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地 聲

地 聲

發水和小夥伴們在玉米地裏打草時,發現了那個聲音。

那是什麽聲音呢?像牛的吼叫,聲音低沉,悠長。發水起初沒怎麽在意,在鄉下長大的孩子,牛的吼叫不會引起他們多大興趣的。

這天發水一個人來玉米地,那個聲音又響起來,而且離他很近。牛怎麽跑到玉米地裏來了?他趕到那裏,卻沒有看到牛,地上也沒有被牛踩踏過的痕跡。正在他疑惑不解時,那個聲音又在更遠處響起來。他就尾隨著那個聲音朝前走,就這樣,一直走出了玉米地,他也沒有見到牛的影子。

發水沒心思拔草了,就坐在地頭上,望著玉米地出神。快要落山的太陽像一隻碩大的紅氣球,田野被它染成了玫瑰色。一切都是那麽安詳,靜謐,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發水將一根草棍含在嘴裏,狠勁地嚼,草棍漸漸變軟了,滿口都是青草的香氣。這到底是什麽聲音呢?怎麽從前自己就沒注意過呢?發水顰蹙眉頭,苦苦地思索。此時如果仔細傾聽,還能聽到許多的聲音,有小蟲子在草叢裏低吟淺唱,還有微風吹拂玉米葉子時發出的沙沙的響聲。

回到家,發水將草放在院裏,就急忙來到灶房。他母親正在做晚飯,灶房裏彌漫著柴草燃燒時的那種香味。發水坐在門坎上,向母親講述那個聲音。此時他顯得很激動,兩隻手還不時地打著手勢,像是在打啞語。他說:“那聲音太像牛叫了,可又絕對不是——媽,真的,我跑去看了,哪裏有牛呀,連一根牛毛也沒有看到!”他甚至被自己的話逗笑了,咧開嘴嗬嗬地笑起來。

發水的這種情緒並沒有感染母親,她也不看發水,陰沉著臉說:“沒見我正忙哩,還來添亂!真沒眼色!”

討了個沒趣,發水並沒有離開,呆呆地望著灶膛裏跳動的火苗,仍在想著那個奇怪的聲音。這時,母親又開始抱怨發水的父親虎山:“一點也不體諒人,我也是剛從地裏回來,本來天就晚了,還非得吃麵條!”

恰巧,這時虎山又在院裏扯著大嗓門催她:“哎,我說,飯做熟了沒有?你就不會利索點?”發水的母親聽了,用力拉了幾下風箱,聲音低低地說:“跟幾輩子沒吃過東西似的!就不怕被人家聽到笑話?”可她也明白,大隊長的女人已經聽到虎山喊她了。兩家就隔著一堵矮牆,什麽聲音聽不到?看發水還坐在跟前,她便氣不打一處來,劈頭蓋臉地向發水發火:“一點眼色也不長,你還吃飯不吃了?”是呀,那個聲音和她有什麽關係呢?她眼下最需要的,就是盡快把飯做好。這樣說來,她做飯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填飽肚子,更是做給大隊長女人看的!

天完全黑下來,有幾隻蝙蝠在院裏來來回回地飛,迅捷得像一道道黑色的閃電。雖說挨了母親的數落,可發水還是放不下那個聲音,他就去問父親。平時他是很少向父親問什麽問題的。他父親年輕時當過大隊長,發水就出生在父親最輝煌的時期。“文革”一開始,父親就被人趕下了台。因為發水不記得父親在台上,所以他看父親時的眼光就和母親不同,和村子裏的大人們也完全不同。

也許是激動,也許是有些緊張,發水對父親講那個聲音時,竟然有些口吃起來。

他的父親正坐在院裏抽煙,黝黑的方臉映著從堂屋裏射來的燈光。這些日子他總喜歡回憶過去的事情,比方說,當他聞到青草的氣息時,馬上就想到了小的時候,和夥伴們去田裏打草的情景。他就想:那時我們打草,都是用麻繩把草紮成一個大捆兒,扛在肩上往家走,看上去就像是扛著一座小山!哪像現在呀,人們用荊條編的草筐來盛草,草筐再大也是有限的。因而據他觀察,現在的年輕人,腦瓜子比從前靈活多了,可身子骨卻和從前的人差遠了!人們是太愛惜自己的身子了,他這樣感歎。回憶過去讓他心裏充滿了甜蜜,可也摻雜著痛苦。因為,現實總不如記憶裏的東西完美。什麽猴年馬月的事兒呀,還想它幹嘛?他又這樣責備自己。

