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花兒為什麽這樣紅,這是我非常喜歡的一首帶有雪域色彩的老歌。而事實上,我家也養了許多花草。養花兒是我的一大愛好,我養的花兒品種繁多,有珍貴些的也有極為普通的。姹紫嫣紅的花兒占據了我家陽台,那裏就像香氣撲鼻的花室。

有一天,澤芳從外麵花店裏買回來兩盆塑料花兒,一盆刺梅,一盆滿天星,她將它們放在了客廳的小茶幾上。我不明白澤芳為什麽對這假花兒如此感興趣,為此我們之間發生了不愉快。我說,你這是多此一舉,家裏有的是花兒,哪一盆不比這假花兒好?澤芳卻不以為然,紅嘟嘟的小嘴噘得老高,她說,你瞎說吧,塑料花兒比真花兒還好看呢!

那天我們爭執了許久。不過有一個事實卻不容忽略:那些塑料花兒真是非常的漂亮,看上去絲毫不亞於那些貨真價實的真花兒。我不得不驚歎那些造假者們技藝的高超,我對澤芳說,塑料花兒沒有生命力,再好看也是假的呀,連一點香氣也沒有!

澤芳卻反駁我,她說,我才不在乎真的還是假的呢,隻要好看,我就喜歡!

盡管我們不歡而散,但我還是包容了她對假花的喜愛。以後我們相安無事,我們欣賞我們各自所欣賞的,這樣家裏的氣氛又像從前一樣安寧而和諧。

如果沒有後來的那次采訪,我和澤芳肯定會這樣平安無事地相處下去的。

那次去天馬縣采訪,是主編派給我的一個任務。如今純文學不景氣,單靠刊物發行很難養活自己。隻好四處托人說好話,拉上一點錢。這次采訪的是天馬縣公安局白局長,給他寫一篇充分展示其政績的報告文學。盡管我極不情願寫這類狗屁文章,但為了我們刊物的生存,我還是答應下來。

從省城趕到天馬時,已是下午三四點鍾了。按事先約定好的,我和聯係人王發水在縣招待所會麵。

一見麵,王發水就告訴我,白局長到市裏開會去了,上午走的,沒來得及通知我們。他又安慰我,明天下午一散會白局長就會立馬趕回來的。

明天就明天吧,先休息一下,調整一下心態,也很好。我洗了一把臉,忍不住去外麵大街上溜達。每到一地我都格外留意當地的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這已成了我的一個習慣。因為要想了解一個人,他所生活的環境是不可忽視的。天馬縣位於大山深處,縣城是典型山城。沒有什麽高樓大廈,可也不覺得多麽土氣。我最大的感受就是這裏石頭多,圍牆,平房,都是用石頭壘成的,甚至一些坡度很陡的馬路,也由大青石鋪成。下午的陽光照上去,大青石閃著青幽幽的光亮。這光亮柔和、光滑,和冷冰冰的石頭形成了極大的反差,給人一絲暖意,卻顯得很脆弱,仿佛隨時都會消逝掉。想不到,這種感受竟然和這次采訪是那樣的相吻合。當然,這是後話了。

王發水是這次采訪的聯係人,可我對他的印象並不怎麽好。他的臉黝黑而瘦長,是那種典型的馬臉,細小的眼睛裏總是閃動著讓人捉摸不透的光亮;而且,他頭發也是亂糟糟的,衣著又極其隨便,看上去有點像美國六七十年代的嬉皮士。因他父親和白局長是高中同學,關係非常的鐵(這是王發水的話),於是便促成了這次的采訪。王發水是那種油嘴滑舌的人,他已辭去公職,就憑著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巴,在社會上混——利用他父親的關係,充當各式各樣的“掮客”角色,撈錢。人們總把他們和江湖騙子聯係到一起,然而也不得不佩服他們的能耐!就像我們的刊物,如果沒有這些人從中牽線搭橋,就很難拉上讚助。而他們略施小計,就能贏得這些企業家或一些單位領導的信任,這正應了民間那句俗語: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當然,我們也得給人家高額回扣。

