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朱哈巴想和田二爺一起去死

可以肯定地說,當時一定是田二爺蔑視的目光,給了朱哈巴以極大的觸動,他迅速從地上爬了起來,在眾人,包括日本人驚詫的目光注視下,大踏步地來到田二爺身邊,同大夥站在一起。

為了同田二爺保持平行,朱哈巴有意用餘光斜視了田二爺一眼。當發現自己處於同一水平線上時,朱哈巴心裏感到特別的滿足。

這樣的滿足之於朱哈巴隻有兩次,上一次是桂花突然來到他的房屋,兩人顛龍倒鳳之後。

此時的朱哈巴挺直了胸膛。為了挺得很直很直,朱哈巴這會兒集中了身上的全部力量。

身上那套長袍馬褂盡管是今天早晨才穿上身的,這會兒卻是髒兮兮的了。沾滿了泥土不說,還被火藥燒了幾個窟窿。朱哈巴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整了整衣襟,這才重新站好。

塵土揚起來,迷住了身邊田二爺的眼睛,可田二爺並沒有生氣,甚至還對朱哈巴笑笑,似乎在說,就該這樣,要體體麵麵去死。

也許受了這句話的鼓舞,朱哈巴站得更直了。

就像麵對一個攝影師,朱哈巴極力擺出一副自己滿意的姿勢,以便留下永恒的瞬間。隻是這一次,朱哈巴不是將自己的形象留在感光膠片上,而是留在寨裏人以及日本兵的記憶中。

就在朱哈巴還在調整姿勢時,日本兵的槍響了。就在即將失去知覺的那一瞬,朱哈巴多少感到有那麽一點兒遺憾。

不過朱哈巴並沒有死,同時他也沒有勇氣站在田二爺身邊,直麵日本兵的槍口,大義凜然地去死。

上述那一幕是他躺在田王寨的後山上臆想出來的。不過,他真希望自己有勇氣那樣去做。他不認為自己缺乏勇氣,而是腿不聽使喚。於是他很生腿的氣,還使勁在兩條大腿上各捶了一拳。

不就是一死嗎?有什麽大不了的!看來朱哈巴真的很生氣。

不就是一死嗎?人總是要死的!母豬就是活一千年也免不了那一刀。

朱哈巴似是發瘋了,他從地上站起來,對著山下的寨子大喊大叫。不就是一死嗎……不就是一死嗎……不就是一死嗎……有什麽大不了的……朱哈巴老是重複著這句話,聲嘶力竭地喊叫,似乎要讓寨子裏所有的都聽見。可是,等他喊夠了,喊累了,嗓子喊出血了,喊得一個音都發不出來之後,他才停下來,他想聽聽出下寨子裏有什麽反應。

田王寨回答他的是死一樣的寂靜。

隔了很長一段時間,朱哈巴聽到寨子裏傳來隱隱的哭聲。

俠肝義膽流浪狗

天暗了下來,朱哈巴壓根兒不想回家。肚子裏咕咕轆轆地響,他也不想去找點吃的,他就躺在鋪滿鬆針的地上。由於前不久剛下過一場雨,地上雖然有點兒潮濕,卻沒有了幹旱時的堅硬。

一句話,朱哈巴感到躺在這兒很舒服,他願意一直躺著不再醒來。

不過,後來他還是醒了。醒時天尚未大亮,確切地說,就是晨曦初露時分。

他感到自己是被一條熱毛巾弄醒的,不知是誰將一條熱毛巾一次又一次敷在他的臉上。那條毛巾並不太熱,朱哈巴感覺癢酥酥的,有種說不出的舒服。

朱哈巴本可以就那樣一直躺著,享受著那條熱毛巾的溫暖。可後來他還是睜開了眼睛,他看到眼前並沒有什麽熱毛巾,而是流浪狗“花子”在舔他臉上的血跡。

朱哈巴一個激淩坐起來,張開大嘴向狗發出了怒吼,並大罵這個狗娘養的!本來要討好朱哈巴的“花子”退至一旁,充滿疑惑地望著它的主人。

朱哈巴馬上就後悔了,因為“花子”剛才救過他的老婆桂花的命。對於有恩於他的一切東西都不應該憎恨,哪怕它是一條狗。

那會兒,在日本兵準備槍斃田二爺等三十多名男人時,就有許多女人企圖衝上前去保護她們的男人。於是,日本兵和偽軍組織了一道人牆。那些偽軍表現得異常克製,無論女人們如何推搡,他們都不為所動。而日本兵卻沒有那麽好的脾氣,他們往往用腳猛踢女人的下體,有的還用槍托猛擊女人的頭部。

人群中不時傳來女人的慘叫。

盡管如此,這並不能讓女人們退縮,有人倒下後又重新爬起來,有人昏迷過去後被人攙扶在旁,後麵的人繼續向前。在這群女人中不僅有窮苦人家的老婆孩子,還有田二爺的大老婆玉蘭以及二太太春芳,當然其中還有腆著大肚的桂花。