不想過去的事情了,這些天他開始盤算這樣一件事:在隊裏謀個輕閑活幹,然後再想辦法進入村裏的領導階層。因為,從今年開始,一些過去被禁演的影片又都複映了。這些影片都是他愛看的,而且他小時候就看到過。還有許多小說,像《林海雪原》《紅岩》也都重見天日。這些日子,村裏的大喇叭幾乎一天到晚播放豫劇《朝陽溝》的唱段,人們都被一種懷舊的風潮籠罩著。可虎山卻敏感地意識到,改變他境遇的機會真的來了。先在隊裏謀個什麽輕閑活兒呢?這時,他就想到了秋明那個差事——當個柴油機手。他和秋明是很要好的夥伴,從前他對秋明當柴油機手並沒有什麽想法,可現在心裏卻感到不平衡了。

他正考慮如何才能將願望實現時,發水卻喋喋不休地向他講述那個聲音。那個聲音和我有什麽相幹呢?他狠狠地瞪了發水一眼,用低沉的聲音訓斥他:“不是恢複高考了嗎?往後把心思給我放在學習上,別淨想這些沒用的玩意!”

挨了父親的嗬斥,發水就沒心思再去探究那個聲音了。他感到自己受到了冷落,正在那裏望著黛青色的夜空發呆,這時,母親喊他:“發水,把飯桌放院裏!”母親的聲音很響亮,尤其是最後幾個字,就像是戲台上的拖腔,像是有幾分故意——她是用這種方式告訴大隊長的女人:看看,我家也開飯呀,並不比你家晚多久吧。我也剛下地回來呀,什麽都沒比男人少幹。

對於那個聲音,後來發水也向一些人打問過。年歲和他差不多的,他們也不知道那個聲音到底是怎麽回事。而年長的,他們又說得極其含糊:小時候嘛,是聽到過的。——唉,如今誰還注意那個聲音呀?又說,真的是牛叫吧?口氣裏明顯帶了敷衍。發水趕忙糾正:“不是牛叫!我看過了,根本就沒有牛呀。”可不是牛叫又是什麽呢?發水再問,人家就顯得很不耐煩了,朝他用力地擺擺手,說:“雞巴小孩子,咋這麽愛刨根問底?麻煩!”

有那麽幾天,發水試圖將那個聲音忘掉。事實上他也真的忘掉了——坐在學校的教室裏,聽著老師講課的時候。老師的聲音,還有藏在眼鏡片後麵那雙銳利的眼睛,似乎都不容許發水的思想去開小差!還是那個姓曹的老師,從前無論他多麽嚴厲,學生們都是陽奉陰違,沒幾個人去認真聽課和做作業的。可現在不同了,恢複高考了,因此在學生眼裏,曹老師那藏在眼鏡片後麵的眼睛,嚴厲裏竟然多了幾分親切!

放學後,當發水和小夥伴們又來到玉米地裏打草時,那個聲音就再一次鑽進了他的耳朵裏。他越是不想聽到那個聲音,越是對它感到好奇。

發水就這樣疑惑著,背了半筐草從玉米地裏鑽出來。這天是星期天,就為了那個聲音,他沒有和小夥伴們在一起。隻有自己獨處時,他的聽覺才會變得格外靈敏。正是下午三四點鍾的時候,太陽開始變紅了,仿佛就掛在了地頭的大楊樹上,晃著他的眼睛。各色的莊稼——紅薯、棉花、玉米、穀子,在太陽的映照下,碧綠中泛出一種淡淡的橙紅色。這種顏色,在油亮的葉麵上像水一樣流淌著,因而用“流光溢彩”來形容是最恰當不過了。每每看到這些,發水就癡癡地想:長大了要當個畫家,要不就當作家,用筆將這一切統統地描繪下來!——這樣該有多好!因而,有時他被這種迷人的田園景色迷住時,竟然忘記了打草。

