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朱哈巴偷了兩支步槍
朱哈巴躲在他的一個遠房表叔家裏。這個表叔是個酒鬼,六十多歲了,光棍一個,成天醉醺醺的,長滿眼屎的雙眼好像從來沒有睜開過。當朱哈巴來到他的麵前,他足足花了半個時辰才認出來。
表叔住在一個叫淅河的小鎮上,他的住房緊靠一個小型發電站,機器巨大的轟鳴聲讓朱哈巴整夜都無法入睡。好在發電站隻有晚上才會發電,即便如此,仍然需要看那位電工的心情,如果他不想熬夜的話就聲稱機器壞了。
表叔同樣是個邋遢鬼,他的家同樣像個狗窩。好在他有一雙靈巧的手和一副靈敏的大腦,在他清醒的時候,他是這個小鎮最能幹的工匠。這個世界上幾乎所有的東西他都會修理,大到路上跑的汽車,河中行駛的魚船,小到修理鍾表、雨傘、銅鎖等等,不一而足。他還有許多絕活,比如誰誰長了毒瘡,他隻要在毒瘡周圍用墨汁畫上一道黑圈,數天之後即可痊愈。他對費用的要求同樣五花八門,如果對方沒有錢的話,拎上一條魚幾個雞蛋他也不會拒絕,當然他最愛的還是酒。要是有人提一壺酒來,他會兩眼放光頓時眉飛色舞。
表叔的日子過得可想而知,有酒的日子他會爛醉如泥;沒有錢的時候他倒在**昏昏大睡。有一次,他在**昏睡了三天三夜,當隔壁那個電工破門而入時發現他已經奄奄一息。電工翻遍了他家裏所有的地方,也沒有找到可以填肚子的東西。電工隻好跑回家去讓老婆熬了一罐子粥送來。表叔吃完粥後恢複了元氣,但他還是怪罪對方多管閑事,因為他已經不想活了。
活得真他媽沒意思,我已經活膩了。這是表叔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那你幹嘛還不死呢?有人逗他。
等著,我會死給你看。
小鎮上許多人見證過他的自殺,而每次他總能死裏逃生。有一次他投河自盡竟被一個十三歲的放牛娃從河中救起;又一次,他從一個賣假藥的江湖騙子那裏買了一大把老鼠藥,喝下後在屋裏翻滾了兩天一夜,最後連苦膽都吐了出來卻沒能毒死;還有一次,他從一堵懸崖峭壁上縱身跳下,被一團葛滕死死纏住而得以生還。
第三天深夜,表叔家來了兩個不速之客。兩個國民黨傷兵,一個傷在手上,一個傷在腿上,不過看上去傷得不重,腿傷的勉強能走,手傷的也無大礙。
兩個傷兵都是從宜昌方向過來的,在那裏中日兩軍正拚得你死我活。
朱哈巴聽了很是興奮,特殊是和日本人幹。他問:
那裏有多少人在打仗?
大概有三十多萬人吧。對方回答。
三十多萬是多少?
怎麽說呢,就是到處都是人,到處都在打槍、開炮,子彈像雨點一樣亂飛。
你們打死過日本兵嗎?朱哈巴又問。
兩個傷兵你看我我看你,其中一個說:
應該打死過,不知道,距離太遠沒看清,見人就開一槍,打沒打中不清楚。
我打死過一個日本人。朱哈巴驕傲地說。
對方疑惑不解地望著他。
是個當官的,騎在馬上,聽說蠻大的官,叫什麽大佐。我一槍打去他就翻下了馬。哈哈……朱哈巴眉飛色舞地描繪當時的情景。
對方顯然不信,問:你用這樣的槍嗎?在哪兒打的?
朱哈巴更加洋洋自得,他說:在田王寨,就是前天,我正在娶媳婦。日本人來了,想攪黃我的好事,我就用台槍打死了那個騎馬的家夥……
兩人重新打量朱哈巴一番,想,這樣一個尖嘴猴腮的家夥怎麽可能打死一個日本大佐呢?怕是槍炮聲一響,他就嚇得屁滾尿流呢。但朱哈巴說得有鼻子有眼睛就不由你不信了。
真的嗎?打死一個日軍大佐?
那還有假!
這時,表叔說話了。表叔不是對著表侄而是對著兩個傷兵說:
他是個哈巴。哈巴的話你們也信?
兩人就笑了。笑得滿臉痛苦,因為他們實在太餓了,笑花費了兩人不少力氣。
朱哈巴急了眼,竭力辯解:真有這事!表叔你去問問,田王寨的老老少少都知道。
表叔笑著又問:朱哈巴,你說你前天幹什麽來著?
