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償 還2

那天,他來到了這座城市那條有名的商業街上。大街兩旁的飯店、歌舞廳,還有洗浴中心,都是張燈結彩。門口停放著一輛輛豪華的小汽車,小汽車反射著霓虹燈的亮光。那光亮刺疼了他的眼睛,也刺疼了他的心。他覺得自己很可憐:你再有力氣,你再拚死拚活地幹,這輩子你混了個什麽?他突然感到自己非常渺小,他似乎明白了人與人之間的差距竟是那麽大。但他不喜歡這裏,這裏看不到天空,更看不到天上的星星。看不到這些,他心裏就不舒服,連他自己,也感到虛假起來了。

就在這天晚上,他又失眠了。鳳女那張紅撲撲的臉龐總是在他眼前閃現,無論他怎樣努力,也驅趕不掉。他的模樣不大好看,對於這一點,他本人也有自知之明。自打懂事起,他就不願照鏡子。他害怕見到鏡子裏的自己——細眯眯的眼睛,黝黑的呈三角形的臉,額頭上幾道深深的皺紋,就像刻上去的一般。而且,在他十八九歲時,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了。因此他在人前感到很自卑,尤其是在女人麵前,這種感覺越發強烈。他知道自己不討女人喜歡,而鳳女肯嫁他,一是他肯到她家做上門女婿(她沒有兄弟,隻有一個妹妹),人也很忠厚;二是鳳女圖了他那一身的蠻力,還有他那種不怕吃苦的韌勁。每年,一到夏天,他就不穿鞋子了,家裏地裏,他都是赤著兩隻腳。他的腳黧黑而單薄,看起來並沒有特異之處。然而,當他抬起腳來,你就會看到,他的腳板上生了一層厚厚的繭子,有銅錢那麽厚,他就光著腳丫,在剛收割過的麥地裏踩著尖硬的麥茬,往車上裝麥個兒;打完了麥子,他又光著兩隻腳,踩著麥茬給間作的玉米鋤草,鬆土。人們望著他,禁不住都嘖嘖驚歎,而他,臉上就露出一種豪邁!鄉下人看重的就是力氣,因此在村子裏並沒人小瞧他。那時,他和鳳女剛剛結婚。有一次他們在村南稻田裏插秧,這活兒苦而且累,但李勤民幹得又快又灑脫。快落山的太陽,映亮了碧綠的稻田,也映亮了李勤民清瘦的臉頰。這斜射的太陽光使李勤民的臉頓時有了立體感,顯得棱角分明。鳳女停住了,呆呆地看他,眸子像火炬般亮起來,目光也漸漸變得溫柔了。晚上,鳳女握著他那雙粗糙的手,握了許久。就在這天晚上,鳳女第一次對他說:我喜歡你,勤民!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而說這話的人又是他所愛的女人,兩顆滾燙的淚珠順著他的臉頰滾下來。

可如今,當他一想到鳳女,便生出深深的愧疚!你不是有一身力氣嗎?可你讓鳳女吃香的了還是喝辣的了?想想看,鳳女跟著自己,哪過過一天好日子呀!那年,他們剛結婚沒有多久,鳳女去鎮上趕集,看中了一件上衣,試了試,不但合體,還將她襯得漂亮極了。但一問價格,她就傻了,手都沒有好意思往口袋裏伸。在回家的路上,鳳女禁不住落淚了,那天她真的哭了。就是這樣,鳳女節儉了一輩子。她有哮喘病,每到天熱時,她的病就要發作。但她很少買藥,就那樣硬抗著。那年夏天,天氣異常悶熱,她的病一下子嚴重了。她突然就離開他們,走了。

有時,李勤民好不容易睡著了,卻又做些奇形怪狀的夢。他夢見自己真的死去了,而死的滋味竟然那樣美妙,就像還活著一樣。隻是,他沒有了形體,也就是說,死後的他變成了一團飄浮的氣體。這團氣體有思想,對世間的一切仍了如指掌。他看到兩個孩子都哭成了淚人,這個情景令他很感動,果然他沒有白疼他們。正在他得意時,首先是大軍,突然抱怨他:爸,你好狠心呀,你走了,卻給我們留下了那麽多債務!還不清,在村子裏我們休想做人!大軍這麽一說,二英也不再哭他了。她對他的態度也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開始為那些債務而恨他。

就在這時,他醒來了。然而,大軍那咒罵聲還在耳邊縈繞不散。他就像讓人扇了一巴掌,感到無地自容。還有一萬多塊錢的債務,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他能還清嗎?

