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微 笑

微 笑

三嬸走出村口,順著一條窄窄的羊腸小路,朝村北走去。

太陽靜靜地掛在山頂上,像一隻熟透的碩大的橙子,仿佛能讓人嗅到它的芳香。田野以及路邊上佇立的大楊樹,都塗上了夕陽迷人的色彩。今天是大年三十,田野裏闃無一人。黃昏的冷風帶著原野上特有的清新氣息,徐徐地吹來。三嬸把手插進袖管裏,仄仄歪歪地朝前走。

她走過一塊麥田,又走過一塊麥田。冬天的大平原,廣袤而坦**。越冬的麥苗像溫順的孩子一樣沉睡了,隻等來年的春風將它喚醒。三嬸走過了一條田間小路,在一塊麥田邊停下來。這是她家的麥田,下麵就長眠著她的爹娘。

三十多年前,父親臨終時對她說:“活了一輩子,臨了還得挨一把火!——丫頭,爹就托你一件事,我走後,你得想法兒讓我留個完整身骨!”望著爹那乞求般的眼神,她點點頭,說:“爹,你就把心擱肚裏,你丫頭絕對不讓你進火葬廠!”

果然,她讓父親的願望實現了。——在父親出殯那天,她巧妙地避開村人的眼睛,把父親葬在了她婆家的這塊田地裏。

“爹,娘,丫頭看你們來啦!”三嬸低聲說著,彎下瘦小的身軀,手顫抖著從口袋裏掏出紙錢,點燃了。紅通通的火苗,像是迎風吹起的一麵小旗,和遠處的落日相輝映。小小的墳頭上也落上夕陽的顏色,極淡,卻讓人感到溫暖。望著燃燒的紙錢,三嬸又說:“爹,娘,你們的丫頭來看你們了!”

按村裏的風俗,祭祀去了那個世界的親人,應該在正月初三。今天是大年三十,這個時候,家家都在準備年夜飯。可三嬸卻悄然走出村子,來到了父母墳上。

太陽終於躲到山背麵去了。西邊天際浮起了一抹絳紅色的薄雲,像是一條扯開的紗巾,絢爛中透出一種凝重和飄逸。天也暗了一些,黃昏的翳影向四周慢慢地散開去,並一點一點地變深變濃。風也更涼了一些。從村裏傳來的二踢腳的爆響,漸漸稠密了。砰——嘎,那聲脆響,拖著長長的尾音,像是要傳向宇宙的深處;還沒消停多久,又是一聲,砰——嘎,年的氛圍就像是讓爆竹聲一點一點地往**上推的。

三嬸盤腿坐在了麥地上。這滿眼稀疏的麥苗,便連亙天際地湧起一層墨綠色,像是給這冬天的大平原披上了一件抵禦風寒的外衣。席地而坐的三嬸,像是坐在自家熱乎乎的炕頭上,神色那麽安祥肅穆,好似一隻歸巢的大鳥。

三嬸將目光盯在了那個小土堆上:“爹,娘,你們的丫頭很想陪你們坐一會兒,說會兒話!”三嬸喃喃地叨念著,仿佛看到了父親那張總是笑眯眯的臉。那是一張古銅色的方臉,和善,慈祥。此時他正咧著掉了幾顆牙的嘴,朝著她笑,那樣子和從前沒有什麽兩樣。

那是上了年紀的父親。而年輕時的父親英俊倜儻,是個做生意的好手。每年一到農閑,父親就背上那隻白布口袋出門了。父親是個牲口經紀,他趕鎮上的集市,也趕縣城的廟會,每年秋後還要去一趟張北壩上。父親不虧是這個行當裏的人精,隻需掃上一眼牲畜的毛色,再掰開它的嘴瞧瞧牙口,就能準確無誤地判斷出這頭牲畜的成色。那時她的弟弟小春還沒出生,三嬸自然是父親的掌上明珠了。每一次從父親邁出家門始,她就盼著父親早點歸來。父親每次回來都要給他買荷葉燒麥包;那荷葉的清香和燒麥包的香氣,早把她饞得不停地吸溜起鼻子——以至於幾十年來,二者混雜在一起的那種特有的香味從沒在她的記憶裏消失。此時她仿佛又看到父親用手托著燒麥包,笑眯眯地招呼她:“來呀,丫頭子,香香你的嘴!”

她呢,馬上撲過去,麵對著那深綠色的荷葉,使勁地**小巧的鼻子,張開兩隻胳膊,極為誇張地大叫一聲:“呀,真香!”一隻燒麥包,早被父親塞到了她的嘴裏。然後,父親又像變戲法似的,從口袋裏掏出幾根紅頭繩,這也是她喜歡的。那一團鮮亮亮的紅,不但給這個家帶來了喜氣,也映亮了她的整個童年。這天母親的笑聲也多起來,又脆又亮,那張黃瘦的臉上,洇出一層鴕紅。那時,從村外飄來蠶豆花的清香,幾隻蜜蜂在陽光下嗡嗡地飛,唱著動聽的歌。

這種快樂時刻,深深地印在了三嬸的記憶裏。後來三嬸也做了母親,可每年的除夕夜,當人們都沉浸到過年的歡樂中,她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回憶那些逝去的歲月。每一年都如此。

“爹,娘,小春嘛,你們也不用惦記他,有我哩,再說他過得也不賴,去年他也抱上孫子啦!——一眨眼,我們也都是奔七十的人啦!”三嬸又喃喃地說。灰白的頭發,讓微風吹起來,像飄飛的柳絮。她聞到了從麥苗的根部散發出來的泥土的氣息,裏麵還摻雜著麥苗淡淡的非常好聞的青氣。

