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蘋果的滋味1

蘋果的滋味

初秋的正午,天氣非常悶熱。此時大人們都在睡午覺,太陽白花花地照著,村子裏極安靜。我從壓水井裏汲一臉盆水,“嚓——”再從作業本上撕下一張紙,疊成一隻小輪船,將它放在水裏玩。清亮亮的水裏映著一朵白白的雲彩,一眨眼,又讓小船劃出的水波給攪碎了。陽光像碎銀一樣,在水麵上閃閃地跳。

“吱呀”一聲,我家的木門被推開了,露出一張圓臉,一雙鬼精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盯著我,隨即,咧開嘴笑了,是小春。

小春笑眯眯地走進來,他穿一件白襯衣和海藍色的短褲,白襯衣是的確涼布,而短褲卻是用家裏的粗布縫製的;腳上呢,是那種黑色的很笨氣的塑料涼鞋。那個年代裏,一到夏天,我們小孩子就都是這身行頭。

今天是星期天,小春說,他在家裏沒事幹,就來他姑媽家玩,其實主要是來找我玩的。小春的姑媽家和我家是鄰居,每次來姑媽家,他都要找我玩,日子久了,我們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小春喜歡給我講他們村裏發生的稀罕事,像是進行交換,我也把我們村的稀罕事說給他聽。小春說起話來總是口若懸河,不大會兒,嘴角上就會浸出一層白沫。據說,講話嘴角流白沫的人嘴皮子厲害,看來還真是不假。不過小春說話很風趣,雖說有時他會添油加醋,甚至有些不著邊際,但也不讓人感到厭煩。

小春用手撥弄著那隻小船,玩了一會兒,厭煩了,就對我說:“這有嘛意思呀,走,咱們出去耍吧!”我非常讚同這個提議。此時,一絲風也沒有,掛在我們頭頂上的大太陽,仿佛把一切都給凝固住了。空氣裏含著椿樹散發出的那種有些苦澀的香味——我們這裏,一到夏天,空氣中總是飄著這種氣味。這種氣味會讓我們小孩子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尤其是,此刻大人們都午睡了,沒人管我們了,我們怎肯隻待在院裏呢?

見我沒有反對,小春朝我眨了眨眼睛,悄聲地說:“咱們去果園裏摘蘋果吧!”說完,他還咂了幾下嘴,像是已經吃到那又香又甜的蘋果了。

我禁不住笑了一下,心想這小春真會說話呀,明明是偷,卻說成了摘,一字之差性質卻完全不同。說起來非常的荒唐,那個年代我們是很少能吃到蘋果的。我們大隊的果園裏每年都獲得大豐收,但那一筐筐像瑪瑙般的蘋果都讓汽車拉走了,賣給了國家。村裏人隻能過過眼癮罷了,很少有那個口福,因此能吃到一隻蘋果還真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小春家住西河村,西河村就在我們村西邊,過了我們大隊果園走不多遠就是,他每次來他姑媽家都要從果園邊上路過。——這小子,也許對果園裏的蘋果早就垂涎欲滴了,才想出了這個主意。

“好吧!”我將那隻紙船撈起,扔到了地上,做出很興奮的樣子,我也無法拒絕蘋果的**。我突然嗅到了果園裏的氣息,裏麵有蘋果樹那種特有的氣味,還有野花淡淡的香氣。當然,更有蘋果的香氣。我的眼前也浮現出了蘋果成熟時散發出的那種紅色的迷離的光暈,此時它像一抹霞光一樣布滿了我的視野。

於是,我倆很快就走出村來。村外比村子裏更安靜,隻有知了躲在田頭的大楊樹上吱吱地叫著;玉米已經吐出了非常好看的紅纓兒,穀穗也垂下來了,此刻都頑強地接受著太陽的炙烤。從這些莊稼叢裏,蒸騰出來一股悶熱的氣息。突然,我又嗅到了果園裏那種誘人的氣味,此時它像一條清涼的小溪一樣讓我感到無比舒坦。

果園距離我們村子有一裏多路,我們不敢直接走近它,先是來到了一座廢棄的磚窯裏。那時候許多老電影又都複映了,我們小孩子尤其喜歡看那些戰爭片和反特片——特別是反特片,那扣人心弦的情節讓我們無比著迷。而模仿電影上一些生動有趣的情節,更是那個年代我們小孩子最愛做的一種遊戲。此時我和小春,自然不肯放過這樣一個好機會。我們來到窯頂上,手搭涼棚,向果園裏張望——我們是在模仿電影上偵察兵的樣子,覺得無比的神氣。此時的蘋果園是一片濃重的綠色,像飄著一大團一大團的雲翳。也許因為距離太遠了,抑或是果園邊上的灌木太密了吧,我們沒有發現人影。隻有幾隻灰白色的小鳥,在上麵悠閑地飛過,像是喜鵲,又像是鴿子。果園裏的那種氣息又像潮水一樣湧進我的鼻孔。

我扭頭對小春說:“啊,果園裏的氣味真好聞!”此時小春臉上浸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像清晨草葉上的露珠,閃著太陽的光亮。

小春將左手從額頭上放下來,使勁地抽了抽扁塌塌的鼻子,說:“沒有呀,我隻聞到玉米地的氣味了。對了,還有村南水稻的氣味。”小春聞不到果園的氣味,這讓我感到很失望,那麽濃烈的氣味,怎麽他就聞不到呢?