後來,他通過一個名叫老黑的朋友,又找了一份工作,也是燒鍋爐。他和老黑從前在一起幹過,兩人很說得來,成了很鐵的哥們。但李勤民沒有告訴老黑他的病複發了,他不能告訴他。那天,他和老黑蹲在鍋爐房裏,老黑吐出一個大大的煙圈,盯著李勤民那張灰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巴咂了一下嘴,關切地說:老哥,我是怕你身子吃不消呀!說一句不該說的話,你這病,就怕複發!

李勤民無奈地笑了笑,那笑容看上去很幹澀。他說:我做手術的錢還沒還清呢,磨盤壓著手哩!老黑又吧咂了一下嘴說:你真是個大好人,那麽點錢,急著還幹嘛?你沒見眼下欠錢的人,反而成了大爺!咱也不能像那些人那樣黑,賴著不還,隻是,你大可不必這麽著急!你的情況他們也知道的,還是身子要緊呀。記住那句老話吧: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是的,老黑說得句句在理,可他那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嗬!但他又不能怪怨他,人家老黑是不知道他的情況。如果他不趕快還債的話,可以說這一輩子他是再也沒有償還的機會了!但他臉上卻裝出很輕鬆的樣子,他說,我做手術都兩年了,前幾天又複查了一次,一切正常,醫生說,我這病複發的可能性極小了。多幹點活,倒對身子有好處!

這是一家熱力公司,老黑就在這裏幹,這裏離熱電廠不太遠。李勤民巧妙地安排時間,在這裏上了夜班,早晨下班後再去那裏上白班。有時,實在困得不得了,他就蹲在地上打個盹,就算睡了一覺。盡管很辛苦,每當月底發了工資,他捏著那幾張鈔票,心裏像吃了蜜一樣甜。照這樣下去,到明年初,他差不多就能把欠款還清了。

手頭寬裕了,他還想讓二英複學。這天他回了一趟家,把二英叫到跟前,從口袋裏掏出一百塊錢,對二英說:明天就去上學吧,這是學費!

二英沒有接李勤民的錢,怔怔地盯著父親。她的眼睛單純、清澈,卻又那麽敏感。李勤民禁不住想到了另一雙眼睛-----這丫頭最像她母親了,哪都像,連她走路的姿勢也像極了——不,那是從前,如今二英走路已經和她母親不一樣了,她的左腿瘸了呀——那是她喝農藥落下的後遺症。望著這條腿,李勤民的心像是讓什麽鈍器給撞了一下。他見二英愣怔著不接錢,就說,還愣著幹嘛?爸爸又找了一份活兒。

二英輕輕地叫了一聲爸爸,低下頭,又白又小的牙緊緊地咬住嘴唇,一串淚珠掉在了地上。她囁嚅道:我不上學了,這錢你還人家吧!你也別幹兩份活兒了爸爸!

李勤民心裏一熱,這丫頭懂事了呀。他的鼻子開始發酸,眼睛變紅了,眼前的二英在他的視線裏頓時模糊起來。在這團模糊的背景上,又浮現出鳳女那紅撲撲的臉頰。但他極力地克製著自己的情緒,勸二英:你還小,不要操心大人的事情!欠款遲早會還清的!

他的話音剛落,二英雙手捂住臉,嗚嗚地哭起來。她哭著,單薄的身子隨著哭聲有節奏地顫動著,垂至肩上的兩條小辮,也隨之抖動。她穿一條灰色肥大的褲子,那是用她母親的一條舊褲子改做的,腳上的一雙花布鞋,都穿了好幾年了,鞋幫子已經磨出了毛邊兒。這丫頭邊哭邊說:爸爸,你給我找份工作吧,我不上學了,我要幫你掙錢!——沒有媽了,我和哥哥再不能沒有你呀。二英說著,禁不住放開喉嚨大哭起來。

在家裏很少發脾氣的李勤民,把錢往桌上一拍,吼道:二英你給我上學,我要你考上大學!

關於償還欠款,李勤民是這樣安排的:每月發了工資,除去他和家人的花銷,他就將剩下的全部存到了銀行。他有一個小本本,上麵清楚地記著每一筆欠款人的名字和所欠數目。每存上一筆錢,晚上臨睡時,他總愛把那個小本本拿出來,盯著上麵的人名和數字,久久地看著。上麵的每一個名字都會勾起他一段回憶,溫馨中又包含著一縷苦澀。他就開始盤算,這一次先還誰的呢?自然是先還關係遠一些的,由遠及近;如今麵對欠款,有的人由人變成了獸。可悲的是,他們對自己的這種退化竟渾然不覺;李勤民恰恰相反,欠款的重負讓他更曉得了自己那份屬於人的自尊!因而他就越發地愛惜它,每還一筆欠款,這一天簡直就是他的節日!