開始的時候,桂花一直站在二太太春芳身旁,她仍然以一個丫環的身份在保護她的主人。再說她也不想田二爺死,對這個男人桂花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後來,群情激憤的人們多次試圖衝破日偽軍組成的人牆,於是亂成了一鍋粥。桂花被人群隔開了,她一邊尋找著春芳一邊往前擠。

歇斯底裏的春芳這時已經穿過人牆,正向田二爺撲去。但她很快被日本兵飛起一腳踢倒在地。這一幕正好被桂花看到了,她哭喊著鑽過人牆想去保護她的主人。

這個時候,隻有春芳和桂花兩人處在行刑隊與人牆的中間地帶。正準備開槍的行刑隊員暫時忘記扣動扳機,扭過頭來看著兩個女人。日本兵被兩個女人的行為激怒了,一個日本兵這時舉起槍托準備對準桂花的腦袋猛擊下去。也就在這個時候,流浪狗“花子”突然飛身一躍,咬住了那個日本兵的左手。疼得敖敖大叫的日本兵頓時丟掉了手中的三八大蓋。

與此同時,行刑隊的槍聲響了。田二爺連同三十多名漢子應聲倒地。日偽軍也撤走了人牆,人們蜂似地撲向自己的親人。

幾個餘怒未消的日本兵還在尋找流浪狗的下落,但它早已逃之夭夭。

朱哈巴撫摸著流浪狗“花子”的皮毛,半是愛撫半是抱怨地說:

你個狗娘養的還是對女人好,剛才日本人拿槍打我的時候,你跑到哪裏去?

朱哈巴要端掉日本兵的炮樓

朱哈巴踉踉蹌蹌地回到了田王寨。本來他是準備直接回家的,可朱哈巴看到大街上點著幾十盞馬燈,也就過來了。燈下停放著三十多具男人的屍體。有的已經裝進了棺材,有的仍然擺放在門板上。

棺材鋪裏這會兒也是燈火通明,有四五個木匠在忙活,這些木匠都是白發蒼蒼的老人,他們不分白天黑夜的幹,累得連斧頭都舉不起來了。有小孩在旁邊觀看。木匠們趕製的是他們父親的棺材。

街道上到底積著褐黑色的血跡。狗們則興奮地在屍體旁邊轉來轉去。

朱哈巴奇怪為什麽一下子躥出這麽多狗來,他先是默默地數了數,由於狗們到處亂竄,使他數了幾遍也沒有數清楚。

每具屍體旁邊坐著一兩個女人,有的還在數數訥訥地哭著,有的卻是撩起衣襟默默地抹著眼淚。

偶爾有男人出現,卻是腳步匆匆。再說這些幸存下來的男人實在太老了,平均年齡至少在六十五歲以上。他們希望自己替年輕人去死,可日本人不答應。如今白發人送了黑發人。

這些白發蒼蒼的老人如今要強忍悲痛去埋葬自己的兒子,哪滋味可真不好受。

稍後我們看到,抬棺材的都是這些白發蒼蒼的老人。那些用活樹剛做好的棺材裝上死人至少五六百斤哩。再說他們必須三天內將三十多具屍體埋葬掉,一天十來具哩。我們看到,這些白發蒼蒼的老人一趟又一趟地從寨子到墓地來回跑。到後來,他們實在抬不動了,一是由於悲傷,二是因為他們的力氣已經耗盡。

當他們終於將一具六百多斤的棺材抬到墓地時,一位老人問:

為什麽死的不是我們呢?

另一個老人答道:那是因為我們的罪還沒受夠呢。

朱哈巴的到來並沒有引起人們的異常反應,就如同從外麵又來了一條狗一樣,人們並沒有在意。

有些人瞅了朱哈巴一眼之後,迅速將目光移開了。而朱哈巴想與某某搭訕兩句,可人家全然沒有搭理的意思。

朱哈巴心裏很淒涼,於是他去找桂花。他想,桂花總不會不理睬他吧。

不可思議的是,他幾乎找遍了整個寨子卻沒有見到桂花的影子。他先是從每一具屍體旁邊走過,仔細查看那些正在哭泣或沒有哭泣的女人。爾後,來到田府轉了一圈又一圈,他甚至在所有人活動的地方都去過,依然沒有看到他要找的女人。

朱哈巴想問問旁邊的人,可誰也不願意接他的茬。最後,他隻得自言自語:桂花哪兒去了?桂花到底去哪兒了呢?

即便如此,也沒有人搭腔。

朱哈巴的心中真是煩透了,肚子裏窩著一團火無處發泄。後來他想,這一切都是日本人造的孽,如果不來日本兵,田王寨怎會死這麽多人呢?而他朱哈巴怎會像一條喪家犬落到無人理睬的地步呢?

