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燕 窩

燕 窩

這天,四姨對我說:“你去一趟你大姨家吧,讓她跟我去北京!”仿佛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四姨又說:“你大姨的日子不多了,她這一輩子還沒去過北京呢!”

望著四姨那充滿期待的目光,我答應著,心裏卻想:這有什麽難辦的,大姨還巴不得要去呢!

我和四姨同村住,離開她家,我就朝大姨家趕去。大姨家住在滹沱河邊上,離我們村隻有七八裏的路程,騎自行車,不到半小時就到了。

看到我,表哥臉上露出幾分驚喜,說:“來了?”表哥不善言辭,此後就盯著我憨厚地笑著。他的笑有幾分木訥,卻憨厚可親。

我問表哥:“大姨呢?她沒在家?”

還沒等表哥說話,姨夫就說:“你姨她、她摸骨牌去、去了!”姨夫說話很慢,口吃得也很厲害。

“摸骨牌,大姨還有那個心情?”我有些驚詫地望著姨夫。

姨夫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痛苦和無奈的神色,長長地歎出一口氣:“哎,她願意幹嘛就幹、幹嘛吧。隻要她高、高興,我們就、就不擋她!”姨夫比大姨大了十來歲,自從大姨病倒後,他背駝得更厲害了,看上去像是背著一口鐵鍋,不但顯得老了許多,口吃得也比往常更甚。姨夫參加過解放戰爭,在一次戰鬥中右腿負傷,落下殘疾,解放後複員回鄉。他不但走路瘸,由於長年在南方打仗,那裏潮濕多雨的氣候讓他患上了哮喘病,一天到晚嗓子裏總像拉風箱一樣,呼嚕嚕地響個不停。

我對姨夫說明了來意。我說:“借這個機會,正好讓大姨出去散散心,也許呢,這樣對她的病有好處。再說,又有四姨照料,不會出什麽問題的。”

姨夫點著頭,說:“這倒是個好、好主意!”說罷,扭頭對表哥說,“去叫你媽、媽吧,她還在、在三明家、家哩。”

表哥沒有馬上動身,他低下頭,咧開嘴巴,無奈地笑了笑。表哥是個直性子,平時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這一點顯然是秉承了大姨的性格。“我看,去也白去,我媽不會去的!”表哥對我說,聲音很低沉,目光在我臉上掃了一下。

大姨怎麽會不去呢?我盯著表哥的臉,提醒他:“你忘啦,我大姨這輩子最大的願望不就是去一趟北京嗎?”

望著表哥有些茫然的目光,我又說:“咱們小時候,我大姨不是時常說,她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去過北京——她還對咱倆說,你們要好好學習,將來要去北京上大學,讓我也跟著沾沾光,去北京城開開眼!”

表哥低下了腦袋,臉上現出羞愧的神色。我明白我的話刺傷了他的心。可那又有什麽辦法,北京的大學是那麽好考的嗎?甭說北京,我和表哥就連本地的大學也沒有考上。誰讓我們不好好學習呢,活該後悔!

不過,我心裏也開始感到不踏實了。大姨的脾氣很強,那可不是一般的強。就拿她這次得病來說吧,說是絕症,但發現時還不到晚期。不到晚期就有救,醫生也說,這種病做了手術痊愈的機會很大。家人本來把她送到了省城的大醫院裏,都準備做手術了。可就在手術的前一天,一件小事卻讓她突然改變了主意,從此也改變了她的命運。——那天,一隻蒼蠅飛進病房,落在了大姨的床頭上。大姨心裏頓時感到膩歪:這蒼蠅為嘛不往別人**落呢?偏偏就落在了我的**!有些迷信的大姨,就對表哥說:鎖子,咱回家吧!表哥說,回家咋還做手術?大姨把頭一擺,說:不做了!在這裏不吉利!她說得極決絕,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無論表哥和表姐怎麽勸她,她哪裏還聽得進去,竟然說:如果不讓我回去,我就死在這裏!家人拗不過她,隻好將她接回來。這樣,大姨就隻有聽從命運的安排了。

如果大姨執意不肯去北京怎麽辦?我能說服她嗎?於是,我開始犯難了。可我又在心裏反駁自己:去北京可是大姨一生最大的願望呀!我就不信她會放棄這個機會!

