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天文現象1

天文現象

一陣嘹亮的鼓樂聲將正在宿舍裏午睡的楊啟民驚醒了。

他一躍而起,趿上鞋,來到窗口,循著聲音朝外眺望。正是五月的天氣,下午兩三點鍾的時候,陽光格外絢爛。他窗子的對麵,也就是那所私立學校的操場上,有一隊身穿天藍色校服的學生正在演習運動會開幕式。他的眼睛一跳,那個站在隊列旁邊穿藍色製服的女教師,怎麽那麽像田曉鴿呢?遠遠的,看不大清她的眉眼,但她那又紅又亮的顴骨,他再熟悉不過了。是她,那個天真活潑的小鴿子!一股熱流頓時湧遍了他的全身。

十年了,沒見曉鴿已經十年了呀。十年前,他們同在距這裏不遠的省礦建三處中學教書。田曉鴿長得很美,尤其是她那又紅又亮的顴骨把楊啟民迷住了。是共同的愛好——打乒乓球,將他們的距離拉近了。隻是,後來這隻小鴿子跟隨她愛人飛到了外地。想不到,如今她又飛回來了。楊啟民急忙下樓,走出報社大門,朝那個操場走去。就這樣,分別了十年,他們的手又緊緊地握在了一起。望著曉鴿那依然鮮豔動人的臉頰,楊啟民嗓門很高地嚷嚷:小鴿子,你好嗎?看看,這世界很小吧!田曉鴿也很激動,喃喃地說著楊老師真的是你嗎,眼睛裏早已汪出了晶亮的淚花。

晚飯後,他們來到了北邊的河灘上。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月亮已在河灘的盡頭升起來,是那種曖昧的古銅色,像遠古時被人遺棄的一麵銅鏡。他們在沙灘上坐下來,細軟的沙子傳遞著太陽的餘溫,兩人心裏也都熱乎乎的。田曉鴿換上了一身淺灰色的西裝,頭發用絲網向上盤卷著,顯得精爽而莊重。十年的時光在她臉上留下了印痕,但不能說老,她還是那麽嫵媚,通身散發著成熟女性的氣息。楊啟民看到田曉鴿正火辣辣地盯視著他,這時他卻企盼著她問自己:楊老師,你怎麽來到了這裏?

事實上田曉鴿也這樣問他了。他歎出一口氣,低聲說:在學校幹著憋氣,去年就來這家報社幹校對!他說得輕描淡寫,之後又有幾分無奈地說,人,總不能在一個地方呆一輩子吧!然後他就停住了,等著田曉鴿關注他的事情,那時他就可以對她說說他的苦悶。一個受到創傷的男人也會變得格外脆弱,需要有人來撫慰!尤其是讓人心儀的女人。

是的,麵對著昔日的同事,楊啟民突然生出了傾訴的欲望。這種欲望在他心裏潛伏已久了,因而相當強烈。本來,在學校他一直就紮紮實實地工作,什麽時候也沒有落在別人後麵,可什麽好事也輪不到他——每年評先進沒有他,趕上了兩次分房,他住的總是頂樓。其實,論工齡,他不比別人短,隻是,別人都是雙職工,雙職工加分。惟有他女人沒有工作——不是他不給找,是因為她沒有文化,而且身體不好,做不了體力活兒。假如光是這些,他還不生氣。吃虧就吃虧吧,誰讓你攤上了那樣一個女人!讓他感到氣憤和不平的是,當過知青當過兵的,學校都給算了工齡,他當過幾年民辦教師,卻沒有他的份兒。他也找過領導,人家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他窩了一肚子火,總想找機會向人訴說。別看平時同事們在一起說說笑笑,但那隻不過是有意製造的一種讓大家都很愉快的氛圍。他怎麽好意思打破這種氣氛,何況,有誰關注他心裏的鬱悶?人們關心的是收入,是老婆孩子,總之都是和自己息息相關的事情!今天,他感到傾訴的機會終於來臨了。

可田曉鴿並沒有仔細地打問他,隻是對著他笑了笑,那笑很空洞也很冷漠。此時麵對自己曾經敬佩和喜愛的人,她就像一個在外麵受了委屈的孩子見到了親人一般。但她並不對楊啟民的事情感興趣,她關注的隻是自己,她認為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女人!

為了突出那段遭遇的不幸,田曉鴿先是講了從前的幸福:你知道嗎楊老師,調走的第二年,我就給小王生了一個兒子。有了兒子,小王變得溫和多了,也知道體貼我了。我覺得小王簡直像換了一個人。真的,楊老師,小王的變化讓我非常驚訝,真有一種雨過天晴的感覺!楊啟民記得,有一次小王喝了酒又拿曉鴿出氣。曉鴿跑到了學校,他把她藏了起來,勸走了小王。因而她很感激他,對他更親近了。

田曉鴿停了一下,將手支撐住沙地,兩條腿伸展開來,完全處於一種放鬆狀態。她微仰著尖尖的下巴,對楊啟民說:我們過了幾年和和美美的日子。那幾年我明白了什麽叫幸福——幸福就像剛上市的新鮮荔枝,不但看著好看,剝開來放在嘴裏,那滋味比想象的還要鮮美許多倍!說完,田曉鴿哧哧地笑了,為自己能脫口說出這樣的比喻而得意。

田曉鴿仍在講述著,聲音也漸漸變高——問題是,她並不滿足,她還要追尋更大的幸福,於是她就鼓動小王下海經商,她非常羨慕那些一夜之間暴富的人!小王和她一拍即合,辦了停薪留職,和一個朋友合夥創建了廣告公司。他們的生意不錯,可有了錢,小王的心也變了。不但吃喝嫖賭,還在外麵養了女人。後來她氣不過,就和他離婚了!