這天,他回家還了一筆一千元的欠款。從村裏出來,天已經黑下來,他沒有急著回城裏,而是來到村西,來到了鳳女的墳前。月亮升上來了,映亮了路邊楊樹光禿禿的枝條。冬天的田野,空曠,遼闊,就像是一幅恬淡而凝重的水墨畫。李勤民在鳳女的墳前坐下來,他把還債的進展情況,對鳳女說了一遍。他仿佛看到,九泉之下的鳳女咧開嘴笑了。鳳女稱不上漂亮,但也不難看,她一笑,那紅通通的臉頰便凸鼓出來,就像熟透的桃子般迷人。繼而,鳳女又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李勤民不解,問她,你哭什麽?像這樣下去,過了年,我就能把債還完。然後,再攢錢給大軍娶媳婦!鳳女抬手擦了一下眼睛,說,不給咱大軍娶上媳婦,你休想來見我!說完,她就不見了,像一團氣體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顯然是個幻覺,但李勤民還是愣怔住了,他突然感到生與死竟然相距這麽近,隻隔著一層土,很薄的一層土,然而,卻又是兩重天!

他吃飯時越來越難以下咽了。吃不下東西,他的身體就更虛弱。這天他實在支持不住,竟然昏倒在了鍋爐旁。

當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房裏。病房裏站滿了人,老張、老付,還有小劉,他們都來了。小劉望他的目光變得柔和了。他心裏一熱,覺得小劉這孩子其實也不是太壞。除了工友,他還看到了陳廠長。他明白他的病情再無法隱瞞下去了,就捂住臉嗚嗚地哭起來,懇求陳廠長:我還沒有還清欠款,你千萬別辭了我呀,我還能幹活兒!

陳廠長歎出一口氣,說:這樣吧,你也別燒鍋爐了,去做門衛吧。陳廠長的語氣親切而真誠,淚水再一次模糊了李勤民的視線。

從醫院回來後,他稍微休息了幾天,就上班了。但讓他感到遺憾的是,他的另一份工作卻丟掉了。

時間飛快地流逝著,一晃,春節已經過去了,他幹門衛已有三四個月,眨眼間,已進入了四月份。這天下午,他回了一趟家,直到很晚才回來。這是他最高興的一天,因為今天他把最後一筆欠款償還了。想不到,他借人家錢時是為了挽救生命,可後來卻又要拿生命換錢,來償還那些欠款。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麽,不明白,他就不再去想。此時他隻有激動和喜悅,因為從今天開始,他就沒有一分錢的欠款了。所以他那張瘦削得差不多已經脫形的臉上,竟然浸出了一點血色。

這天,臨來城裏時,他又去了鳳女的墳上。那時,太陽還沒有落山,綠的麥田、樹木還有小草,都泛出一種鮮嫩的桔紅色。遠處的村子也被霞光映亮了,輪廓格外的清晰。他嗅到了小草那種清新的氣味,麥苗散發出的那種發甜的氣息,他也嗅到了。他覺得今天是那樣的美好,他不但把還清欠款的消息告訴了鳳女,還對著這曠野,還有天上飛翔的小鳥,大聲地喊:我還清欠款了——

還清了欠款,他心頭的那塊石頭終於落地了。他輕鬆了,可這天晚上一種鑽心的巨痛卻朝他襲來,起初隻是局限於胸部,就是做手術的那個部位。後來就開始向全身擴散,像有許多把刀子在剜他的肉,也像有無數條毒蛇在狠狠地齧咬他。他還不能倒下,能多掙錢還是好的。他就這樣堅持了兩天,也可以說,這兩天他就是靠這個念頭來支撐的。到第三天晚上,他實在無法忍受了,目光盯住了屋頂上的電燈。他隻要站上去,用手觸摸燈口,他的痛苦便煙消雲散。這樣想著,他就站到椅子上,手顫抖著,伸向了電燈……

但他並沒有死,電流隻是將他擊昏了。醫生說,他頂多還有一個月的活頭。

陳廠長派車將他送回了家,給他多發了兩個月的工資。廠裏還給了他八百塊錢的救濟金……

李勤民一死,二英便退學了。

如今掙錢的門路不好找,何況二英又瘸了一條腿。她就讓哥哥大軍在院裏壘了兩間小屋,買來十幾隻仔兔,搞起了養殖。她背著筐子,給兔子們割草。她非常喜歡這項工作,她愛看藍藍的天,愛看天上的白雲。她更喜歡青草被割斷時散發出的那種甜絲絲的氣味。

累了,二英就來到父母的墳上。二英是個非常心細的孩子,墳頭上長了草,她就拔掉。這天,二英又在墳上瞥見一層鵝黃色的小草,它們生機勃勃,卻又是一副不屈不撓的樣子。二英剛要動手,忽然又打消了將它們拔掉的念頭。因為,它們不但層出不窮,而且還和四周的田野溶為一體。二英突然發現,它們是那麽美麗……

(原載《長江文藝》200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