我催促表哥去跑一趟:“你去試試吧,大姨要是不去,咱再想別的辦法!”我對著表哥搓了搓手,做出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樣子。也許,我對大姨能做的,就隻有這件事了,因此我把它看得格外重要。

表哥將煙蒂扔在地上,踢踢踏踏地出去了。

我剛抽完一支煙,表哥就回來了。見他耷拉著臉,我就感到情況不大好。

果然,表哥朝我牙疼般地撇了撇嘴,將兩隻大手一攤:“看看,還不是白跑一趟——我說我媽不去就是不去,你還不知道你大姨的脾氣?前天四姨就來過,說了半天她也不去!”

我忽然明白了,四姨交給我這個任務時,為什麽神色那麽莊重,而且目光裏還滿是期待。

我就感到很沮喪,大姨的脾氣太強倒是不假,但我也開始對表哥懷有成見:對這件事,你怎麽倒顯得那麽不熱心呢?今天一見麵就給我潑了一瓢冷水,誰知道你是怎麽去勸大姨的。也許表哥打心眼裏就不願意讓大姨去北京吧。為什麽?還不是怕花錢呀。表哥前年剛結婚,家裏本來就不富裕,結婚時又借了一屁股債務。我開始在心裏抱怨他:你母親把你們幾個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呀,如今她是臨走的人了,你還舍不得那幾個錢?甚至,我還認為大姨沒做手術,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人命關天的大事,當初就不該依順大姨!是的,人命關天呀,如今大姨的病已到了晚期,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望著我不信任的眼神,表哥顯得有些著急,眼睛也有些往外突(他一急,眼珠就往外突),像金魚的眼睛。而且也開始口吃:“你、你不相信、信我?我、我勸了她老半天,她哪裏肯聽、聽我的!”

這時,機靈的表嫂就替他幫腔:“你大姨從醫院回來後,就成天和一群老婆子們摸骨牌。那個上癮呀——每天吃過早飯,就出去了,一玩就是一前晌。中午吃飯,不叫上兩趟,甭想回來!”表嫂的聲音聽上去又高又亮,有些像京戲裏的旦角。我仔細地打量表嫂,她個子不高,膚色黑紅,臉上有不少的雀斑。按照人們的審美標準,表嫂算不上漂亮,卻很能幹。此時,她正和姨夫在院裏用稻草織草簾子,和我說話時,兩隻手也沒停下,一看就是一位幹活很麻利的女人。而且她口齒伶俐,這和拙口笨舌的表哥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我相信表哥沒有說謊,但又不明白大姨玩骨牌竟然到了這種癡迷的程度。我不忍心讓大姨再錯過這個去北京的機會。我幾乎是在懇求表哥:“你再跑一趟吧,我不信大姨就鐵了心不去。”

“好,我再試試吧。”見我這樣執拗,表哥拍了拍後腦勺,苦笑著走出去。腳步顯出了些許沉重,像是扛上了什麽重物。

這一次,表哥還真把大姨叫了回來。

我還是年前見過大姨的,和那時候相比她並沒有多大變化。一張圓臉,竟然透出一層紅暈,眼睛依然很有神,一點也看不出是癌症晚期的病人。我心裏很高興,說不定大姨運氣好,能逢凶化吉,非常幸運地闖過了這一關。大姨穿深藍色的對襟夾襖,在腦後梳一個發髻,鬢角已泛白,像撒上了鹽巴。腳上是一雙繡花布鞋,繡的像是一朵荷花吧,綠色的葉子,粉紅色的花瓣,中間是黃色的花蕊,在這以灰暗色調為主的初春的季節裏,顯得格外的醒目。

我以為大姨答應去北京了,就說:“大姨,咱們下午就走,四姨正在家等你——快收拾收拾吧。”

大姨笑了笑,說:“去北京有嘛意思,跑那麽遠的路,我不去!”聲音很響亮,底氣依然很足,又說:“看景不如聽景,聽景不如安生,你告訴你四姨,她有這個心就行了。北京再好,也不如坐在家裏舒服。再說啦,在電影上也不是沒見過北京!”

