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天文現象2

此時的田曉鴿已經完全沉浸在了她自己的語境裏,難以自拔。用如饑似渴來形容她,是最恰當不過了。她就如饑似渴地向楊啟民傾訴,把楊啟民完全當成了她的一個聽眾。她說,後來,小王竟然把那女人帶到家裏來。當著她的麵,他們肆無忌憚地調情,他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裏了。她覺得那女人的笑聲像母鴨叫一樣難聽,讓她渾身直起雞皮疙瘩。還有——這件事還和小王的母親有關:老太太不知足,有了孫子還想抱孫女,但田曉鴿是不會讓她實現那個奢望的。有一天,一家人吃團圓飯,小王喝了一點酒,就對他母親說:媽,你不是想抱孫女嗎?小菜一碟,讓小紅給你生一個吧——小紅就是那個小妖精!小王說這話時,完全是一副炫耀的神氣。她說,其實她還是很佩服小王的才幹的。那時她也很矛盾,一方麵欣賞他的才幹,另一方麵又無法忍受他對她的傷害!她說:本來,男人有了錢,吃點喝點,瀟灑一下,隻要不過分,我還是可以容忍的。可小王太不像話了,有時他幾天也不回一趟家。到後來,他甚至連話也懶得和我說了,有時我給他打電話,沒說幾句話,他就把電話啪地掛了。

楊啟民終於利用她喘氣的機會,搶過了話頭。由於太急切了,他的話題也就格外混亂。他說,在學校裏實在憋氣,正好去年有了文件,允許他們買斷工齡。這個消息讓他簡直欣喜若狂,他把餘下的工齡買斷了,得了十多萬,他用這些錢在省城買了一套住房。年前,經一位大學同學引薦,他來到了這家報社幹校對。他說話的時候,時常是很響地咂咂嘴,於是連接鼻翼和嘴角的那兩道弧線便狠勁地往外撇著,像是兩隻深深的括號。

接下來,他又說起了他的女人。那天,他家裏的馬桶壞了,按鈕彈不上來。他找物業公司,每次去人家答應得都很好:我們馬上派人去修,馬上!可等了好幾天,連一個人毛兒也沒見著。他不願再跑了,就自己動手修。鼓搗了半天,倒是修好了,可是第二天他女人用時,那按鈕又彈不上來了。他女人頓時火了,好像他修馬桶反而成了一種罪過。他感到委屈,我又不是維修工呀,莫非我修的馬桶就不能再出毛病了?但他曆來都是息事寧人的,他不願意和她吵。他就說:按鈕壞了有什麽好急的?用手拉一下水閥,不就照樣能衝水嗎?再說一天也拉不了幾次嘛!他這樣說,是想讓她消消火氣。想不到,那女人的火氣反而更大了:想得倒美,讓我這樣湊合,我不幹!你真草包,還是個大老爺們,呸!

那天,他們又結結實實地吵了一架。他真想逃出來,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女人,逃得越遠越好!他不願看她那發怒的樣子,那時她的臉肌扭曲了,樣子非常難看、可怖!還有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刺耳,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割他身上的肉。他女人依靠他來養活,卻對他那麽頤指氣使,一點也不給他麵子,時常為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大動肝火。她用這種方式將他們的生命一點點地消耗掉,到底值不值?

由於這個講述的機會來之不易,楊啟民的頭腦便開始發熱,後來竟然說起了不應該說的事情。他說近些日子,他女人晚上很少讓他碰她了。就是從前,他想和她親熱了,她總是指揮著他幹這個幹那個。她願意看他那種服服帖帖,甚至有些低聲下氣的樣子。因此,無論是感情上還是生理上,他都感到無比壓抑。但不管怎樣,他還得想法掙錢,養家糊口。如今他真是煩透了!

我們知道,田曉鴿在自己的語境裏體味到了一種傾訴的快樂,因此她對楊啟民的貿然闖入非常惱火。而楊啟民也被這酣暢淋漓的傾訴所陶醉,根本沒有發現田曉鴿臉上那種不快的情緒。好在,他說的話田曉鴿幾乎一點也沒有聽進去,但看著楊啟民那種越來越激動的神情,她真的忍無可忍了。她慍怒地盯視著楊啟民,刹那間覺得他格外陌生,像一個她根本就不認識的人。這是一個極其自私的男人呀!她想,甚至,她還從他身上看到了小王的影子。

月亮已經偏西了,一隻夜鳥從他們的頭頂上飛過去,小鳥振翅的聲音像琴弦彈奏出的音樂,急促而又有幾分壓抑。他們就這樣你爭我搶,都在為自己尋找著說話的機會。可以說,這像是一聲戰爭,一場隻有他們兩人的戰爭。他們互不相讓,東拚西殺,沒有血光劍影,卻是鬥智鬥勇的心理較量。其實到後來,對方說了些什麽,他們竟然渾然不知了,隻是看到對方的唾沫星子在月光下像蜢蟲一樣飛濺,而且強烈的講述欲使得他們臉部的肌肉劇烈扭曲、變形。他們都被對方那種瘋狂傾訴的樣子嚇壞了,一種巨大的恐怖將他倆籠罩。為了躲避對方的聲音,他們就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但這極端的動作又被對方所忽視,這樣一來,他和她其實隻是對著空曠的河灘來傾訴了。

直到他們各自精疲力竭了,才不得不鳴鑼收兵。然而他們又意猶未盡,仿佛還有許多的話要說,但又惟恐對方表達這個意思,首先是楊啟民,他找了這樣一個理由:真對不起啊,我愛人查出了甲狀腺瘤,過幾天要做手術。等她出院了,咱們再碰麵吧!

田曉鴿笑了笑,想不到她的理由比楊啟民還要充分和徹底,她說:過幾天我就回去了,我不能和我兒子相隔這麽遠!而且,她還率先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沙子。一陣風吹來,揚起的細沙迷了他們的眼睛。

他們悄然走出河灘,在公路的拐彎處,一個朝東走,一個朝西走。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漸漸的兩人就完全淹沒在濃重的夜色裏。

楊啟民抬頭望了一下夜空,有兩顆明亮的星星跳進了他的眼簾。那兩顆星星看上去相距很近,可事實上它們的距離卻非常遠。而且——他想,它們的距離也不是恒定不變的。它們在朝著各自的方向飛奔著,這是宇宙膨脹學說的觀點。他不是天文愛好者,但他卻知道這個道理!他對著這浩瀚的夜空,對著那兩顆星星撇了撇嘴。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做出這個動作。

(原載《雨花》2004年第5期,《小說選刊》2004年第6期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