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醉 酒2

晚上,小毛又來找村長。

王秋福剛吃過晚飯,正坐在院裏用火柴棍剔牙。見了小毛,也沒和他說話,指了指旁邊的一把杌子示意他坐下。小毛感動得不得了,因為村長很少主動搭理別人的。他在杌子上坐了,緊盯著村長那張胖墩墩的臉。村長的臉正對著燈光,看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但至少不像生他氣的樣子。小毛心裏一下子放鬆了,看來白天那一趟沒有白來。後來他不看村長的臉了,望著他那雙顫動著的八字腳說,昨天晚上我真該死,萬萬不該喝醉!

村長的腳停止了顫動,望著小毛,他將眉頭皺了皺,心想這小毛是怎麽了,他喝醉了和我有什麽關係?起初他還感到很自豪,別人喝醉了酒竟然來向他道歉,他這村長當得是何等的威風!後來,小毛便開始扇自己的臉,嘴裏幾乎帶著哭腔說,秋福叔,我真的不是成心和你過不去!我醉得一塌糊塗了,千不該萬不該,那天我不該喝醉酒!村長是何等聰明的人,早已猜出了八九分:秦小毛做了對不住他的事情!但他偏不捅破這層窗戶紙——這也正是王秋福的厲害,什麽事都不動聲色,讓你猜。你越是猜不透,越覺得他深不可測!

後來小毛便開始觀察村長的臉色,看看村長是否真的原諒了自己。想不到,這時候村長竟然咳了一聲。小毛被這一聲咳嗽嚇了一跳,因為村長每當有了什麽想法時,往往就要這麽咳一聲。有時村長給村幹部們講話,突然就來上這麽一嗓子,大家都要揣摸上半天,村長這是什麽意思?

這天晚上,秦小毛是垂頭喪氣地離開村長家的。一路上他都琢磨著自己究竟哪句話又說錯了,本來剛開始村長不像是生氣的樣子呀。

玉梅也被村長那一聲咳嗽駭住了,非讓小毛講一下不可,要仔細地講。起初小毛還嫌玉梅羅嗦,逼急了,他就開始講。不是講述,那其實是描述,嚴格地說他也不是真被玉梅逼急了,他是看不得玉梅那雙乞求的目光。而真的描述起來,小毛才發現自己竟然還有這方麵的天賦。在小毛的描述裏,玉梅先是看到了村長那雙有些浮腫的魚泡似的眼睛,然後看到的是一隻肥碩的鼻子,短而粗,還有那隻總是油汪汪的嘴巴,像是期待和渴望著什麽;最後,出現的是那張臃腫的臉。從村長的臉上,玉梅真的沒有發現什麽慍怒的跡象。玉梅想村長就應該是這樣的,最能寬容別人——一個堂堂的村長,跟一個喝醉酒的人計較什麽呢?再說小毛又兩次登門致歉,在村子裏小毛是很少這麽給人低頭的呀。“宰相肚裏能撐船”,這時候玉梅忽然想到了這句俗語,玉梅覺得村長不隻是村裏的宰相,更是村裏的皇帝!然而村長的那一聲咳嗽,又使她猛然醒悟了。她清楚目前她和小毛所麵臨的將是一個多麽嚴峻的問題。

同時玉梅也明白了,小毛不該幫村長安裝插座。這就是問題的所在。她就抱怨小毛,你不該在村長家逞能!你幫人家安插座,那就是給村長弄難看。

在家裏,小毛其實是一位很講自尊的人。他引以為豪的事此時卻被玉梅否定了,他感到很失麵子。然而事實又確實如此。這樣一來他更害怕了,因為等於他兩次和村長過不去。在村子裏,得罪了村長的人,人們就像躲避瘟疫一樣處處孤立你,不敢和你親近。人們都是看村長的眼色行事的——成了村長的敵人,也就成了全村人的敵人!