我笑了,表哥和表嫂也都笑了。我說:“那是電影上,電影上又不是真的!”

大姨也笑了,說:“那還不是一個樣?不去!”然後就拽個杌子在院裏坐下來。

我說:“大姨,我小時候沒少在你家住吧,我記得那時候你總是對我們念叨:這一輩子要是能去趟北京就滿足了!你說是嗎?”

小時候我總是盼著學校放暑假,因為一放暑假我就可以來大姨家了。村南的滹沱河邊上,那大片大片的槐樹林,是我們小孩子的天堂。我和表哥,還有其他小夥伴,就在河裏玩水,摸魚,在密匝匝的槐樹林裏摘槐花,采槐葉,掏鳥窩。渴了就來到河邊,掬起一捧水,喝個痛快。那時的水真多呀,就是在槐樹林裏,用手在沙土上一挖,眨眼間就變出一個小水坑。那時候,我吃著大姨烙的香噴噴的蔥花大餅,就聽她說:“哎呀呀,嘛時候能到北京去看看呀,看看天安門!”

此時大姨望著我,仿佛把她這曾經說過的話忘記了。歲月的塵埃,掩埋了多少記憶呀。何況那隻是一句話,對她來說,這句話在當時也許隻是隨便說說罷了。

我一邊想著說服大姨的辦法,一邊打量她家的院子。這是一座典型的北方農家院落,麵南三間正房,是那種我們這裏人叫作“嵌簷”的老式房子。也許是因為結構複雜,這種房子後來就不多見了。就是在當時,村裏也所剩無幾,因而就顯出幾分古樸。房梁讓煙氣熏得漆黑,像是塗上了一層亮閃閃的黑釉。門框上的漆皮已經脫落,露出木頭的原色來,又讓手摸得鋥明瓦亮。就在房門的右上方,我瞥見了一個燕窩,它呈灰白色,上麵還沾著幾枚黑色的羽毛。這個燕窩靜靜地掛在那裏,儼然在等待著主人的到來。是的,春節已經過去了,天氣漸漸變得暖和,燕子也快從南方回來了。

要說大姨家這幾年哪裏發生了變化,一是表哥成家了,娶了一個能幹而又樸實的媳婦;二是大姨家蓋了三間東廂房。這三間東廂房,青磚到頂,最新式的開扇玻璃窗,和那三間破舊的正房形成鮮明的對比,透著一股現代氣息。我想起來,大姨這一生還有一個願望,那就是,她要親手蓋幾間房屋!

看我打量這三間廂房,大姨的眼睛裏像是有火苗跳了一下,她高聲地對我說:“這三間廂房,是前年蓋的!”大姨的語氣裏透著自豪,那張圓臉因激動又增添了一層血色。

對於大姨來說,在那個年代能蓋幾間新房,的確是一項巨大的工程。大姨為什麽要蓋新房呢?在我們這一帶,兒子結婚如果沒有一處新房子,新媳婦很有可能要吹。而且,父母也要被人小瞧——幹了一輩子,居然連幾間房子也蓋不上,那不也太窩囊了嗎?因此,一個人這一生除了將兒女拉扯大,還有一個最大的責任,就是要蓋幾間新房。可以說,蓋新房已經成了衡量一個人能力的標誌,也是其人生價值之體現。而大姨呢,其實就是一家之主,她沒能把那三間正房翻修一下,卻也蓋了三間廂房。廂房也是新房,這是她人生的最大成功!因此沒有理由不讓大姨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