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敬 酒1

敬 酒

二軍明天結婚,他來請老祥去給他做婚禮的主持。

老祥越想越覺得這件事有點蹊蹺。二軍怎麽不請別人,偏偏來請我呢?在村子裏,能被人請去主持婚事,不是村幹部,便是本家德高望重的長輩。這兩條老祥哪一條也不沾邊。何況,來請他的二軍在村北的馬路邊上開著個門市,大小是個老板,在村裏也算是個人物了。

老祥琢磨來琢磨去,問題還是出在了兒子大振身上。這幾年,大振糾集了幾個人,在村北的公路上攔劫過往的大貨車,向人家勒索錢財。他們這裏地處偏僻,那些外地司機讓他們一恫嚇,便乖乖地就範了,事後也不報案。今年剛入冬,他們劫持了一輛拉煤的大卡車,司機是二軍家的一個親戚。雖說後來他們把搶到的錢又還給了人家,可大振就是不給二軍倒歉。二軍不是省油燈,因而老祥不敢貿然前去,他要去和大振商量一下。

剛進入臘月,天非常的冷。村街上並沒有什麽行人,連一隻閑逛的狗也沒有。很快,大振家的門樓出現在了老祥麵前。這門樓除了高大,和其他人家並沒有什麽區別:白瓷磚貼麵,兩側是用綠色油漆畫的鬆樹圖案。聽到動靜,大振家那隻大狼狗呼地一下就竄了出來。老祥被嚇了一跳。那狗竟然不認得他似的,衝他叫了好幾聲,而且聲音極大,那凶巴巴的樣子不隻是出於戒備,還大有進攻之勢。老祥對著狼狗揮了揮胳膊,罵道:“娘的,欠揍,瞎了眼呀你!”

罵著,一抬頭,他就看到了大振。大振嘴裏叼著煙,蹲在院裏擺弄麾托車。一邊擺弄還一邊罵罵咧咧的,聽到狗叫,他也沒有停住。

望著大振,老祥的眼前馬上跳出了一個人的影子——那是村子裏的瘸三。這個幻象許久沒有出現過了,可此時又出現在了他的腦海裏。從大振的長相,還有動作,都像極了瘸三。早年,他女人和瘸三相好過,大振就是瘸三的種兒。平時,一看見粗粗壯壯的大振,老祥總是禁不住皺起眉頭,心裏像吞吃了蒼蠅一樣不舒服。後來,他就找來這樣的理由寬慰自己:娘的,反正我把你小子養大了,不是我的種子又有嘛關係?不管怎樣,你總得叫我爸爸吧?果然,有了這個理由,老祥就不再感到憋氣,這個理由讓他感到很興奮,認為自己是撿了一個天大的便宜。這就是老祥的脾性,在遇到不舒心的事情時,總能找到恰當的理由寬慰勸說自己。他和女人隻生有兩個女兒,因此他還暗自慶幸:如果不是瘸三從中插上一杠子,他這輩子恐怕連兒子的毛兒也休想見到。雖說這個兒子的來路不大光彩,屬於“假冒”,但他不去較那個真。何必呢?他對自己說。

狗不叫了,大振才扭頭往門口瞥了一眼。見老祥站在院裏,他才住了手,抬起臉來問他:“這麽早,有嘛事呀?”大振穿著厚重的黑皮夾克,濃密的頭發蓬亂著。那張圓而胖的臉凍得通紅,像是喝了酒。濃密的胡茬兒上掛著哈氣凝結成的水珠。

老祥沉下臉來,問大振:“你是不是又出去幹那個?我早就說了,別幹那傷天害理的事了,你非得把我和你媽氣死不成?” 說完,他掏出煙來,吸一口,拿眼狠勁地瞪著大振,“你給二軍說幾句好話莫非就矮了一截?二軍爹待我可不薄!這下可好,你給我惹麻煩了。”

大振正騎在麾托車上吭哧吭哧地打火,聽了這話像被火燙著了,跳下來,瞪起眼睛,質問老祥:“啊,我給你惹嘛麻煩了?”

老祥說:“二軍明天娶親哩,他讓我給他操辦婚事,你說我去不去?”

大振一仰脖子,哈哈地笑了:“去吧,為嘛不去?這是瞧得起咱哩。”

老祥就罵他:“去你娘個屁!你讓我去丟人現眼呀?讓人家當猴子耍?”

大振斜了老祥一眼,冷笑道:“你呀,就是讓人用腳踩著的命!如今有人看得起你了,你又前怕狼後怕虎,像你這樣,一輩子也沒人拿你當個人!走吧,放心去吧。二軍耍咱,他敢!他有嘛呀,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把老子惹急了,砸了他的門市。——看我敢不敢!”說著,拿老虎鉗的手做了一個下砍的動作。

老祥看不慣大振這張牙舞爪的樣子,說:“我隻是猜測,你瞎嚷嚷嘛哩,讓人家聽到了咋辦?”