我討厭王發水,還因了一件事。晚上我們閑聊時,他總是稱我為李記者。我給他糾正,我說,我不是記者是編輯,我們刊物不是新聞媒體,是文學刊物。他怔一下,臉上的笑意頓時不見了。他抱怨我不必那麽認真,然後又用叮囑的口吻說,明天當著張主任他們,你千萬不要說自己不是記者。你就是記者,從省裏來的大記者!而且你還要做出大記者的派頭,他們下邊嘛,就認這個——你越是謙虛,他們越不把你放在眼裏!

我很反感王發水和我這樣說話,但我也明白,他如此在乎這一點,其實還是為他自己。那就是將這件事盡快辦妥,順利地拿到屬於他的那份提成。

想不到,第二天一早情況又發生了變化。吃著早飯,辦公室的張主任一臉歉意地對我們說,剛才他接到了白局長的電話,說今天散了會還有一件非常要緊的事情要辦,無法趕回來了。——反正也是等著,白局長希望你們下去看一看,先了解一下我縣的情況。張主任盯著我的眼睛說。

見我點頭,張主任就熱情地向我們提議,要不,咱們去石頭屯看看張玉嬌吧!

張玉嬌是全省著名的勞動模範,又是人大代表,名氣很大。見我有些動心,張主任點上一隻煙,悠然地抽一口,趁熱打鐵地向我介紹張玉嬌的近況:辦著三個廠子,先辦了石料加工廠,後來又創辦了水磨石廠和水泥廠。除了擔任這三個廠子的董事長,她還兼任村黨支部書記。一個鄉下女人竟然有這麽大的能量,我頓時對她產生了極大的興趣。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

吃了早飯,我們就出發了。

石頭屯離縣城隻有二十多華裏,想不到張主任竟然興師動眾,弄來七八輛小汽車。而在前邊帶隊的竟然是一輛警車——我享受到了警車開道的那種禮遇。這讓我感到非常納悶。

聰明的張主任看出了我的心思,朝我笑了笑說,你是從省城來的大記者,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再說這也是對張玉嬌的尊重!——她可是全省著名的勞動模範呀,也是我們全縣的光榮!他又補充說,公安局嘛,沒有點威風哪成!

想不到張主任竟然能擺出這麽多的理由,而且每個理由似乎都很合乎情理。客隨主便,我也不好再說什麽了。張主任是個愛熱鬧的人,昨晚,他代表白局長為我們接風洗塵。他非常善於活躍酒桌上的氣氛,一個勁地勸我喝酒,吃菜。為了表示誠意,他極為慷慨大度,率先垂範。喝多了酒,他變得非常可愛,竟然不顧及初次和我相識,大講特講葷段子。酒精的作用使他的講述繪聲繪色,**澎湃。中國人總是不甘寂寞的,總要想方設法地弄出點熱鬧來,於是這種屬於口頭文學範疇的東西就風靡時下的餐桌——有些膩味,但又不傷風雅,讓彼此陌生的人一下子拉近了距離。雖說昨晚他喝多了,可此時卻看不出一點疲憊的樣子,看來他是個精力非常充沛的人!

在警笛的呼叫聲中,我們穿過山間曲曲彎彎的公路,向前駛去。正是初夏時節,山坡上還有一些野花綻放著。綠肥紅瘦,那點點的野花反而越發地耀人眼目,像一團團小火苗,跳躍著,燃燒著,大有燎原之勢。置身於這浩浩****的車隊中,我感慨頗多,想不到今天我竟然鬼使神差地風光了一把。有那麽一會兒,我還真有些為之陶醉,虛榮心嘛,人皆有之。

