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償 還1

償 還

像往常一樣,李勤民往鍋爐裏加了煤,就來到鍋爐房東北角的小屋裏吃晚飯。說是晚飯,其實就是他從家裏帶來的三個饅頭,外加一個鹹菜疙瘩。這就是他的一頓飯,幾乎,他的每一頓飯都是這樣湊合的。這家熱電廠的門口,就有許多小飯館,還有價格低廉的各色小吃攤,但李勤民很少去那裏。

今天,當他咽下第一口饅頭,感到在食道和胃部的銜接處,像是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他將眉頭皺了皺:不好,莫非那個病真的複發了?但他又推翻了這個念頭,也許是吃飯速度太快了。他是個急性子,不願意在吃飯上花費多少時間,久而久之養成了狼吞虎咽的不良習慣。

吃完了那三個饅頭,他感到那個位置越發地堵得慌。不隻是堵得慌,還憋得難受,像是有什麽東西卡在那裏了。他的心頓時忽悠了一下子,兩年前他吃飯就是這種感覺的,後來他去醫院,就查出了食道癌。

他至今還記得那天的情景,因為沒有家人跟著,他手握檢查結果在醫院裏猶豫了好久。太陽還沒落山,卻早看不到太陽的影子了,冬天殘白的太陽讓這城市灰蒙蒙的煙塵給遮擋住了。他心裏很沉重,覺得這很像他人生的盡頭。起初,他不打算把這個結果告訴家裏人,更不想做手術。因為做手術,各種花費至少要三萬多元。三萬多元,對他這樣的家庭來說,不啻天文數字。去哪裏弄這筆錢呢?再說,如果好不了,這錢還不等於打了水漂?這時,他想到了他女人鳳女,他想這樣也好,早點去那個地方和她團聚吧。但很快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仿佛又看到了鳳女臨死時那隻伸出去的手,她的手指著兒子大軍,然後,眼睛就牢牢地將他盯住,鳳女就是這樣離開人世的。他明白她那乞求的眼神!

渾蛋,你怎麽能生出那個想法呢?不把孩子們撫養大,你有什麽臉麵去那個地方見鳳女呢?後來,他就借了錢。手術做得非常成功,醫生告訴他,如果堅持化療,再按時用藥,痊愈的可能性極大!

一晃,過去兩年了。這兩年裏,起初他還堅持化療和用藥。後來,他就停止化療了。從今年開始,他將藥量也減了,先是兩天吃一次,再後來就三天一次。最近,他幹脆就停了。剛停藥時他還去醫院檢查過一次,一切正常。因此,他不相信他的病真的會複發。

是的,不會複發的!他這樣安慰自己,又吸了一顆煙。他吸的是那種價錢最便宜的“荷花”煙,七八毛錢一盒。他有吸煙的嗜好,尤其是飯後,一定要吸上一顆。像他這種出來打工的鄉下人,煙癮都不小!手術後他還真的把煙戒掉了,可再來上班,他又吸上了,不吸心裏麻煩。

吸完了煙,他就打開鍋爐的鐵門,開始往外扒拉煤灰。火光像夕陽的光一樣湧出來,把他的臉映亮了,也映紅了。他的臉黝黑,瘦小,兩腮深深地塌陷下去,兩條深深的皺紋呈弧形從鼻子的兩端延伸至兩個嘴角。此時被火光一照,就像刀子刻上去似的鮮明而深刻。他的眼睛是細眯眯的兩道縫,卻又是明亮的,裏麵仿佛蓄滿了無限的精力,永遠不會疲憊。他這樣幹著,漸漸的就忘記了心口部位的不適。後來,當他想起來,已經是半夜時分了,這時那種感覺竟然消失掉了。

可不是吃飯不注意唄!能有什麽大事?本來嘛,那個地方做過手術,還脆弱得很。他這樣想著,又責備自己:以後吃東西還是注意點好,飯食好賴倒沒什麽,少吃涼的硬的,還要細嚼慢咽。從前,他來上班,鳳女總是悄悄地往他的工具兜裏塞兩個煮雞蛋。有時還給他攤兩張油汪汪的蔥花雞蛋餅,他就用熱水泡了吃,非常的香。想到鳳女,他的心裏禁不住一熱,一晃,鳳女離開他已經五年了呀!