秦小毛再次來找村長時,竟然覺得自己就是個無意中做了錯事的孩子。有了這種想法,他就感到很委屈。他不厭其煩地向村長解釋:我根本沒有那個心思呀村長,我是真心想幫你忙。要是有那種心思,我秦小毛遭天打五雷轟!說著,眼睛裏已經汪出了晶亮的淚花。

在小毛解釋的過程中,村長一直沒有吭聲。他注視著小毛,像是在觀看一場精彩的馬戲表演。小毛越是這樣,村長越是瞧不起他。本來在他的眼裏小毛還算個有本事的人,被他高看一眼的。他知道小毛是個膽子很小的人,就是借他十個膽,他也不會做出多麽出格的事來,頂多發幾句牢騷,那還得喝醉了酒。他王秋福才不怕別人說三道四哩,說吧,隻要不讓他聽到,任你怎麽說都行。然而不管背後怎樣對他說三道四,見了他還得點頭哈腰的。這是一種反差,他王秋福就非常喜歡這種反差。想不到,秦小毛在背後嚼了他的舌頭,竟然來跟他道歉,還扇自己的嘴巴子。

後來,村長實在不願意聽小毛嘮叨了,就想了一下小毛的女人玉梅。他突然感到玉梅其實是個很有姿色的女人。玉梅的臉蛋總是紅撲撲的,那麽鮮豔嬌嫩;還有她的笑,她的笑聽起來讓人感到舒服極了!村長忍不住拍了拍光禿禿的額頭,媽的,小毛家裏的竟然是個美人胚子!本來,他覺得自己夠厲害了,差不多將村裏的美色一網打盡,可稱得上“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了。沒想到玉梅卻成了漏網之魚,這是一條美人魚。村長懊悔得不行!

想著小毛的女人,村長禁不住脫口問小毛,你家玉梅呢?她在忙什麽?說完,村長又咳了一聲。看不清他的目光,但小毛分明感到他的眼睛很有內容地閃動了一下。

村長怎麽突然問到了玉梅呢?而且他又那麽咳嗽了一聲。小毛不再講了,他隱隱約約地像是明白了什麽。

回到家裏小毛就對玉梅說,人家村長根本不聽我講。玉梅一下子慌了,問小毛怎麽回事。小毛學著村長的樣子莫測高深地笑了笑,然後點了一顆煙,慢悠悠地抽一口,卻不吭聲。此時的小毛生出了一種想法,他要玉梅像上次那樣乞求他。也不知為什麽,他今天非常想看到玉梅那種乞求的目光。於是他就微微地仰起臉來,努著嘴,吐了一個煙圈。藍瑩瑩的煙圈越變越大,漸漸地散去了,消失了,隻剩下了刺鼻的氣味。果然玉梅開始乞求他了,玉梅說,你快說呀小毛,村長他為什麽不聽你說?玉梅的聲音裏分明帶上了哭腔。望著玉梅那雙開始濕潤起來的眼睛,小毛感到他在村長家丟失的東西,終於在這裏找了回來。他把煙甩了,還抬腳踩了踩,然後對玉梅說,人家村長倒問起你來了。你說,他問你做什麽呢?

村長竟然打問起了自己,這是玉梅沒有想到的。玉梅嘴上說著,人家村長問我幹嗎呀?臉早飛紅了。本來她的臉頰就紅撲撲的,此時又有燈光照著,頓時像著了火一樣。小毛便笑了笑說,看看,你比我麵子還大,如果你去跟村長說,他肯定得豎著倆耳朵聽!

玉梅瞪了小毛一眼說,我又沒有得罪村長,你憑什麽讓我去給人家賠不是?你拉了屎,讓我替你擦屁股,想得美!說完玉梅扭轉了身子。她一扭轉身子,那細細的腰肢,還有渾圓的臀就呈現在了小毛麵前。

看來玉梅真要生氣了。但小毛明白玉梅是火苗子脾氣,吃不住幾句好聽話的。於是他給玉梅講了一個笑話,見玉梅臉上變得明朗了一些,小毛便趁熱打鐵,又向玉梅陳述了得罪村長的種種弊端。比如,他們的兒子已經長大了,過不了幾年就要找村長批宅基地;此外他們還想再要一個兒子(在村子裏,男孩少了是要受人欺負的),隻要村長點了頭,沒有二胎指標也不會罰款;還比如得罪了村長,他們在村北的門市還開得下去嗎?那可是租的村裏的地皮!還有,村長一和他們作對,他們也就成了全村人的敵人。眾目之矢,他們休想再在這個村子裏呆下去,除非遠走高飛。而遠走高飛又是不可能的……