越是看不到人影,我們心裏越是不安。說不定,護園人就藏在那密密實實的槐樹叢裏呢!這果園沒有圍牆,隻是在邊沿處栽了一米多寬的槐樹棵子,如今,這些槐樹棵子已成為了天然的籬笆,將果園嚴嚴實實地圍攏了起來,人已經很難鑽進去了。

從磚窯上下來,我們貓著腰,順著田間小路朝果園悄悄地靠近。我聽到腳上的涼鞋和小草碰觸時發出的那種輕微的聲響,嚓——嚓——嚓,像是急促的音樂,又像是冬天的風吹過樹梢的聲音。我的鼻孔裏依然布滿了果園裏的氣息。

我們村子是個大村,有四五千人。果園也非常大。其實,早年間這裏還是一片荒崗子,旁邊有一條大溝,叫“狼溝”。據老人們講,民國時期有人還在這裏見過狼和豹子。由此可見,這裏是一個多麽荒涼而又偏僻的地方。小春的姑媽,我們都叫她成奶奶,就講過這樣一件事情:她小的時候,村裏的一個人就在這裏打死過一隻豹子。那隻豹子足有七八十斤重,那人將它宰了,煮熟,喚來全村人品嚐。小春的姑媽也吃到了一塊,她說豹子肉非常香。比豬肉還香,好吃!那天,全村人就像過年過節吃團圓飯一樣高興!每當她講到這裏時,人們都會向她投去豔羨的目光。因而她就時常向人們講述這件事,語氣裏自然也就多了幾分興奮和自豪。人們呢,自然也非常樂意聽,每一次聽仿佛都在渴望和重溫一種東西。大約在1960年代初,這個荒崗子栽上了果樹,成了大隊的蘋果園,春天鳥語花香,秋天碩果累累,一個很有詩意又裝滿了全村人欲望的地方。

非常的幸運,在果園的一個角落裏我們發現了一個“洞”——其實說它是個縫隙更為合適。也就是,將幾根小槐樹的枝條向兩邊攏去,透出一點空隙,顯然這是偷蘋果的人弄出來的。

此時,這偌大的蘋果園仿佛也沉睡了,隻有小鳥在我們身邊的大槐樹上喳喳地叫著。在果園深處,還有一隻鵓鴣在一聲長一聲短地啼鳴。極少的陽光漏過樹葉,像閃光的銅錢一樣在地上幽幽地跳。這種幽靜,好像在為我們鼓勁——快進去吧,這個好機會千萬不可錯過。

可麵對籬笆,我和小春又猶豫起來。因為一鑽進去,我們無疑就成了小偷。小偷,這是一個多麽讓人唾棄的字眼兒!可以說這籬笆就是一道分界線——這邊是清清白白的好人,一旦進入那邊,就成了小偷!盡管那時人們對偷集體的東西已習以為常,沒人去笑話!甚至可以說,每一個人都偷過隊上的東西:收工時趁隊長不注意往口袋裏塞幾把花生,往草筐裏掖幾塊紅薯;路過隊上的菜園子,見護園人不在,便彎腰摘一隻紫皮大茄子,再拔一根大蔥,邊走邊吃,茄子就大蔥的味道極美!那時候在人們的眼裏,隻有偷個人的東西才算偷!這個人也就成了小偷,就被村裏人所唾棄,從此再也抬不起頭來了,大人和小孩子都會提防他——一個人如果活到這種地步,也真是無意思透了。偷集體的東西不算偷,隻有偷了個人的東西才是賊人——這就是那個年代鄉下人的道德觀。

此時,我瞥見小春的臉變得通紅,像罩上一塊紅綢布,上麵那密密麻麻的汗珠就像雨後菜葉上的小水滴,單薄的身子竟然還有些哆嗦——看來他是多麽緊張!事實上,此刻我的狼狽程度一點也不亞於他。畢竟這是我們第一次來大隊果園裏偷蘋果——我們多麽不願把這種行為稱之為“偷”呀!但要是讓護園人逮住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這比掰幾隻棒子要嚴重得多。怎麽個嚴重法?先是通知隊上去領人,然後再讓隊上扣幾個工分。那個年代人們都靠工分生活,對一個農戶來說幾個工分就是個不小的損失。除此之外還要挨訓——先是被護園人狠狠地訓一頓,回家後自然也逃不過家長的處罰——那幾個工分可是大人們一個汗珠子摔八瓣,麵朝黃土背朝天地在田裏勞作掙來的呀!

此刻我真的想打退堂鼓了。我是個性格內向又極為靦腆的人,我害怕護園人那張凶巴巴的臉,害怕父親那像鐵扇般的大巴掌,更害怕我們班主任眼鏡片後麵那雙無比銳利的眼睛,還有同學們帶有譏諷和鄙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