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蘋果的滋味2

我發現小春也有打退堂鼓的意思了——那張圓臉早已由血紅色變成了紫紅——想象得出,此時他的心跳得有多厲害!可我們倆人又都不願意把這個意思說出來,害怕打退堂鼓讓對方恥笑。在磚窯上模仿電影裏偵察兵的樣子時是多麽豪邁,多麽神氣呀,無論是外形還是心態簡直都跟真的一樣。剛才還是雄赳赳氣昂昂的,此時怎麽能變成稀泥軟蛋呢?打退堂鼓,這可不是我軍偵察兵的作風!——此時在我們身上其實還有一種英雄主義的豪情,它就像鼓滿風的船帆一樣,推著我們朝前走。

這天,我們非常順利地摘到了蘋果。可以說,整個過程有驚無險,和我們想象的一樣,好玩而又刺激。

從果園裏出來,我聽到的是我們雜亂的腳步聲和咀嚼蘋果的響聲。我們腳上的涼鞋和路邊的小草摩擦時,發出的聲音也不那麽急促了,嚓——嚓——嚓,甚至有了幾分悠閑,像是很舒緩的小夜曲。突然,果園裏那種清新好聞的氣味又鑽進了我的鼻孔。我忍不住對小春說:“我又聞到蘋果園的氣味了,真好聞!”

小春扭過頭來望著我,那雙黑亮的眼睛裏充滿了不解和疑惑:“果園裏有嘛氣味呀,我怎麽聞不到?”因為嘴裏塞滿了蘋果,他說話時口齒就不大清晰,聽上去就像患了重感冒一樣。

“這蘋果真甜呀!”他不屑地瞥我一眼,像是故意和我作對似的,又說,“我聞不到果園裏有嘛氣味——這蘋果真好吃,香!”哢嚓,他又咬了一口蘋果,下口非常狠——其實,此時的蘋果剛紅了臉,離真正的成熟還有一截距離呢。

此時我看到,小春的兩個嘴角上又浸出了一種東西,不過不是那種讓人討厭的白沫,而是蘋果淡綠色的汁液。我忽然明白了,此時,我和小春的思想正朝著兩個不同的方向發展。我關注的不僅是手裏的蘋果,還有蘋果園裏的各種植物所散發出來的氣息。那氣息清新淡雅,讓我深深地陶醉。而在小春的意識裏,卻隻有這蘋果——的確,蘋果的滋味很美。

有一隻鶉鴣在遠處的大楊樹上懶洋洋地鳴叫。太陽依然高高地懸掛在天上,沒有一絲的風。

再次見到小春,已是十多年後了。那是個星期天,我從城裏回來和妻子在玉米地裏鋤草。我家的玉米地緊臨著通向西河村的那條大路,剛收過小麥,太陽正毒,這條土路被太陽曬成了白色,像一條亮閃閃的巨龍,穿過滿是金黃色麥茬的田野,朝西邊延伸過去。

一陣馬達的響聲,由遠及近地傳來。我直起腰,循著聲音眺望。一輛紅色的摩托車像一團火苗般從東邊駛來,走近了,正是小春。我們都感到非常意外,小春忙停住了,從摩托車上下來,臉上現出幾分驚喜的樣子。就這樣,在地頭的樹陰下,我們麵對麵地站著。小春穿一件白襯衫,係一條紅領帶,皮鞋擦得鋥亮。那張圓臉變寬了,朝兩邊狠狠地扯著,比從前也黑了一些,眼角上有了幾絲細密的皺紋——歲月無情,畢竟是過三十歲的人了啊!