大振一撇嘴,又哈哈地笑起來:“管他娘的,聽見就聽見,老子怕誰?”聲音竟然比剛才還大了好幾倍。那條狗像聽到了命令似的,跑到大振跟前,仰著頭緊盯著它的主人,很像一位等待出征的士兵。

自從大振幹起了那種勾當,老祥和女人沒少勸說他。大振總是不哼不哈,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不把他們的話當回事。——大振已從自己的長相上印證了小時候人們罵他的話(那時人們罵他雜種,或者喊他“瘸三”)。他瞧不起老祥,可他又不能去認祖歸宗,隻在麵子上和老祥保持著父子關係。他很滿意這種狀態,這種狀態讓他保持主動。因為,哪一天老祥得罪他了,他就和他翻臉,不認他這個老子。這樣的事情他能幹得出,正好也利用這個借口甩掉一個累贅。關於幹那種事,他也有他的道理:你們本分了一輩子,還不是受窮?看看誰拿你們當個人!如今,有錢就是大爺,你甭管我是偷的還是搶的,隻要不去殺人——他的話把老祥差點噎個半死。他聽不慣大振這個歪理,強按捺住心裏的怒火,說道:“像你這樣,遲早得出事,出大事!”每一次,望著大振那種蠻橫霸道的樣子,老祥都想狠狠地揍他一頓。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但他沒有那樣做,他有他的顧慮和隱痛:畢竟大振不是他親生,因而他對大振的感情也是非常複雜。他清楚大振是說到就做到的主,他怕他忌恨他。他已經老了,還指望著大振將來為他送終呢!他不能不管教他,但又不願做得太過份,不去和他撕破臉皮。對待大振,他就這樣非常謹慎地把握著那個尺度。

此時,雖說老祥覺得大振的話不中聽,可他心裏還是感到踏實了些。此時他的心情又複雜起來,他恨大振不走正道,但大振又能讓他有踏實感。尤其是,近些日子他看到村主任時常到大振家來串門,還和他們那一夥人喝酒,互相之間稱兄道弟。從前,大振媳婦總和大振吵架,嫌他在外麵胡鬧,不好好過日子。後來眼瞅著小日子滋潤起來了,她就不再和他吵了。不但不吵了,還對大振百依百順,一下子變成了賢妻良母。而且,這女人從頭到腳也武裝起來,除了高檔衣服,還戴上了耳墜子,手指上套上了金戒指,金光閃閃的。細長的脖子上也掛了金項鏈。而且,也像城裏人一樣,畫了眼影,塗了紅嘴唇。尤其是,她將頭發也染成了黃色,怎麽看都不順眼,像患了營養不良症。可她卻認為這樣很美,自然又高傲了幾分,看人時便仰起了尖尖的下巴。除了口音,其他方麵都和城裏人沒有什麽兩樣。也怪,一想起這個,老祥竟然不怎麽生大振的氣了。在他內心裏,甚至還有一種得意和竊喜。因為在他眼裏,這世人大多是吃硬不吃軟的貨色。他見人總是陪笑臉,然而沒人把他放在眼裏。大振不這樣做,在村子裏不怕得罪誰,可村主任卻趕著和他套近乎。因而,老祥有了一種揚眉吐氣的快感。就想,這二軍家我是去定了!反正有大振給我撐腰,我還怕什麽?

本來,老祥還想進屋看看小孫子的,但他實在不願意看到打扮得妖裏怪氣的兒媳,便走了出來,朝家裏走去。

按村子裏的習俗,在婚事的前一天,主持婚事的人就開始和主家籌劃明天的安排。中午,主家免不了要張羅一桌酒席,宴請來幫忙的親友。如果把明天的婚事比作一出戲的**,那麽今天就是序幕了。

回到家,老祥就讓女人給他找衣服,他要換一身幹淨的衣服去二軍家。

換好了衣服,女人的眼前一亮,望著一身簇新的老祥,她想到了“人配衣裳馬配鞍”這句俗話。老祥上身穿一件深藍色羽絨服,這是女人秋後去城裏時給他買的。回來老祥隻穿了一會兒,就立馬脫下來,抱怨女人:“這是年輕人穿的嘛!我怎麽能穿得出去?”女人說:“你看看人家城裏人,越老穿得越花哨。”可無論女人怎麽勸說,老祥就是不穿,出來進去的依舊披著那件大黑襖。今天老祥卻穿上它了。從前他不穿這件衣服,是他心裏自卑,一個在村子裏被人瞧不起的人,怎能穿得這麽紮眼這麽張揚呢?——老祥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的謙卑體現在生活的方方麵麵。此時,站在穿衣鏡前,老祥也感到自己精爽了許多。尤其是羽絨服發出的那種藍瑩瑩的光亮,仿佛也把他臉上的皺紋掩飾住了,瘦小而清臒的臉像塗上了一層釉兒。這種效果是老祥沒有料想到的。他朝女人擠了擠眼睛,咧開嘴笑了,那顆大門牙閃了一下。

此時,女人顯得比老祥還要高興。回想起這些日子,自己走在大街上,人們總是主動和她搭話,那語氣和眼神,和從前就大不一樣。她真切地感覺到了人們對她態度的改變。她似乎明白了個中原因,但似乎又不明白。不明白的時候,心裏便生出一絲欣喜。是啊,這麽多年,自從她嫁給了老祥,還沒有得到過人們這樣的眼神。這眼神讓她又重新找回了自尊。是什麽改變了人們對她和老祥的態度?她和老祥除了頭上的白發越來越多,已經沒有什麽足以讓人看重的東西。人常說:三十歲以前看父敬子,三十歲以後看子敬父。看來,人們是在看大振的麵子才這樣對待他們的。當她把這件事看明白了,一種羞恥感頓時浮上心頭——那是一種出自本能的心理反應,讓她無地自容。她明白,在人們這笑臉相迎的背後,是一種巨大的鄙視和憎恨!很快,另一種情緒又湧上來,讓她心裏喜滋滋的。盡管她認為這樣不大好,但又驅趕不掉。因為它是那樣實在和牢固,像一條蛇盤踞在她的心裏,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