後來,他每次吃飯,都會出現那種不適感,而且一次比一次嚴重。雖說他不認為他的病複發了,但他心裏膩歪,像吃了蒼蠅一樣。從家裏帶來的饅頭,不敢涼著吃,他就從鍋爐裏鏟出一堆燒得通紅的煤,把饅頭烤焦了,再吃。饅頭烤焦了又香又脆,非常的好吃。當他聞著那種誘人的香味時,食欲頓時被勾了起來。可當他真的吃起來,就沒有那樣美妙了——吃進去的東西還是很難咽到胃裏,仿佛都囤積在胃的上部。他心裏一沉:媽的,那病,莫非真的複發了?

他這樣想,但又不敢去醫院複查,聽說這病一複發就沒救了,他不願看到這個結果。他就抱一種僥幸心理:也許沒有那麽糟糕吧!先不搭理它,眼不見為淨,說不定慢慢就沒事了。他做手術花去的那三萬多塊錢,有兩萬多是從親戚手裏借來的,他得一點一點地還!然而,如今靠種地隻能填飽肚子,要想掙錢,還得去城裏打工。手術後,他隻歇了半年就不肯再歇下去了。這次手術傷了他的元氣,重活做不了了,他還能幹什麽?他又來到廠裏,找到了那個胖胖的陳廠長。還好,陳廠長二話沒說,就同意他來上班。這兩年,他吃藥化療又花去不少錢,隻還了一少部分債務。他不相信他會倒下,一家子還指望著他呢。尤其是大軍,還沒有成家,以後用錢的地方多著呢。雖說大軍跟著他姨夫做木工,但還是學徒期,隻能掙個飯錢!

這天下午,他下班回家,剛走到家門口,就見院裏圍了許多人。他不知道家裏出了什麽事,心一下子懸了起來。

當他瘋了似的奔到屋裏,看到女兒二英躺在**,麵色蒼白,像死去一樣昏睡著。二英怎麽了,誰欺負她了?他兩眼逼視著鳳女母親,目光裏充滿了疑惑和憤怒。

鳳女母親告訴他,二英是因為交不起學費,一時想不開,喝了農藥。要不是她發現得早,喊人將二英送到醫院,二英早就沒命了。

李勤民不言聲了,他的眼前一團漆黑。二英是個自尊心非常強的孩子,如果他不做手術,不花那三萬塊錢,她也不會為交不上學費尋短見的。就是從這個時候,他開始懷疑用三萬多塊錢買自己一條命,到底值不值了。媽的,你活著有什麽用,讓孩子們過不上好日子,受苦——還不如不做手術呢!不做手術,能活多久算多久。好賴沒有糟害家裏,沒有給孩子們留下債務。他真後悔,便狠狠地責備自己。

幸好,二英已經脫險了。望著二英輕輕翕動的鼻翼,李勤民鬆了一口氣。從這一刻開始,他掙錢的欲望更強烈了。

要想掙錢,身體可千萬不能倒下,因此從家裏回來他就去了醫院。他想,要是剛複發的話,趕緊治療,說不定還能好起來。

果然,他的病複發了。

對於死,他真的不在乎了,但他很想知道,他還能在這個世界上呆多久。醫生沒有告訴他,隻是問他,你家人來了沒有?他說,沒有,就我一個人。他說著,心裏頓時明白了。明白了,他就不再那麽執拗地問了。最後醫生用充滿憐憫的語氣說:回去吧,想吃什麽就吃點什麽;不過,不要灰心,要是堅持治療的話,也不是絕對沒有延緩的可能!關鍵是要有戰勝病魔的毅力!

他牢牢地記住了醫生的話。他又開始像從前一樣化療,用藥,隻是沒有按醫生囑咐的那樣,他是隔上好幾天,才去一次。他隻期望多活些時日,把欠下的那兩萬多塊錢償還清,那樣他就可以坦然地離開這個世界了。