朱哈巴如實回答:前天我娶媳婦呀。
是做夢娶媳婦吧,表叔也笑了。朱哈巴,你別再逗我了。
笑過之後,兩位傷兵客氣地說,他們已經一天多沒有沾一粒米了,來此隻想討口飯吃。
表叔家沒有米,隻有高粱和紅薯。朱哈巴做了一鍋粥。兩個當兵的狼吞虎咽地喝了兩碗後,表叔提了一罐酒出來,要與兩人對飲,當兵的自然不客氣,你一碗我一碗,直喝得人事不醒。
兩個傷兵醉酒之後倒在桌邊就睡,朱哈巴想把兩人扶到裏屋去,可兩人跟死豬一樣,怎麽拉都拉不動。還是表叔酒量略大些,歪歪倒倒地走到**去了。
朱哈巴迅速被眼前兩支步槍吸引住了,要是有槍多好啊。有槍就可以大搖大擺地出入田王寨,誰也不敢碰他一根毫毛。有槍就可以糾集一幫人,同日本鬼子轟轟烈烈地幹一場。
而這兩支步槍在這兩個廢物手裏真是浪費。什麽我沒看清?什麽我不知道?他們壓根兒就沒有打死過日本兵,一個都沒有。說不定日本兵長什麽樣他們都沒見過呢。
此時,兩支步槍正靠在桌邊,而兩人正倒在桌上呼呼大睡。朱哈巴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輕輕將其中一支拿起來。槍很沉,朱哈巴貼在臉頰上瞄準時托槍的那隻胳膊搖晃不止。他把槍口對準其中一個傷兵的腦袋,真想一槍崩了那個家夥。不過,他最終沒有扣動扳機。
朱哈巴背著兩支步槍跑了出來,他甚至不知道解下兩人身上的子彈袋。乘著深深的夜色,朱哈巴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現在還不能回田王寨,可他又能往哪兒去呢?
田二爺的葬禮
盡管朱哈巴跑了,但田二爺還得按照原計劃下葬。田王寨的寨主死了那是天大的事,其盛況絕不亞於縣太爺的姑娘出嫁。如今雖是兵荒馬亂的時節,不便大操大辦,然而大太太發話了,田二爺的葬禮要辦得有個樣兒,也好向他的後人交代。
大太太的交代中就有祭祀鑼鼓。方案一經提出就遭到許多人的反對,當初正是朱哈巴在婚禮上敲鑼打鼓才招來日本兵的,難道田王寨的人死得還不夠多嗎?大太太聽了卻不以為然,她說,日本兵並不是因為你敲鑼打鼓才殺人的,怪隻怪朱哈巴打死了那個日本軍官。再說田二爺都死了,田王寨的人誰不能死?大太太玉蘭沒有讀過書,沒有讀過書的人一旦耍橫起來,九頭牛也休想拉回來的。
鑼鼓師來自大洪山中,那裏的鑼鼓師方圓百裏聞名。可這次來的卻是兩個殘疾人,姓王的是個跛子,姓張的是個麻子。兩人雖一大把年紀,卻是老不正經,說話做事跟朱哈巴一樣不靠譜。這兩個家夥心想田二爺死了,葬禮一定要辦得熱熱鬧鬧的,讓來賓樂嗬嗬的。因而他們上來後鑼鼓一架,香案一鋪,鑼敲兩遍,香敬三巡就唱起來,唱的卻不是正經詞兒,而是烏七八糟的玩意兒。更為糟糕的是,兩人還想賣弄一番自己如何如何有學問。
先是王跛子挑起事端,上來就對張麻子一頓調侃:
十個麻子九個怪,
個個麻子是歪才。
張麻子也不示弱,連忙回應道:
麻子本是性命換,
唯有跛子愛錢財。
眾人這時圍了過來,看兩人如何唱下去。但田家人聽了就有些不高興。田二爺可不是一個平頭百姓,在隨縣這個地方,如果你問誰是縣太爺可能沒幾個人知道,但是大名鼎鼎的田二爺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呢?雖然田二爺年近七旬,但他畢竟是日本人殺死的,算不上一場白喜事,田府上下正處於悲痛之中呢。因而鑼鼓師不應該唱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至少一上來不應該唱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
可兩人看到這麽多人圍過來,津津有味地聽他們演唱,以為田府的人一樣高興呢。於是,王跛子繼續插科打渾往下唱:
不是老王把口誇,
我打鑼鼓你學爬。
縱然記得三五段,
純是胡椒也不辣。
張麻子一聽也來了精神,毫不示弱地回應道:
莫看水牛個子大,
未見它把虱子壓。
等到八月秋過後,
老張逮住用刀殺。
眾人聽了哈哈大笑,連說兩位鑼鼓師唱得好。自日本兵攻破寨子之後,大夥還是頭一回這麽開心過。眾人越是開心,田府的人就越是不高興。早在兩人亮著嗓子開唱之後,有人偷偷告知了大太太。大太太一聽悄悄地來到了靈堂。就在眾人大笑之餘,大太太發話了:
把兩個老廢物的鑼鼓扔出去,讓他們滾!