玉梅是吃過晚飯後去村長家的。臨走時,她來到梳妝鏡前,對著鏡子精心地打扮了一番。秦小毛偷偷地往屋裏瞥了一眼,他看到玉梅的臉越發光豔,比熟透的蘋果還要誘人。他非常驚訝這個發現,原來玉梅竟然這樣好看。他想再多看上幾眼,但心裏陡地湧出了一縷酸澀,像是吃了一枚還沒成熟的杏子。媽的,她對我從來沒有這樣過!小毛又感到忿忿然了。

這天晚上,在玉梅去找村長的過程裏,秦小毛變得煩躁不安。他先是抽著煙在院裏轉了幾圈,一下子抽掉了好幾顆煙。這春天的夜晚非常的寧靜,也很美。半拉月亮已經升上來,院子裏明一塊暗一塊的,秦小毛就在這明明暗暗中走來走去。他的腦海裏總是出現村長家那幢漂亮而又氣派的新房,還有村長那雙讓人畏懼的眼睛。為了驅趕它們,他對著月亮使勁地看,月亮明晃晃的,像是汪著兩泓淚水,他不想再看了。他又豎起耳朵傾聽遠處孩子們的嬉鬧聲,還有院子裏小蟲子的啼鳴。然而卻沒有一點效果,村長的那雙眼睛和他家氣派的新房像是刻在了他的腦子裏。他這才明白原來自己戰勝自己竟然是這樣艱難。秦小毛不是哲學家,此時竟然有了這般屬於哲學範疇的深刻體驗。因為煩躁,後來小毛又無緣無故地把兒子狠狠地揍了一頓。

過了很久,玉梅才從村長家回來了。

玉梅一進屋門,小毛就開始觀察她的臉色。當然除了他所期待的,他還希望在玉梅臉上看到淚痕,然後再撲到他懷裏低聲地啜泣。不隻是這樣,還要痛罵王秋福,罵得越深入越好,最好是連他的祖宗八輩一起罵,這才夠痛快,也解恨!當然,要小聲地罵,要把握好聲音的高低,這樣才好。

然而玉梅沒有那樣做,她和小毛想象的竟然大相徑庭。首先是她的臉,不但沒有一點淚痕,還像塗了油彩一樣鮮豔動人——這絕對是一種極度興奮的色彩。隻見玉梅笑眯眯地望著他,兩隻手還用力地一拍,對他說,好了,村長不生你的氣了!此時的玉梅完全是一副大功告成的樣子。

本來,事情發展到這裏不能說不是一種圓滿。因為這正是秦小毛所企盼的。隻有村長原諒了他,他才能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而村北的門市,也會依舊紅紅火火地開下去,除了村長,村裏人誰也不會小瞧他的。他還是秦小毛,一個很有本事也很有自尊的人!而對於今晚的事情,他和玉梅都心照不宣,這該有多好!本來玉梅也是個比較聰明的人,可今天她太興奮了,一興奮話就說多了。她對小毛說,人家村長其實挺不錯的,他讓我轉告你,往後再不許喝醉了——罵了他不要緊,若是罵了別人,尤其是和黑道上有點關聯的人,給咱砸了門市都算便宜,鬧不好你的命都難保呢!喝醉了,就躺下睡覺,對村子裏的事不要說三道四的,要管牢自己那張臭嘴!

這時玉梅又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她沒有注意小毛的臉色,仍然沉浸在那種難以自拔的激動裏。她一邊脫著那件赭紅色的西裝,一邊柔聲地對小毛說,我剛走到他家門口,就碰到了村長。村長笑著說,我知道你幹什麽來了,我家裏亂,咱到新房裏說吧。村長就把我領到他家的新房裏,村長這人其實很不錯,對我非常和氣……

啪!一記耳光在屋裏響起來,像是放了一隻爆竹。隻聽小毛吼道,你還有臉說,你這個賤貨!

秦小毛又跺著腳,朝著外麵罵,王秋福,我日你八輩子的祖宗!隻罵了一句,就趕忙噤了口,自己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媽媽的,莫非你又喝醉了?你這沒記性的東西!豬腦子!

從遠處傳來一聲急促的狗吠,在這春天的夜晚傳得很遠,很遠……

(原載《長城》2002年第6期,

《作品與爭鳴》2003年第5期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