都是狗娘養的日本兵!

其實桂花就在田府裏,確切點說,就在大太太玉蘭那裏。那裏這會兒聚集著上十個女人呢,有二太太、三太太,還有她們的女兒,以及傭人和丫環。田府如今是女人當家作主。大太太把大夥召集起來的目的是商量如何安葬田二爺。

三太太向來是百事不關心的,聽說田二爺死了,震驚之餘她還是過來了。

三太太來後就埋怨眾人沒有保護好老爺,但眾人不服氣,反駁說,你怎麽不去保護老爺?你隻會裝瘋賣傻。

說得三太太一時語塞。

想到田二爺的死,女人們先是大哭一場。上十個女人一起哭,場麵真是驚天動地。眼淚似乎洗去了女人們心中的悲傷,哭過之後她們好像輕鬆許多。大太太玉蘭最先止住了哭泣,卻在不停地抹眼淚。她的眼淚特別多,就像一口幹涸多年的老井突然冒出泉水一樣。她抹呀抹呀,總也抹不完。

大太太看看周圍的女人,發現她們都在抹眼淚,但她們的臉上明顯沒有淚水。大太太於是哀歎一聲,感歎自己真的老了。這時節,田府沒有當家的男人,老的已經死了,小的還太小,能夠擔當大任的出去闖世界了。沒有辦法,大太太玉蘭隻好臨危受命管理這個龐大的家業。不過,擺在她麵前最最要緊的大事就是安葬田家老爺。

安葬田二爺首先要通知他的兒女們回來,這些兒女有的在武漢,有的在天津,有的在上海,全國各地,五湖四海。大女兒春妮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寫信回來了,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可謂生死未卜。

大太太想說,把管家田大侄子叫來。話到嘴邊又縮回去了,她這才想起田管家也陪田二爺去了。

田管家死得俠肝義膽卻有些不值。他近六十歲了,日本兵開初並沒挑選他,是他自己走過去的,他對田二爺說:

老爺,您回去,這兒我來替您。

可日本人不同意。日本人既不同意田管家替換田二爺,到最後也不同意田管家回到人群中去。日本兵說,既然來了那就留下吧,對田二爺來說多個人多個伴兒。

田二爺下葬的時候,在外的子女一個也沒有回來,原因是他們沒有得到隻言片語。大太太讓一個文盲去報喪,更何況這個文盲從未出個遠門,當他走下輪船來到漢口碼頭時已經不知東南西北。更為糟糕的是,他懷揣的信封被小偷當鈔票偷去了。那些信封上有田二爺的子女們寫來的詳細地址。沒有了信封,文盲報喪人誰也找不到。

這個文盲在漢口呆了十餘天,花光了大太太給他的路費盤纏,然後打道回府。

就在朱哈巴站在田家大院的天井裏破口大罵日本人的時候,一個披麻戴孝的女人氣衝衝地向他走了過來。

朱哈巴這下看清了,來人正是桂花。

朱哈巴立馬笑臉相迎:桂花是你嗎?我找你老半天,我還以為……你這是幹嘛?我哪兒做錯了……

桂花上前對著朱哈巴的臉就是兩巴掌!許是打得太響的緣故,引起了許多人抬頭觀望。

朱哈巴顯然被打懵了,他不明白桂花為什麽要打他的嘴巴。

沒等對方反應過來,桂花衝著朱哈巴叫開了,聲音之大似乎要讓寨子裏所有人聽到:

你回來幹嘛?你還有臉回來見人?你怎麽不去死呀……

說著,桂花突然大聲哭起來,不知是為朱哈巴闖下的大禍,還是為死去的田二爺。

朱哈巴這才反應過來,他拍著胸部對著桂花發誓:

我會找日本人算賬的!三天之內……我朱哈巴現在對鄉親們起誓,三天之內,老子要把日本人的炮樓端掉!你們等著,我保證三天之內……

朱哈巴的大喊大喊並沒有吸引眾人的注意,倒是把狗們吸引了過來,這些畜牲似乎嗅到了血腥味兒。

朱哈巴原以為會有很多人聽他的豪言壯語的,沒想到周圍一個人也沒有。而此時他惟有對狗們吼叫了:

我說三天就是三天……三天之內,老子一定要把日本人的炮樓端掉!

朱哈巴差點成了陪葬品

接下來,朱哈巴要為實現他的豪言壯語招兵買馬。看來,這回他是真的同日本人較上勁了。

其實,朱哈巴完全可以不必較真,誰也沒有把他的話當一回事兒。朱哈巴以前放的“大炮”太多了,誰跟他較真過?

寨裏人明白,你要是跟朱哈巴較真,你就是哈巴了。

更何況這回是日本人。

這個朱哈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