這塊玉米地緊臨一眼機井,機井旁邊有一間小屋,小屋裏放一台柴油機。剛過立秋,渠岸上的野**開得正豔,一叢叢,一簇簇,有黃色的,也有白色和紫色的。微風裏飄著野**淡淡的香味。柴油機手秋明就坐在水渠邊的大楊樹下抽煙,一副很悠閑的樣子。因是側對著陽光,他的臉一半明一半暗,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更有了立體感。

秋明的厲害其實是在嘴巴上——像刀片似的兩片嘴,簡直能把死去的人說活。因他說話風趣,在隊裏很有人緣,大人小孩都喜歡他。他還是大隊長家的常客。不然,怎麽就當上了隊裏的柴油機手呢。那可是個美差!

去問問秋明叔吧,他一定知道那個聲音的。發水這樣想著,就朝秋明走去。他很喜歡這個和父親關係非常好的叔叔。

發水坐到了渠岸上,將兩隻腳伸進了清涼的水裏,對秋明講了那個聲音。然後,他問秋明:“叔叔,那到底是什麽聲音呢?”清亮亮的渠水裏映著發水的倒影——尖尖的下巴,臉頰讓太陽照得像熟透的紅蘋果,散發出誘人的光澤。

也許是問得太突然了,秋明緊盯著發水,眉毛狠勁地往一塊湊,隨即哈哈地笑了,說:“那個聲音嘛——”他又停住了,眼睛裏頓時湧出亮閃閃的東西,嗞地吐了一口唾沫。

他正要說下去,馬上又打消了那個念頭,眼前出現了隊長那張黃黃的刀條臉。昨天隊長找到他,悄悄地對他說:“虎山正琢磨你的位子呢,他前天專為這事找過我!”然後,拿眼極有意味地覷著他。

秋明怕冷似的緊縮著身子,臉上所有詼諧的細胞都消失掉了。他焦急地望著隊長,目光裏充滿了乞求,問:“你答應他了?”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他感到自己從來沒有這麽失態過。

隊長低下頭,說:“咱弟兄倆誰跟誰呀,你說,我怎麽能答應他!我給你擋著哩。——不過,人家最後肯定還得去找大隊長。——真要大隊長同意了,我也就沒辦法啦!”隊長歎息一聲,又壓低聲音說:“你看那些老電影又開始放映了。從前,這都是大毒草。”

憑著和大隊長家的關係,在這之前,秋明從沒有想到還有人跟他爭這個差事。然而,半路上突然殺出了個程咬金。本來他和虎山光屁股時就在一塊玩,可如今虎山竟然來和他爭這個好差事了!他越想越生氣,於是就把對虎山的怨恨轉到了發水身上。他撇了撇嘴,對發水冷笑道:“玉米地裏還能有嘛聲音呀?”說完,又嗞地吐了一口唾沫。唾沫砸在一朵野**上,啪,那花兒立刻彎下了腦袋。

恰巧在這時,從玉米地裏傳來了那個聲音:哞——哞——哞!盡管有柴油機的幹撓,但依然聽得很清晰。

發水從水裏抽回腳丫,跳到了渠岸上,指著身邊的玉米地,對秋明說:“就是那個聲音,就是那個聲音!”因身子傾斜得太厲害,他差一點掉到水裏去。

秋明淡淡地說:“那是牛叫!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發水一下子急了,臉漲得通紅,揮舞著兩隻手和秋明爭執:“我去看了,根本就不是牛叫!”他那樣子像是要和人打架。

秋明也站了起來,將煙蒂扔到了水渠裏。他突然厭惡起這個孩子來了。可以說,從前他對發水印象還是很不錯的,這孩子有點文靜,有一雙有些憂鬱卻讓人很愛憐的大眼睛。可今天,他感到這孩子讓他無比厭煩。他從發水的眼睛裏,發現了一種讓他畏懼的東西。這種東西,在他的父親虎山眼睛裏也同樣存在,那就是執拗和倔強!頓時,他的後背開始發涼,像放上去一坨冰。看來,這孩子和他老子一樣,也是個不達目的不肯罷休的強種!

