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有一點朱哈巴明白,那就是單靠他一個人是什麽也幹不了的。他的計劃大致分兩步走,第一步是動員田家大太太拿出銀元來,從國民黨軍隊那裏買來槍支彈藥。第二步就是組織上百個男人去攻打日本兵的炮樓。

為了實施第一步計劃,朱哈巴首先來到田府。過去田二爺在世的時候,朱哈巴從不敢貿然走進田府,如今田二爺死了,田家少爺們還沒有回來。而大太太玉蘭一生禮佛,外人一年四季難得見她一麵。再說一個小腳女人還能把他朱哈巴怎麽著?更何況他是為田二爺報仇呀,這正是田府求之不得的。朱哈巴甚至做起了美夢:說不定還會得到大太太的額外賞賜呢。

當朱哈巴美滋滋地來到田府時,大太太玉蘭立馬接見了他,這讓朱哈巴喜出望外,這個從來麵無表情的女人,往日裏從沒有正眼看過朱哈巴,朱哈巴每次想討好她,也是熱臉貼在冷屁股上。

大太太在最北麵那幢房子裏等候著朱哈巴的到來,朱哈巴進屋時,大太太甚至站起身來,要他坐在自己身邊。這一切讓朱哈巴受寵若驚。他想,大太太一定等著同他商量打日本人的事呢。

大太太首先開口問:朱哈巴,我們田家對你咋樣?

朱哈巴隨即說:大太太說到哪裏去了?田家對我一拳頭加一磨盤厚。

我們家老爺對你咋樣?

比我親爹還親,我爹扔下我跑了,田二爺……不,田老太爺給我吃,給我穿,還給我娶媳婦……嘿嘿,好得沒法比。

大太太又說,朱哈巴,看不出你還是個通情達理的人。這樣吧,我們家老爺是日本人打死的,也是為了你……

朱哈巴再也忍不住了,打斷大太太的話,興衝衝地說開了:

田二爺對我那麽好,我朱哈巴一定要知恩圖報……我已經想好了,隻要田家拿出五百塊大洋,買一些槍呀炮呀回來,我再組織一百多人的隊伍,就一定能把日本鬼子的炮樓端掉,替田二爺報這個仇……

大太太馬上打斷朱哈巴的話:打日本人的事往後再說,眼下我們家老爺死了,我琢磨著給他找兩個陪伴的,現在田管家也隨老爺去了,還差一個人……我琢磨來琢磨去,覺得你蠻合適……

一聽說要他給田二爺陪葬,朱哈巴頓時變了臉,連連說:

這可使不得,這可千萬使不得……您老不知道,現在早就不時興這個了……

大太太卻不理睬,繼續說道:

我家老爺是為你而死的,要不是你朱哈巴惹出事來,老爺怎麽會死呢……我家老爺死了,你卻活著……怎麽說你也得……

大太太還在說,朱哈巴卻飛也似的跑了。

朱哈巴剛跑出房間,就被站在門廊裏的兩個家丁老鷹抓小雞一般逮個正著。隨後他被扔進田府最西麵那間最陰暗的屋子裏。這間屋子沒有窗戶,僅有兩塊明瓦可供照明。大門起碼有一尺厚,兩個人才能推開或關上,屋子裏沒有凳子,隻有一張竹床隻供睡眠。

情況就是這麽糟糕。

比這更糟糕的是朱哈巴的心情。

完了,這下真的完了。沒想到一生向佛說話輕言細語的大太太竟是如此狠毒,想出如此慘無人道的鬼主意。朱哈巴想,早知道死在這個老巫婆手裏,還不如當時死在日本兵手裏,至少比現在死得體麵。

這個被稱作“黑屋”的房間其實是田府的牢房,當初建它時其目的並不是用來關押當地人,老天可以作證,田王寨的任何人都沒有進過這間“黑屋”。朱哈巴是第一個。

但它關押過外地人,那些企圖搶劫田王寨的土匪,那些走南闖北的江湖騙子,以及十惡不敕的惡棍。不過,田王寨的百姓誰都知道這間“黑屋”,甚至把它描述成十八層地獄。在此之前,誰都沒有進來過。因而它的威懾意義大於實際價值。