讓他感到欣慰的,他的病再沒有往嚴重裏發展,可也沒有見好。有那麽幾天,他甚至還認為自己真的好了。隻是吃飯不順當罷了,但這並不影響他幹活,掙錢。這是最重要的。

可有一個事實卻不容他忽視——他的體力越來越差了。如今燒鍋爐雖說現代化了,添煤隻須按一下電鈕,但往鍋爐房運煤,往外倒煤渣,還得自己幹。他做了手術再來上班時,人們對他的態度便有些改變。老張說:小劉,讓老李和你一個班吧,你年輕,重活多幹點!小劉不樂意,他用嫌惡的眼神掃了李勤民一眼,對老張反唇相譏:你和他一個班吧——我和老付一個班,我愛聽老付講笑話,晚上聽老付講笑話幹活兒不犯困!小劉平時最不把李勤民放在眼裏。有時,李勤民也想通過一件事——哪怕隻是一句無關緊要的話,把這句話說得硬氣,有威力!但他做不到,他總是那樣和氣,對誰也拉不下臉來。那天,他就像一隻皮球一樣被他們踢來踢去。他臉上開始火辣辣的,像是抹了一層辣椒粉,後悔不該來討人嫌。但不來這裏他又能做什麽?做買賣,他沒那個心眼,何況,他的嘴又笨拙。他所擁有的,隻是一身的蠻力,這是他惟一引以為豪的。可如今他連這點資本也快沒有了嗬。人窮誌短,他此時隻是沉默,用沉默來維護自己那點可憐的自尊!還是老付出來幫他解了圍:得了,我和老李一個班吧!老付說著,拿眼睛掃了一眼小劉。老付的目光犀利得像刀子,小劉趕忙扭轉了臉,不敢和他對視。李勤民心裏一熱,向老付投去了感激的目光。這幾個人中,他對老付印象最好。老付不但說話風趣,對人寬厚,還有同情心。他感激老付,在最關鍵的時候幫了他一把。因此,他後來幹活就格外經心,不讓人家老付有什麽不滿意。他要對得起人家——這正是他做人的原則,從不辜負朋友。你對我好,我要用百倍的好來回報你!

然而,依然有不愉快的事情發生了。他的病複發後,有一天,他聽到小劉對老張說:嗨,我要是得了那種病呀,甭說花幾萬做手術,我連藥也不吃!你說,都判死刑了,就是吃世界上最高級的藥,還不是白搭!還是想開點,想吃什麽就吃什麽!小劉說這話的時候,李勤民正打開鍋爐的門,拿著沉重的鐵釺往外撥拉煤灰。小劉的聲音很大,顯然是故意說給他聽的,還有點怪裏怪氣,又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李勤民的心仿佛讓錐子攮了一下,他真想過去揪住小劉的衣領,對著那張瘦猴一樣的臉質問:你小子還有點人味沒有?我可是快死的人了,我還怕什麽?別他媽欺人太甚!兔子急了還咬人哩!這樣,把對小劉的憎恨一股腦地倒出來,那才叫痛快,那才叫解恨!但事實上他並沒有這樣去做,他不願意和人吵架。他隻是盯著偌大的鍋爐喘氣——鍋爐裏是熊熊燃燒的烈焰,然而卻不湧出來。

但李勤民轉念又想:莫不是小劉他們知道了我的病情?這樣一想,他的心頓時忽悠了一下子,臉上也浸出了細密的汗珠。紙裏包不住火,如果廠裏知道了可就完了——誰還會雇一個不久於人世的人做工呢?

李勤民越想越害怕,額頭上的汗珠漸漸變大變亮,最後就滴落下來。汗珠砸在煤屑上,沒有一點聲息,像水珠落進了大海,連一絲痕跡也沒有留下。他恍若覺得自己走到了一個懸崖邊上,再往前邁出一步,就會掉進黑乎乎的深淵。媽的,你真不該住院做手術,用三萬多塊錢去換幾年的活頭,一點不值!你當你是誰?你一不是吃皇糧的公家人——公家人由國家管著哩,住院吃藥,幾乎不用自己掏腰包;第二,你又不是有錢人,有了錢,用幾萬甚至幾十萬買上幾年的活頭,也值!你是什麽?不過是一個還沒有脫貧的農民!你的命根本不值錢!有那幾萬塊錢,還不如給大軍留著娶房媳婦哩。

自此,李勤民變得格外敏感起來,時時都在注意別人的臉色。而且他幹活也格外賣力了,惟恐人們看出破綻來。雖說他非常羨慕那些有錢人,但他也並不輕賤自己。他有一身的力氣,他要靠力氣吃飯。在這世上,有的人靠一張嘴吃飯;有的人靠心計吃飯。而他,憑的就是一身的氣力。可眼下,他卻有可能被人家解雇。也就是說,他連這出賣力氣的機會也將失去了呀。這比什麽都讓他感到痛苦,比打他兩拳,甚至比往他臉上吐口水還可怕!因為,那樣隻是傷及他的皮,羞辱了他的臉麵。而如果將他解雇,他不但沒有了臉麵,而且他一家子的生存都成了問題!在村子裏,生存都成了問題,還談何臉麵呀!它們的關係正是皮與毛的關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在班兒上他還好受些,因為幹著活兒,尤其是和老付說著話,他能把自己的病暫時忘記掉。他最害怕的是上白班,上了白班,晚上躺下,他就很難進入夢鄉。這時,他會感到死神正一步步地朝他逼近。於是,有時他幹脆就去大街上溜達,很晚才回來。隻有走累了,走得精疲力盡了,才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