高中畢業後,我先是當兵,後來又去城裏謀出路,和小春就再也沒有見過麵。但有關他的消息,我還是聽到了一些:和村子裏的許多年輕人一樣,沒有考上大學的小春,夢想著一夜暴富,出人頭地,成為讓村裏人豔羨和敬佩的人物。後來,他就將夢想付諸行動了:四處籌錢,辦了個木器加工廠——我們村裏後來那些牛皮哄哄身價百萬的老板們,大多就是這樣富起來的。然而問題是,那些人,就是如今左右著村裏各種時尚的腰纏萬貫的款爺,從一開始就是朝著那個既定的目標走來。而小春卻恰好相反。這是什麽原因呢?是小春不善經營嗎?有這個原因,但不是最主要的。原來在他開張後不久,就讓人給騙了。那是個外地的客戶,買了他的貨,卻再也找不到人了。這次受騙使小春元氣大傷,生意滑向了死胡同——因他剛開張不久,還沒有什麽資金積累。此後他的資金就周轉不開了,他又是個極愛虛榮的人,不願意將廠子停辦。由於沒有錢,買不起先進設備,更雇不起好木匠,因此他生產的家具在市場上就沒有競爭力,極大地影響了銷路。家具賣不出去,資金就越發的匱乏。他實際上是走上了一條惡性循環之路,隻好拆東牆補西牆,靠借錢來維持。維持什麽?除了維持生意,還維持他那點可憐的麵子,也就是尊嚴。久而久之,再沒人肯借他錢了。他隻好打著各種幌子,向親朋好友借——明知道借去的錢很難再還,這其實就有些騙的性質了。

在我們這裏有這樣一句俗話:虱子多了不咬人。小春就是如此,他用騙來的錢在城裏吃喝嫖賭,像村子裏那些財大氣粗的老板一樣,盡情地享樂。起先他女人還一心一意地和他過日子,期盼著廠子能起死回生。但看到他破罐子破摔,一氣之下離他而去了。

我們先是寒暄了幾句,說了些時間過得真快之類的話,之後,我就問他,你現在幹什麽活兒呢?

小春眨動了幾下眼睛——他的眼神比從前活泛多了,說:“還開著那個木器廠!”說話間,臉上竟然露出幾分自豪,掏出一盒“石林”煙,遞給我一支——這是那時候最上檔次的香煙。

我從頭上摘下草帽,扇著風,說:“好哇,幾年不見,你當大老板啦!”雖說小春的名聲已經壞了,但當我真的麵對他時,在內心深處還是生出對他的同情——不管別人如何評價他,我卻固執地認為,小春走到這一步也是無可奈何的。因為我總覺得是有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在推著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這種境地!而這種東西在我們的生活中又無處不在,隻是世人對它總是不去理會。盡管如此,對於小春,我的語氣裏還是有幾分鄙夷。我看不慣他那種外強中幹的神態——廠子都成那樣了,你還牛氣個什麽?

此刻,我的鼻孔裏布滿了麥茬被太陽暴曬後發出的那種氣味——那是一種幹燥植物的氣息。我突然又嗅到了蘋果園裏的那種氣味,裏麵有蘋果花的香氣,有野草的氣味,非常的好聞。我禁不住**了幾下鼻子。

對我語氣裏含有的隱隱的嘲諷,小春一點也不在意,依然是一臉的得意,還趕忙給我糾正:“不是老板,是經理!”說完,仰起下巴,吐出了一個大大的煙圈。藍瑩瑩的煙圈很快被風吹散了。下午的太陽,依然明晃晃地照著,從天邊飄過來一塊雲彩,讓太陽映得雪白,像是一塊碩大的棉絮。天空更顯得遼闊,而且藍中泛白,像一張讓水浸濕的紙。

小春幹脆在地頭蹲下來,又遞給我一支煙。抽著煙,他又向我講起了他的生意。他說,他的廠子眼下是遇到了一些困難,但他相信不久他就會闖過這一關的。“哈,我剛和縣農行的行長聯係上了,他答應下個月就給我辦一筆貸款!”他又得意地眨了眨眼睛,說,“我的一個同學和那個行長關係非常鐵,這不,我剛請人家吃了一頓飯——你知道這頓飯花了多少錢?”