關於黑屋的傳說很多,最讓人唏噓感慨的故事發生在十九世紀末,也就是田九爺被太平軍所殺那件事過去三十年之後。這次故事的主人公是包鐵匠的一個孫子,一個年輕力壯、英俊帥氣的小夥子,當然他也是一個鐵匠。這個小夥子總想搗騰些新鮮玩意兒,他打製的鐵器有下老虎的夾子,扔出去能傷人的飛鏢等等。不過,讓人嘖嘖稱慕的是他打造的一種叫駑的武器。那是他偶爾從一本介紹外國兵器的小冊子裏看到的。一時間,他對這件兵器簡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有三年時間他百事不做一心撲在駑的製造上。後來,終於成功了。不過讓他始料不及的是,對駑感興趣的不是軍事官員而是土匪。

從這件事上我們就可看出這是一個不守本分的小夥子,他本來有一個媳婦,可後來他卻看上一個叫黃嬌的女孩子,而這個女孩早就許給了田王寨一個姓田的人家,田家正在籌備婚禮準備將黃嬌於年底娶進門。而黃嬌盡管是個普通的農家女,卻是一個潑辣、叛逆的女孩子,她喜歡包鐵匠卻不願意做小,她要包鐵匠休掉前妻對她明媒正娶。包鐵匠已經被她迷得神魂顛倒並答應她的所有要求。一時間,兩人頻頻約會,避開眾人在濃陰如蓋的山上、看山人遺棄的茅屋,甚至是臭氣熏天的牛棚裏野合。

田家自然咽不下這口氣,他們在這個女孩身上投入了太多的錢財和時間,如今卻要落到竹籃打水一場空。田家人誰也不願看到這樣的結果。他們派人暗中監視,終於在一天傍晚將兩人逮個正著。當時田王寨出動了上十個人,將兩人五花大綁押進寨內。眾人將黃嬌交給未婚夫處置,而包鐵匠卻沒有那麽好的運氣,人們把他投進了黑屋等候發落。

田家迅速將此消息告知了包府,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包府上下正為這個孽子大傷腦筋,於是發出話來:這事交給田王寨了,怎麽處置都行。

這讓田王寨許多人大喜過望,有人認為這是為當年田九爺報仇的大好時機,於是有人建議先將小夥子痛打一頓,打個死去活來、皮開肉綻;有人建議將他吊在那棵古老的皂角樹上,吊上三天三夜;而有人說幹脆活埋算了……等等,不一而足。

當時田王寨主是一個名叫田滿堂的老爺子,田老爺子是個飽讀詩書、一心向佛的居士。得知此事後,卻說:和解才是拯救眾生的唯一途徑,而複仇則是重新結仇的循環方式。把人放了吧。

第二天早上,當田老爺子讓人打開黑屋的大門時,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年輕的包鐵匠渾身是血,而他的身邊則躺著被他勒死的一條凶猛的獵犬。這條獵犬,田王寨幾乎人人認得它,它有半人多高,體壯如牛,利齒如刃,平時用一條鐵鏈拴住。隻要它瞪上一眼,即使最膽大的人也會不寒而栗。顯然,昨晚被人偷偷趕進了黑屋。而幹這事的人一定暗喜:這一回包鐵匠定會凶多吉少。讓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盡管包鐵匠被咬得遍體鱗傷,但最終他還是戰勝了那條凶殘的畜牲,並讓人見識了他的厲害。

被關在黑屋的朱哈巴完全絕望了,他仰麵躺在竹**,沒想到將一窩小老鼠正好壓在身下。老鼠發出的尖叫聲把朱哈巴嚇個半死,他一個趔趄坐了起來,脫下馬褂,三下五去二將小老鼠撣在地上。

不過這兒早已成了老鼠們的天下,牆根兒全被老鼠們打了一個又一個小洞,這洞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密集。即便有人走動,老鼠們仍然大搖大擺地進進出出,似乎壓根兒沒有把朱哈巴當作外人。