也許為了打破車廂沉悶的氣氛,一路上張主任又不停地講張玉嬌如何創業。關於張玉嬌的情況,我也知曉一些。她三歲時父親就得病死了,母女倆相依為命。為了活命,母親領著她出去要飯。有一次在半路上母親餓昏了,隻有八九歲的張玉嬌就背著母親討飯。就是那一次,她被一個富人家的狗咬傷了手。至今她手上還留有印記——幾塊梅花樣的疤痕。坎坷的經曆磨煉了她的頑強毅力,隻上過幾天掃盲班的她,解放後卻當上了生產隊的婦女隊長,一幹就是幾十年。後來生產隊解散了,她當了村裏的婦聯主任。再後來,她利用上邊撥的扶貧款創辦了全縣第一家石料廠。

太陽爬過大山,將山穀照得一片明亮。臨近石頭屯,我看到山腳下的村子,也就是那些用石頭砌成的屋角,院牆,被陽光塗上了一層曖昧的色彩。這時我們卻遇到了麻煩,前邊公路被黑壓壓的老鄉給擠占了。他們有挑擔子的,有推小車的,車上滿載著青菜,像是趕集的樣子。張主任跳下車,挽起衣袖,鎮定自若地疏導著交通,勸說人們快些讓開。

人們用驚異的眼神盯視著我們,目光中有好奇,也有困惑。但他們很聽話,有些不情願卻又乖乖地閃開了。他們是否已知道了我們要去見張玉嬌?也許他們早猜測到了,在這山村裏還有誰能和這樣的車隊沾邊呢?沒有,隻有張玉嬌。我永遠也忘不了這些山民投向我們的目光,除了好奇,豔羨,還有一絲絲的鄙視。

我們駛進石頭屯,來到了張玉嬌的家。這是用大青石砌成的四合院,院裏種著兩棵柿子樹,那橢圓形的葉子隨著微風輕輕地搖曳。我終於見到了張玉嬌——這是一位年過六旬的老太太,乍看非常普通,而且孱弱,瘦小。她感冒了,正躺在**打吊針。她的身邊放著一部電話,看來的確很忙。張主任上前介紹了我,張玉嬌對我笑了笑,說了一些客氣話。我和張玉嬌在一起呆了總共也不到十分鍾時間。也許是身體不好的緣故,張玉嬌顯得很疲憊,我也不好意思多問她什麽。

後來我聽到張主任對她說了這樣一句話:白局長的事就勞駕您老了!您再見到馬市長,一定要替他美言幾句。

張玉嬌沒有言聲,那張滿是皺褶的臉依然是那樣平靜,什麽表情也沒有——不看張主任,眼睛卻盯著那隻打著吊針的手。她的手纖細,幹癟,像是一段褪掉皮的樹枝,上麵果然有幾塊梅花狀的疤痕。沒有聽到她拒絕的聲音,更沒有看到她要拒絕的表情,張主任便露出了滿足的笑意。一笑,露出了讓煙熏黃的牙齒。我明白了張主任為何對她這樣尊重。

接下來我參觀了位於西廂房的展覽室。寬敞而明亮的展覽室裏,陳列著張玉嬌獲得的各種證書,錦旗還有勳章,什麽“致富帶頭人”,“模範黨員”,“優秀農民企業家”,“致富女狀元”等等,琳琅滿目,直晃人的眼睛,讓人對它們的主人越發刮目相看,肅然起敬。屋牆上還掛著幾張張玉嬌和領導們的合影,有一張竟然放大成飯桌般大小,張玉嬌一頭銀灰色的頭發,神采飛揚,一副誌得意滿的樣子。在這張照片的下麵,擺放著一大束鮮花。我仔細端詳,才發現它們竟是塑料花兒。我驚訝這假花竟然能達到如此亂真的地步,甚至比真花還要鮮豔奪目。花兒為什麽這樣紅,此時我的耳邊又回響起了這首老歌優美的旋律。

事實上,後來我們一直沒有見到白局長。因為下午他又打電話來,說那件事非常難辦,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我明白,他這話的意思就是我不必再等了。盡管白局長在電話裏一再向我道歉,但我還是像吃了蒼蠅一樣惡心。我感到自己受了愚弄。同時我心裏也有一個疑問,不清楚白局長和張玉嬌在做什麽交易,也就是,在他們之間將有什麽事情發生。