見我搖頭,他就得意地衝我晃了晃手指,那是個八字。八百塊!我不相信吃一頓飯會花掉這麽多錢。那時候,八百塊可不是個小數。誰知他對我冷笑一聲,不屑地撇了撇嘴:“你還在外麵混哩,這麽老土!是在‘亞細亞’吃的。”“亞細亞”是我們縣檔次最高的飯店。

看得出來能請行長吃一頓飯,而且還花這麽多錢,他是非常自豪的。如果人家看不起你,能出來吃你的飯嗎?再說人家既然吃了你的飯,就很有可能要給你辦事了。用這個邏輯來推理,小春是真的要得到一筆貸款了。而有了這筆款子,小春的廠子自然就有救了。

因此小春就越發顯得興奮,兩隻眼睛也放出光來了,笑眯眯地望著我,說:“有了錢,我先買一輛小汽車,你看看,我現在連車也沒有,還騎著摩托車,你說丟人不丟人?”他雖這樣說,但從他的眼神裏,我看到的依然是老板們常有的那種傲氣。

他馬上又問我:“你買房子了嗎?要是沒買,我借給你錢,真的哥們兒,到時候給你個三萬五萬的絕對沒問題!”他說這話時,嘴裏發出了一種響亮的聲音,臉上明顯地露出一種優越感,“你們上班才掙幾個猴錢呀,不就是每月那點死工資唄!仨核桃倆棗的!”他又抬起臉來吐了一口煙,眼睛卻盯視著我。

我笑了笑。我還能說什麽呢?我明白,小春此時也許是真心要幫我的,但我能相信他的話嗎?他說這些也許是在為自己掙個麵子,他的要強使他至死不會認輸!這時,我又聞到了果園的氣息,也想到了當年吃蘋果的那種滋味。我不想再聽他說這些了,我想和他說點小時候的事情。尤其是,我想和他說說那個蘋果園。

但我終究沒有和他說小時候的事情,更沒有提到蘋果園。此時,說那些事情,他怎能感興趣呢?

這時小春又吸了一口煙,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將嘴貼近我的耳朵,先是嘿嘿地笑了笑,露出讓煙熏黑了的牙齒,說:“哥們兒,俺這輩子也值了!”聲音很低,卻有一種壓抑不住的得意和滿足。

見我不明白,他又咧開嘴笑了,提高聲音,說:“你不知道,我都快趕上皇帝了——你別不信,咱就有這個豔福!”

他告訴我,他女人和他離婚後,他先後和三四個女人同居過,這幾個女人都是他略施小計騙來的。可人家一發現上當受騙,就離他而去了。可他一點也不在乎,這樣頻繁地換女人,那才叫——美!

“嘿,那真是一種享受!每個女人和每個女人的滋味,都不一樣!”

此刻在他的兩個嘴角上,又流出了一層白沫,像是刷牙時留下來的牙膏,又像是過年用石磨磨豆腐時滴落的豆漿。明晃晃的陽光下,泛著一種森森的白,狠狠地刺著我的眼睛。

我此時的心情很複雜,不知說什麽好。我直起腰來,朝著西邊眺望。目光所及,正是村裏果園的位置。可此時的蘋果園已不複存在了,變成了一片田地。曾經是蓊蓊鬱鬱、飄滿花香和果香的蘋果園,如今卻沒有了一棵蘋果樹,隻有幾棵大槐樹孤零零地矗立在那裏。

我記得,那個蘋果園,那個偌大的蘋果園,是隨著生產隊的解體讓人承包的。後來,蘋果不好賣了,賺不到錢,那戶人家就把所有的蘋果樹都砍光了,種上了莊稼。可我的嗅覺裏,依然飄著蘋果園裏那種清新而醉人的氣息,這氣息讓我的心緒變得安靜而舒暢。而我的口中,也布滿了當年那剛紅了臉的蘋果被我們咀嚼時的那種滋味。

(原載《青年文學》2008年第9期,《小說月報》2008年第12期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