獨眼龍風水師
田二爺自然要葬在田家的墓園,但墓址選在哪兒,田二爺生前一直沒拿定主意,他曾找來好幾位風水先生看過,有人說東有人說西,說得田二爺也六神無主了。
說到底墓園裏埋葬了田家太多的祖先,好的地兒,次好的地兒,次次好的地兒,早已被祖先們占據了。別好民間的風水師拿不準,就是祖師爺郭璞怕也是拿不準的。
早早地,大太太就派人去請風水先生了。聽說給田二爺看地,知道底細的風水師推說有事走不開就不來了,最後來的是位獨眼龍,不僅是獨眼龍還是個結巴。更重要的是,此公壓根兒不懂風水,是個到處蹭飯吃的老混混。
獨眼龍其實有一大群兒女,但兒女們都不贍養他,自前年老伴過世後,此公就給人家算命、擇期、看風水為生,聽說在外麵名氣大得很,但本地人知道他是啥都不懂的混球一個。
聽說給田王寨寨主田二爺看地,獨眼龍先是一驚:
田……田,田二爺……歸,歸西了……
來人就把朱哈巴打死日軍大佐,日本人攻破寨子殺了包括田二爺在內的三十多人的事兒複述一遍。獨眼龍對故事並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這是一個大主顧,一趟肥差,這一次他並不滿足於好酒好肉的招待,他要狠狠地敲田府一筆。因為這種事可能他一輩子才碰到一回。
來人等著獨眼龍動身,可他仍然坐在那兒穩如泰山。再者,獨眼龍又是一個既要當婊子又想立牌坊的混蛋,他繞著彎兒結結巴巴說了一大通廢話,可來人就是聽不懂。獨眼龍有些急了,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他的意思是,既然田府來請我看地就應該立馬給錢,至少在動身前談好價錢。由於這些話是由一個掉了門牙的結巴說的,再加上又是繞著彎兒說的,難怪對方聽不懂呢。
來人隻知道一個勁兒地催促:快走吧,老先生,這兒距田王寨有十五六裏路,太陽快要落山呢。
不……不急,話,話沒……沒說完……完哩……
有話在路上說,或是到了再說。
就……就這兒……兒說,免……麻煩……
到了最後,獨眼龍有些憤怒了,他覺得對方是故意裝作不懂他的意思。但他實在不想失去這筆生意,不想與對方鬧翻。看來事到如今,隻好把話挑明了:
是……是誰叫……叫你來的……
來人說:田府的大太太呀。
獨眼龍右手做了數錢的動作,道:
大太……太就沒……沒說個……個價……價……
大太太隻讓我找風水先生,沒說價錢的事。
獨眼龍把唯一的眼睛也閉上了,說:
那……那我……不去了……
來人顯然生氣了,對著獨眼龍劈頭蓋臉地就是一通指責:
那你早說呀,讓我耽擱了這長時間。不去,不去我好請別人呀。
來人說罷就走。獨眼龍這時真急了:
去……我去,去不就……得啦……
獨眼龍最終還是跟著來人去了田王寨,一路上他反複強調的事情就是田府必須給他五塊大洋。而對方卻盡量糊弄他,說看準了好地說不定還不隻五塊大洋呢。
在風水師這個行當有太多的江湖騙子。更確切地說,這就是一個出騙子的行當。再進一步講,風水這個行當本身就是一個騙局。獨眼龍看上這個行當,就是因為它可以隨意騙人。
獨眼龍本可以隨便跟田二爺擇個地兒,然後拿錢走人。但獨眼龍看到田府每頓好酒好肉的招待,於是就想多呆幾天。在圍著田府墓園轉了三天,獨眼龍還沒選取一個地兒,這下大太太就急了,質問道:
你會不會看風水,不會趕快走人,別耽誤我們的大事。
獨眼龍隻好說他心裏早已有了目標,一直沒說出來就是想多觀察觀察。翌日,獨眼龍帶著田府上下一行人,來到一塊窪地裏,用拐杖一戳,說:
這……就這……塊好地……
負責掘井的一班人開始往下挖,挖到半米深,水就汩汩往外冒。原來墓坑正在泉眼上。然而墓坑一旦選定是不得更改的,改了,就犯了大忌,家裏又要死人。眾人隻好硬著頭皮往下挖,挖到一米時,水就更大了,眨眼工夫就積了滿滿一坑水。四五個人隻好站在墓坑兩邊往外舀水,邊舀水邊取土。即便如此,那水依然越冒越大,半天不到成了一口小堰塘。也就是說,田二爺從此要去水裏泡到肉腐骨爛了。
眾人把這事報告給大太太,大太太立刻大發雷霆,要找獨眼龍算賬。眾人尋時,發現獨眼龍早已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