直到兩年後,在一家雜誌舉辦的創作會上我結識了一位來自天馬縣的朋友時,那個埋藏心中多時的疑問才得以消釋。那朋友告訴我,我去天馬時,張玉嬌正經曆著一個大麻煩,村民們說她的廠子都是違法占地。他們去縣裏反映,縣裏卻置之不理;還說他們是無理取鬧,破壞勞動模範的形象。人們知道縣領導袒護她,就去市裏上訪。想不到他們又碰壁了;但人們不死心,不相信張玉嬌能把關係打到省裏,打到北京去。他們還要往上告,這時張玉嬌發怵了。為了給張玉嬌解圍,那個白局長便巧妙地利用這次采訪,安排我去見張玉嬌。果然,那浩浩****的車隊竟然把石頭屯的村民們鎮住了——越是上訪,上邊越是看重人家,於是他們灰心喪氣了,對上訪不再抱什麽幻想。當然,平息那次上訪事件,也不全是因為這個原因,它隻不過是個因素而已;還有其他原因,比如說,張玉嬌出資給村裏的小學校蓋了一幢教學樓,在山區的鄉村,像這樣漂亮氣派的教學樓還是非常罕見的。盡管對於擁有幾百萬資產的張玉嬌來說,花這點錢隻不過是九牛一毛,但寬厚的村民還是原諒了她。也因了這幢教學樓,張玉嬌一時間又成了省市媒體報道的熱點,風光熱鬧了一陣子,據說將來很有可能要成為全國人大代表,因此市長對她越發看重了。有她從中斡旋,白局長終於如願以償,去年當上了副縣長。而那個張主任也接替了白局長的職位,成了天馬縣公安局局長。

這個朋友還向我講了這樣一件事,那是張玉嬌當婦聯主任時,有一天她來鄉裏開會,碰到了鄉長的女人。鄉長的女人打扮得油光水亮的,尤其是腳上那雙新做的布鞋,樣子非常的好看。這種工藝繁複的鞋子是一般人做不來的,往往是對女人手工和心智的一種檢驗。能做好這種鞋子的女人,自然心靈手巧。那時村子裏的男人找媳婦,總要讓女方做這樣一雙鞋,這已是當地的一種風俗。此時張玉嬌便利用這種鞋子來做文章了,她就指了指鄉長女人的腳說,大妹子呀,明天我也做一雙,保準和這雙一模一樣!鄉長的女人隻是淡淡地笑了笑,她不相信這般瘦小的張玉嬌也會做這種鞋。想不到,第二天張玉嬌真的給她送來了。鄉長女人試了試,和她那雙鞋不但樣式一樣,大小竟然也不差分毫。她頓時驚呆了,明白這女人真是厲害!她禁不住在鄉長麵前時常稱讚張玉嬌,於是鄉長對張玉嬌也刮目相看了。後來,上邊給了他們一筆扶貧款,鄉長就毫不猶豫地讓張玉嬌去辦廠子。張玉嬌的輝煌人生便由此開始。

此時,我仿佛又看到了張玉嬌家那束以假亂真的塑料花兒。我開始對這種塑料花兒深惡痛絕,回到家後我和澤芳為此事進行了持久的戰爭,可最終我們誰也無法戰勝誰。我隻能讓自己不去看它們,更是避免接觸它們。事實上這是無法辦到的,因為這種塑料假花充斥著我們生活的每一個空間,比比皆是。尤其是那些端放在一些剛開業的店鋪門口的塑料假花,總是讓我躲閃不及。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欣賞它們呢?

有一天,我終於在澤芳麵前敗下陣來。由於我倆這些天都很忙,顧不上給花兒澆水,陽台上的那盆金達萊率先枯萎了。恰恰相反,那兩盆塑料花兒卻不需要水的潤澤,依然那麽光豔迷人……

(原載《中國作家》200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