田曉鴿收起了雙腿,將兩條胳膊抱在胸前,氣呼呼地告訴楊啟民:小王再有錢,我也不稀罕!我要懲罰他,我把兒子甩給了他,他不要,說是給我五萬塊錢。我才不答應他哩,想痛痛快快地和那女人過日子呀,沒門!我不願意在B市呆了,那裏隻能勾起我痛苦的回憶。我就辭了工作,來到這所私立學校。由於憤怒,田曉鴿的臉也扭曲得非常厲害。又因為是晚上,那曾經讓楊啟民無比癡迷的顴骨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因此,楊啟民第一次感覺到,田曉鴿一點也不好看了。

田曉鴿就這樣滔滔不絕地向楊啟民講述著,雖然眼睛盯著楊啟民,但絲毫不注意他臉上露出的不耐煩甚至是討厭的神情。講到動情處,她還打起了手勢。她的手勢打得非常誇張,因為誇張,就顯得格外做作和粗俗。楊啟民禁不住皺了皺眉頭,心想,她從前可不是這樣子的。從前,他們打球,累了,她就靠著球案休息,將兩條胳膊交叉在胸前,動作優雅,好看。她的胳膊白晳、纖細,像兩條白練般將挺括的乳峰盤踞起來。楊老師,你打得這麽好,當初為什麽不報體育係?——說不定,你早成球星了!那時候她就用這種姿態問他。她的聲音輕柔親切,每一個字都將他的心撓得癢酥酥的。他感到幸福而甜蜜,把曉鴿看作了自己的紅顏知己。他笑著,又故作謙遜地朝她擺了擺手:啊,我打球是圖個鍛煉,哪有那麽高的理想呀!而後,他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支煙,點著,深深吸一口,煙頭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那時候學校的擴音器裏播放著鄧麗君的“千言萬語”,歌聲纏綿而優美。他禁不住就很“那樣”地偷偷瞥了她一眼。是的,田曉鴿那嫵媚的臉龐,讓他產生了吻一下的想法。然而,他馬上又責怪自己不該產生這種欲望。但是他又克製不住自己,因為田曉鴿太迷人了。他喜歡她!他想,沒有一個男人麵對如此美貌的女子不生出這種衝動的!

可此時的田曉鴿卻讓他感到陌生。他覺得自己是在聽一個陌生的女人講述和他不相幹的事情,這是一個多麽自私的女人呀!他想著,神情開始變得沮喪起來。

他耳邊回響著田曉鴿的聲音,眼前卻映現出他女人那張凶巴巴的臉。那女人就這樣將臉狠狠地扭曲著,把他準備考研的資料“嚓嚓”地撕了個稀巴爛:你考,考個屁!想把我甩了,沒門!由於憤怒,她那張蠟黃的臉極度變形,顯得愈發醜陋。

每一次吵架,他都會產生離婚的念頭,但一瞥見她臉上的皺紋,又試圖原諒她。他想,這女人畢竟和自己生活了許多年,還給他生了兒子。這些年來他就是在這種矛盾而痛苦的心境中度過的,他承認自己是個懦弱的人!

想不到,在他極度苦惱,幾乎要對生活絕望時,卻和田曉鴿相遇了。也就是說,田曉鴿像一隻蝴蝶飄然而至,這仿佛是上天的有意安排。是的,這沙灘是靜寂的,像是月球的一角,正等待著他們去填充——這一對兒曾經相互傾慕的男人和女人。何況,有晚風在輕輕地吹,裏麵又飽含著植物的清香,那麽的撩撥人。

但事情遠沒有他想象的那樣美妙,因為田曉鴿這喋喋不休、不管不顧的傾訴一下子破壞掉了他那種浪漫的心境。而且,也勾起了他心裏更多的煩惱。因此,他在做著努力,試圖打斷對方。比如,他想到了那副“紅雙喜”牌球拍。那是田曉鴿要隨她愛人調到B 市時,他送給她留作紀念的。那天他們打了最後一場球,打得很沉悶,分手時,他裝作輕鬆的樣子對曉鴿說:你別那麽悲觀好不好?說不定哪一天,咱們還會走到一起的,這世界很小!聽了他的話,田曉鴿眼睛裏汪出了淚花,她低著腦袋,兩手撫摩著那副嶄新的球拍,直到兩滴淚花啪地砸在上麵。一晃十年過去了,此時,那副球拍無疑是溝通他們心靈最好的道具了。

可楊啟民又不無憂慮。世事無常,田曉鴿還和從前一樣嗎?不見得!常言說,女孩子的心思變化最快!而自己當時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比她大了好幾歲。人家也許並不是真的喜歡自己,隻不過對自己有好感罷了。或者是被自己的球技吸引住了,肯定是的!

因了這種想法,楊啟民反而不好向田曉鴿開口了。他隻能等著田曉鴿主動提到那副球拍。他期待著,在那充滿浪漫色彩的回憶中,田曉鴿會變成從前的那個樣子——活潑、天真而又無憂無慮。可田曉鴿卻令他很失望,總是不停地說她的事情。也許,她早就把那副球拍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