天呢,又暗了一些。西邊的那抹晚霞,也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了。但那裏卻比別處亮堂,像一塊泛著白光的幕布。遠山的輪廓也隱在了蒼茫的暮色裏,成了一團模糊的影子。兩隻小鳥從她頭頂上掠過,一眨眼的工夫,連同那尖細的啁啾聲消失在了蒼茫的暮色裏。

父親去世的第三年,母親也離開了他們。雖說三嬸早已出嫁了,但她還要幫襯著弟弟小春過日子,一直到老。三嬸要將父母給予她的那種愛,傳承給她的親人。

如今,她幸福嗎?幸福!兩個女兒對她很孝順,隔三差五地回娘家看她,給她買衣服,買她喜歡吃的吃食。兒子大槐和小俊結婚也有七八年了,三嬸真的老了。

作為一個女人,三嬸已完成了她人生的使命。可有時,她又感到很委屈。明麵上三嬸和小俊處得還不錯,但那完全是建立在她委曲求全之上的。前天,大槐出門時,不慎將門簾掀下來。小俊竟然發火了,命令大槐把簾子撿起來掛上。大槐偏不買她的賬。見拗不過大槐,小俊就命令三嬸:“大槐是你兒子,他不撿,你得給我撿起來!”

三嬸不想給她撿。可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要是和她一般見識,這個年還能過好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就隻有一個年!

於是,三嬸走過去,將那條棉門簾撿起來,掛在了門上。在這一刻,大槐愣住了,小俊也愣住了,兩人都呆呆地望著三嬸。

三嬸扭過頭來。三嬸臉上的神色完全變了。三嬸注視著小俊和大槐,目光變得非常可怕。這目光讓平時溫和的三嬸顯得神聖不可侵犯。

果然,三嬸發作了:“現在是什麽時候,你倆知道不知道?你們是三歲的小孩子嗎?辛辛苦苦幹了一年,就剩最後兩天了,還要吵著嚷著過嗎?都是當父母的人了,我都替你們臉紅!”

三嬸又將目光掃向大槐,聲音變得越發嚴厲:“你把它撿起來,莫非就矮了半截?你這是成心不讓我和你爸過好年哩!”

小俊從沒見過婆婆發這麽大的火,而且每一句話都入情入理、擲地有聲。她的臉頰頓時羞得通紅,趕忙回屋裏去了……

天邊上的那抹亮光徹底消逝了。鉛灰色的暮藹也將天地完全籠罩,夜暮悄然降臨。

晚風吹在三嬸臉上,但她不感到多麽冷,仿佛這晚風也染上了年的喜氣,變得溫和怡人。三嬸發現,夜幕下的原野是回憶過去的最好去處。

“爹,娘,小時候過年,咱一家不就這樣坐在一起守年嗎?”那時候,吃過年夜飯,三嬸一家就圍坐在一起,講述著一年來最值得說道的事情。有些事幾乎年年都要講,可一點也不感到厭煩,今年說了,明年還要說,就像咀嚼和品嚐什麽東西。大年三十晚上,真該讓人們靜下心來,咀嚼一下過去的時光。——平時人們都在忙生活,哪有時間去回味生活?這樣想著,三嬸眼前仿佛亮起一盞燈,那是一盞煤油燈。暗淡的燈光下,父親叼著那杆長長的旱煙袋,那張慈祥的瘦臉一半隱在燈影裏,另一半讓燈光映亮了。她和母親盤腿坐在熱炕上,母親給她的新衣服綴扣子,她卻瞪著一雙好奇而又興奮的大眼睛,不停地詢問母親那些過往的事情。不時有二踢腳在空中炸響,回音像滾滾的雷聲,一直消失到高遠的天際。

如果不是一個聲音隱隱約約地響起,三嬸也許還要沉浸在和爹娘團聚的喜悅之中。

“娘——娘——,你在哪兒呀?”是大槐沙啞的聲音。

大槐的聲音剛落,就有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響起:“奶——奶——,你在哪呀?”這是小孫子樂樂在喊她。

一股熱流從三嬸心裏湧上來。她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土,向爹娘辭別:“爹,娘,我要走了!大槐和樂樂找我來了。我得回去和他們吃團圓飯!”……

三嬸走進屋,就聞到了飯菜的香味,桌上是豐盛的年夜飯。小俊圍著花圍裙,正往桌上擺著碗筷,見到三嬸,便笑盈盈地迎上前:“媽,快洗手吧,都弄好了!——就是不知道做的菜對不對你的口味!”

“肯定好吃!”三嬸真的不相信眼前的情景,覺得像是在夢中。

但又的確不是夢。她坐下來,夾了一口菜。果然,味道不錯,很對她的胃口。顯然,大槐也很滿意小俊的表現,臉上掛著笑,從酒櫃裏拿出一瓶老酒,和父親對飲起來。於是濃濃的年菜香裏,又飄起了醉人的酒香。

“媽,吃餃子呀!”隨著小俊柔和的聲音,一個白白胖胖的餃子落到了三嬸的碗裏。

小俊一抬頭,正好碰到了三嬸那張微笑著的臉。小俊臉上也綻開了笑。是微笑,讓她的臉生動而嫵媚了。

在這樂融融的除夕夜,地上的人是歡快的,而地下的人卻是寂寞的。

其實他們並不寂寞,因為他們看到了地上人的笑臉,還有那一聲聲的爆竹聲。咚——嘎,咚——嘎,年年如此,今年也如此。那一聲聲的爆響,是祝願,也是期盼,更是人們對大地的禮讚!

(原載《小說林》(雙月刊)200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