他要趕走這個孩子。他朝發水甩了甩胳膊,大聲地嚷道:“管它雞巴嘛叫喚哩!管我屁事——”是呀,那個聲音和他有什麽相幹呢?說完,他就不再理發水了,背著手朝機井房走去。太陽又落下去了不少,說是夕陽也可以了。田野裏那種橙紅色也變濃了些,像是一隻巨大的紅墨水瓶被人撞翻了,撒得鋪天蓋地。而綠色卻在漸漸地消退下去。遠處的太行山也有些迷蒙起來了,有暮色從那裏升起來。斜射的太陽將秋明的身影抻長了,落到了旁邊的那塊紅薯地裏——像是一根又細又長的樹幹掃過平展展的紅薯葉子,朝機井房移去。

發水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平時對人非常和藹可親的秋明,今天竟然這樣對待他。何況,他又非常的喜歡秋明。被自己所喜歡的人厭惡,這無疑是一個不小的打擊!發水頓時像傻了似的愣在了那裏。他認為自己真的成了讓人討厭的孩子!

從此,他就不再去想那個聲音了。

發水再次聽到那個聲音,已是二十多年後了。這年夏天,他從城裏回來為祖母奔喪。安葬了祖母,在一片悲痛的氣氛裏,送葬的人們紛紛鑽出玉米地,開始往回返。雖說已是立秋的天氣,但正午的太陽依然像火球一樣炙烤著大地。

發水剛走出玉米地,那個聲音突然響起來:哞——哞——哞!沒有誰去注意它,人們都急著趕回去,好躲開這個火辣辣的太陽。

隻有發水站住了。望著這茫茫無邊的玉米地,記憶的閘門頓時打開。這到底是一種什麽聲音?

大學畢業後,他很幸運地分到了城裏一個機關。因為工作出色,不久就走上了領導崗位,成了父母在村人麵前誇耀的資本。關於那個聲音,即便偶爾想起也是一閃即過,就像一縷微風刮過田野那樣。

可今天他又一次聽到了那個聲音,它來得那麽突兀,不容他有一點心理準備。頓時,許多往事又浮現出來。而那個聲音卻依然那麽神秘,那麽氣定神閑!到底是個什麽聲音呢?他又像小時候一樣,對那個聲音開始感到好奇了。

正在他望著玉米地出神時,手機響了。是孫主任低沉的聲音:“張局長,下午你得趕回來——剛接到通知,明天市委領導來咱這裏考察!”停一下,又馬上補充:“據說這不是一般的考察,有可能要來一位副書記!”

發水本來想對著手機發火的:難道你們都是飯桶嗎?但話到嘴邊又改為了:好的,好的,我馬上回去。——你通知唐局長他們,下午四點在三樓小會議室先開個碰頭會,研究明天的安排!放下手機,他揩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緊皺的眉頭馬上舒展開來。

發水鑽進汽車裏的一刹那,突然想到了當年對那個聲音的一種解釋:不是蝸牛和耕牛的聲音,是這大地,這無邊無際的大地發出的低吼!發水記不清這是誰對他說的,但那時他是絕對不相信的:大地還能發出聲響?又偏偏都是在夏天的玉米地裏!回去得抽空去市科協找他大學同學,人家一定會給他做出科學的解釋的!

汽車慢慢啟動了,車窗外的青紗帳像畫片一樣向後麵迅速地退去,而且越來越快,由一幅幅靜止的畫麵變成了一條綠色的河——有多少的前塵舊事都淹沒在了這奔湧的河流裏。

發水盤算著,先回村裏和親友們告別,然後馬上往市裏趕,要在下午四點鍾之前趕回單位。明天的考察和他的仕途息息相關。他剛過不惑,還有一大段的人生路要走,而且還要走好,走得讓人羨慕!

至於那個聲音,也許,回去以後他就不會再想到它,更不會專門去科協打問他的那位同學了。他很忙,每天都有許多事情等待他處理。那個聲音,明年的夏天還將在玉米地裏出現,年複一年,永無休止,就像大地發出的歎息!

(原載《雨花》200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