就這麽相互看著,直到我覺得尷尬。於是,我又喝了口酒,找話題似地問了一句:“拍完這一部,你還打算繼續做製片人嗎?”

他說:“當然,這行業的錢比寫書好賺多了。”

我說:“你的版權費應該賺了不少了吧。”

“趁著能賺先賺一點唄。”他自嘲似地說,“鬼曉得我還能寫出什麽能看的東西。”

“你還在巔峰期呢,怎麽能這麽說。”我說。

他說:“巔峰期就代表著馬上要臉著地了。我肚子裏的那些存貨,已經被霍霍得差不多了。再要寫出什麽,怕是難了。”

在我心裏,他一直高高在上,卻不想從他口裏聽到這樣的話,感受到他的焦慮。於是我自以為是般覺得,這是與他靠得越近了吧。他見我晃了神,笑著說:“想什麽呢?”

我說:“沒什麽。”

他說:“新人裏,你算是後起之秀,又會編劇,肯定能超過我。所以,趁著我還沒被你們趕盡殺絕之前,有什麽要我教你的趕緊問。我可從來不跟人說關於,關於創作的事情的。你知道的,每個人的創作技巧,就相當於廚師的菜譜秘方,不輕易外傳的。”

他的語氣已經帶著醉意。可我還是順著他的話頭,與他聊起了文學,聊起了創作。當我問起他的創作技巧時,他隻說了一句話:“不管我們麵對什麽故事,最要緊的就是把開場的事件,鬧大,鬧到最大。大到極致之後,才能有跡可循,找到最安全合適的辦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說:“所以,這就是你筆下的反派總能逃過警察的原因嗎?”

他喝了口酒,笑著說:“我最喜歡反派。所以,在我的理念裏,正邪對決,邪壓正,才是最好玩的。”

我說:“可是,世界上沒有完美的犯罪。所以……”

他放下酒杯,就那麽看著我,突然很嚴肅起來,他一本正經地說:“記住,你筆下的世界,源於現實,卻並非現實。況且,凶手作案之後,抹去什麽,剩餘什麽,都是由你決定的。”

“這,不能理所當然吧?”我表示異議。

他卻說:“能不能理所當然,這就是技巧。並非所有的橋段和劇情,都能從生活裏找到出處。如果真那樣,還需要小說作什麽,直接看新聞得了。”

酒精起了些作用,腦子已經無法完整地去思考。當下那一刻,我認為他說的非常有道理。

他又說:“所以,你想要完美的犯罪,就能設計出完美的犯罪。不然,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多未破的懸案?”

我仔細地聽著,將他的一字一句都記在了心裏。拋去所謂不理智的迷戀,至少他教我的這些,是我需要掌握的。

我問他如何“製造完美的犯罪”,他說那就得看自己身上有多少本事。同時他還跟我說起,為了搜集素材他去做過社會記者,為了知道警察如何查案去做過協警,甚至為了了解法醫如何解剖,找關係跟著一個法醫學了半年。總之,作為一個作家該知道的,他都去學了。

他說:“最重要的是,要了解凶手的作案規律和手段,還要了解警察的破案規律和手段。當然,除了那些奇幻劇裏開掛的不算。最最重要的是,你要設計一個完美的凶手,才能做到所謂的完美犯罪。”

他說完這句話後,已經開始傻笑了。我也跟著傻笑。我們已經醉了,或者是時候該醉了。我再次放肆地看著他,他也放肆地看著我。

他爬到我的身上,貼著我的臉說:“那天早上,你是不是偷看我了。”

我用傻笑掩飾,腦子裏卻想起了他**的背影。他讀懂了我的心思,於是站了起來,脫下了睡衣,露出**的背。還是那個線條,屬於一個男人最完美的線條。他說:“那就拍下來吧,省得以後得靠腦子裏的碎片拚湊印象。”

他讓我拍,我翻出手機拍了。那張照片,至今存在手機裏。他又爬到我身上,丟開我手裏的手機。他呼出的熱氣,撒在我的臉上。我臉上的皮膚被他呼出的熱氣烘烤,熱辣辣的。他吻著我的嘴唇,我用舌尖回應了他的吻。

說到這裏,我停了下來,低著頭。李政也停下了手中的筆,而轉過身去。我們一起沉默了許久,他才說:“所以,你又留下來了。”

我說:“是他留下來了。”

李政又問:“那後來呢,你上飛機了嗎?”

我說:“他和我一起上的飛機。他說,我一個人回去他不放心,一定要送我到家。”

“所以,你們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李政說,“那你知道宗孟已經和杭雪兒確定戀愛關係了嗎?”

我說:“是回家以後,在新聞上看到的。”

“那為什麽,要讓他留下來,還讓他送你回家?”李政問。

我也不知道這到底是為什麽。我心裏一直想不明白那個問題,我確定我對李凱楠是有喜歡的,甚至有愛的。不過,在李凱楠麵前,我能保持最完整的理智。可到了宗孟這裏,我知曉我對他隻有迷戀沒有喜歡,更沒有愛,我卻愚蠢到沒有了理智。甚至我會在解釋這“沒有了理智”幾個字時,會給自己一個開脫的借口:一切都隻是遊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