看到僅是一些老鼠,朱哈巴馬上鎮定下來,他家原本就是一個老鼠窩。

太陽偏西的時候,有人送飯來了。還是剛才抓他的兩個人,年紀大的姓劉,另一位姓李,都是田府的家丁。兩人雖有一大把年紀,卻都長得五大三粗。

門上有個一尺見方的小窗。窗子打開,姓劉的遞進來一個大海碗,碗裏一半是飯一半是菜。

朱哈巴雖然把碗接過來,但壓根兒不想吃。此時他最關心的是田府對他如何處置,何時動手。

姓劉的是個爽快人,他告訴朱哈巴,大太太已經發話了,對他的處置是活埋,不過還要等到田二爺下葬的那一天,也就是七天之後。

朱哈巴一聽更加絕望了,嘴一癟,眼淚簌簌地往下掉。

朱哈巴這一哭,倒把對方的心腸哭軟了,姓劉的漢子貼著窗口對他說:

朱哈巴,吃吧,死了也不要當餓鬼。

朱哈巴將臉湊過去,哭著說,劉叔救我,我不想這麽死,不想被活埋……

姓劉的說,哈巴,這是你自己惹的禍,怪不得別人的,我也救不了你,你還是吃吧。

老鼠爬進了大太太的褲襠

第二天深夜,朱哈巴突然被“咣當”一聲驚醒了,盡管這聲音很輕。他坐起來一看,發現一根鐵釺從門縫裏塞了進來。

借著月光,朱哈巴從門縫裏看到一個大肚子女人的背影,他一下子認出了對方,連喊數聲:

桂花,桂花——

可桂花壓根兒沒有回頭。朱哈巴多少有點兒失望。不過有了鐵釺,他就可以逃出去了。

朱哈巴和桂花都想錯了,有了鐵釺也未必能逃出去。

當朱哈巴用鐵釺去鑿牆壁的時候,鑿下來的僅僅是一層石灰。石灰下麵則是幾百上千斤重的整塊整塊的石頭。當年田府的建造為何耗資巨大耗時長久其根本原因就是運輸這些石頭花費了大量的人力財力。這些石頭是從一百二十公裏之外的雞鳴山開采的,屬於一種材質堅硬的大理石。如今在雞鳴山上還能看到當年開采石頭留下的石屋,以及工匠們的一座座墳墓。

據說光是開采這些石頭就用了二十年的時間,然後用牛車將這些石頭一塊一塊地拉到田王寨。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

同理,用這些石頭建造的房屋其堅固程度同樣可想而知。

朱哈巴拿著鐵釺將四周敲了個遍,希望能找到哪堵牆壁不是這些石頭壘成,最終他還是絕望了,即使四個牆角也休想插進一根鐵釺。

絕望之餘的朱哈巴一屁股攤坐在地上,用最最惡毒的語言咒罵建造這間黑屋的田府老爺。並發誓說,一旦他活著出去,一定會挖開那老家夥的墳墓並在他的屍骨上撒上一泡尿。

此時的朱哈巴也隻能用此解恨。這個朱哈巴。

在咬牙切齒地咒罵一番之後,朱哈巴靠著牆跟睡著了,當他一覺醒來發現已是次日早晨。

沒想到這卻是給他帶來好運的早晨,因為他看到那支鐵釺此時正直直地插在地上,足足有五六寸深。這是昨晚他憤怒時將鐵釺猛烈扔下的結果。

朱哈巴看著直立的鐵釺突然笑了起來,因為他發現地麵是用土而不是用石頭鋪成的。也就是說,從地麵挖下去然後繞過牆基同樣可以逃出去。朱哈巴為這一發現興奮不已,嘴裏不停嘮叨:

有句話說什麽來著?天無……無絕人之路呀。我朱哈巴也是命不該死。

朱哈巴並沒有馬上幹,因為他聽到劉叔送飯來了。當那扇小小的窗子打開,劉叔將一碗飯菜遞進來時,朱哈巴喜孜孜地接了過來。這讓劉叔有些詫異,半天不解地望著朱哈巴。

朱哈巴依然笑咪咪的,一點兒也不會掩飾自己。這個朱哈巴。

朱哈巴的不事掩飾差點壞了大事。當劉叔把朱哈巴的反常舉動講給別人聽時,立馬引起了一些人的警覺。下午的時候,這話傳到了大太太玉蘭的耳朵裏,大太太聞訊後自言自語地說:

朱哈巴腦子是有毛病,但臨死之前還樂嗬嗬的,太讓人想不通了……

也許朱哈巴已經瘋了?跟三太太一樣。有人立馬補充道。

跟三太太一樣?這句話倒是提醒了大太太。那就是裝瘋,走,去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瘋了。

好在朱哈巴還沒有動手挖掘地道,他準備等到天黑才開始行動,至少是劉叔送來晚飯之後。當劉叔提著一盞馬燈打開黑屋大門時,大太太同三四個家丁一起走了進來。那會兒,朱哈巴正仰麵躺在竹**,雙手枕在腦後,想象著自己逃出去之後該到哪兒去。那把鐵釺就扔在竹**。

大太太的到來讓朱哈巴大為驚訝。他不知道這個老巫婆幹嘛要到這兒來。當大太太滿麵堆笑地向他噓寒問暖時,以為她是來放他出去的。當她的眼睛四處逡巡時,朱哈巴心裏“咯噔”一下,頓時明白了老巫婆來此的目的。

不過這裏除了一張破竹床外沒有任何東西,而且這張竹床已經破損得快要散架了,有幾根竹子已經斷掉,露出拳頭大的縫隙。正因為如此那根鐵釺放在竹**其他人壓根兒看不出來,鐵釺的顏色看上去與竹子相仿,再加上馬燈昏暗的燈光,難怪大太太沒有發現呢。不過有那麽一刹那,大太太似乎看出了某種異樣,因為那會兒她正彎下身子對竹床仔細觀看。也就在這個時候,一隻老鼠鑽進了大太太玉蘭寬大的褲子,正順著那根肥碩雪白的大腿往上攀爬。大太太隨即感到異常,大叫一聲,一巴掌打在褲子裏那隻該死的老鼠上。這隻可憐的小家夥顯然一下子被打懵了,它在大太太肥大的褲襠裏亂竄一氣卻找不到出路。其他人見此不知如何是好,驚愕地看著大太太又叫又跳。朱哈巴倒是異常開心,他一邊哈哈大笑,一邊告訴他們:

老鼠,老鼠跑到大太太的褲襠裏啦。哈哈……

大太太頓時滿臉羞愧,轉身快步地離開了。

自從大太太來過黑屋一次之後,再也沒有人來打攪朱哈巴。不過朱哈巴對那隻老鼠的下落一直耿耿於懷,每次劉叔送飯來,朱哈巴總要笑咪咪地問一句:

那隻老鼠從大太太褲襠裏跑出來沒有?

劉叔則是一臉嚴肅地要他閉嘴。

我猜那小東西一定不想出來,哈哈……

朱哈巴,你這樣說大太太隻會死得更快。

朱哈巴仍舊嘻皮笑臉,什麽都不在乎的勁兒,他大聲地對劉叔說,反正我是要死的人了。

這是他人生當中撒的第一個謊。這個朱哈巴。

從第二個夜晚起,朱哈巴開始挖通往外界的地道,選擇的地點是在竹床底下。他先是搬開竹床,將挖出的土堆在牆跟,第二天早上再將竹床搬回原位。這樣一來,在如此昏暗的光線之下,外麵的人是根本發現不了的。在挖了一個時辰之後,差不多挖有一米深的時候,朱哈巴突然意識到這兒並不通向城外。他不得不將挖出的土再填回去重新開始。這個朱哈巴。

在仔細考慮之後,朱哈巴選擇靠近城牆的西麵開始動手。不過這一次朱哈巴並不能如願以償地直接將地道挖到城外,中間還隔著一丈多寬的城牆呢。如果要穿過城牆那需要多少時間?再說挖出的土怕是要堆成小山呢。所以,當朱哈巴越過黑屋的牆壁再向上挖到地麵,並從洞裏爬出來時發現自己仍然在田王寨內。不過他總算出來了,再說天尚未大亮,田府的人還未起床,朱哈巴有足夠的時間溜走。

朱哈巴提著那根鐵釺一路狂奔。他拿走鐵釺的目的並不是害怕連累桂花,他想,要是有人阻攔他就用這根鐵釺與其拚命。

好在並沒有人阻攔,朱哈巴跑呀跑呀,一口氣跑到寨外三十多公裏的地方躲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