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歸去來兮2

看大喜沒別的意思,梅香認為自己不必再待下去了。她都在這個空落落的家裏待了二十多天了。一天到晚陪伴她的,隻有那條小黑狗,她叫它小黑。她要再次回到山裏的娘家,然後就等著上天對她的人生進行重新安排。她一走,日子還是日子,但日子在這裏永久地畫上了一個句號。大喜可沒有理由不讓梅香走。但他不能讓她走痛快了。他早給她準備了一肚子難聽話,不,其實不用準備,隻是隨便幾句就會讓梅香羞愧難當,讓她隻能灰溜溜走出這個家門,不僅給四弟出了那口惡氣,也為大家挽回了麵子。可他的喉嚨此刻卻像讓什麽東西堵住了,他恍若又看到了那雙絕望的眼睛,裏麵還滿含了對他的怨恨。因 為他拒絕了她,這就意味著那女人不但要受到扣工分的懲罰,還要遊街示眾。而相比前者,後者更讓她戰栗。因為害怕她緊縮著身子,顯得越發瘦小了,似乎光剩下個花頭巾。那花頭巾在他眼前飄呀飄,像讓風追著似的,一直飄到了天邊。那女人有四個孩子,因為男人太懶,不願意幹重活,每年掙不下多少工分,家裏日子自然 就過得很緊巴。無毒不丈夫——這是大喜一直遵循的人生格言。讓他慶幸的是,在這個關鍵時刻,他的心沒有一點鬆動。

“天早哩,再歇會兒吧,喝點水。”大喜完全亂了方寸,說的都是些客氣話。

梅香自然沒想那麽多。她回答大喜,說一百多裏地呢,還是早點動身吧。她有意識地強調了路程的遠。一百多裏的確不近,但更主要的不是這個,她想馬上離開這裏, 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她對這個家一點也不留戀嗎?也不全是。她喜歡這個寬敞的院落,喜歡春天時院裏大槐樹上噴香的槐花。當然,她更喜歡平原上相對富裕的生活。然而,所有這些還需要有一個力量來支撐,還需要一縷陽光照亮。可她的生活裏就缺少了這些。她說的還是那種硬碴碴的山裏話,或許這意味著她終歸不屬於這大平原。說完,她就去屋裏收拾東西。一條黑色緊身褲,將她的下半身箍得凸凹有致。暖陽把她的身影抻得很長,像一條影子一樣晃進了屋裏。

莫非,大哥就這樣讓她走了不成?人們都有些疑惑,都用不解的目光望著大喜。三喜哪還沉得住氣,他走近大喜,說:“大哥,這事兒你可得做主。”他沒再往下說, 其實什麽都說明白了。弟兄幾個數他脾氣暴躁,又長得腰圓背頇,像個猛張飛,然而,卻是有名的怕老婆。可沒人笑話他,如果他不怕老婆,人們才奇怪呢。二嫂呢,本來是站在堂屋門口的,這時也湊近大嫂,低聲說,也忒便宜她了吧?二嫂性格最溫和,就連她都有些沉不住氣了。三嫂倒沉得住氣,她一直倚著門框,低頭拿剪刀剪指甲,一雙像錐子般尖利的眼睛,透過垂在額前的秀發,不時朝院裏瞟一眼。以她的脾氣,早拿巴掌抽梅香的臉了。但她卻克製著,為了大哥。她尊重大喜,是因為大喜當年頂著巨大壓力讓三喜娶了她。她愛三喜,但又要控製三喜,讓他總是對自己俯首帖耳的。

而大嫂呢,大嫂心裏何嚐不急?除了要狠狠地數落梅香,還得讓她給大家道個歉,把這口惡氣出了。這次四喜子病重時,她曾發下狠話:梅香即便回來,家裏的財產也甭想有她的份兒。平時,妯娌幾個都瞧不起梅香。在梅香麵前,她們都有各自的優越感,因此,怎麽能容忍在各方麵都不如自己的梅香,做出對不住她們的事情呢? 大嫂長得富富態態的,穿一件深紅色毛衣,頭發燙成了大波浪,怎麽看也不像六十多歲的人。她和大喜是很般配的一對兒。

都收拾好了,梅香再一次來到了大哥麵前。“大哥,我就走吧——”她在向大喜和這個家做最後告別。

大喜依然坐在那裏吸煙,身上已被太陽曬得暖融融的了,這讓他聞到了一股好聞的陽光的味道。他突然從梅香眼裏瞥見了一絲感激,仿佛又看到那個女人。那個女人被民兵押著遊街,那幾隻玉米棒用麻繩串在一起掛在她脖子上,像戴條碩大而奇特的綠項鏈。但圍觀的人沒有一個被她這副滑稽樣兒逗笑,臉上似敷一層沉重的鉛。晚上,那女人上吊了,幸虧被家人發現救了下來。而大喜的目的也終於達到了,村裏偷秋的風氣不但被刹住,他還有更大的收獲:沒過多久,就由治保主任升為副大隊長,幾年後又成了大隊長。而且,沒人敢給他使絆子。然而以後的幾十年,這雙充滿怨恨的眼睛,像是牢牢地鑲在了他心裏,摳都摳不掉了。就因為這件事,那女人的大兒子三十多歲才尋上媳婦。有一年,那女人在路上碰到他,似要和他打招呼,他卻扭頭走開了。事情都過去了幾十年,人家也許不再怨恨他,可他哪有勇氣麵對那雙眼睛呢?他躲這眼睛,一直躲了幾十年。他不想再讓另一雙同樣的眼睛,也印在他腦海裏。

“大虎,你過來。”他扔了煙頭,轉身喊大虎。

大虎走過來:“爸——”

“去,給我拿兩千塊錢!”

大虎沒動彈,不解地望著父親。

大喜白他一眼:“還愣著幹嗎?快去呀。”

大虎眼珠一轉,朝父親伸一下舌頭,不再問了。他早和父親達成了默契,父親的一個眼神、一點暗示他都能心領神會。他轉身朝停在院門口的那輛奔馳車走去,再回來,手裏捏著一匝錢。

大喜接了,又扭頭遞向梅香:“這是兩千,你拿去花吧。”

大家好半天沒反應過來。即便退一萬步,不給梅香弄難堪,讓她順順當當地走也就罷了,怎麽還能給她錢呢?這不是大哥的做事兒方式呀。他們都尊重大哥,卻又都無法理解他今天的這個做法。於是,都大眼瞪小眼,誰也不吭聲。仿佛嘴被膠帶粘住了。

看梅香猶豫,機靈的大虎朝她一擠眼睛:“拿著吧,嬸子。不能讓你白給俺們當嬸子呀。都當了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家裏的東西嘛,隻要你喜歡,就隨便拿。”

人們頓時明白了。大哥不愧為大哥,大哥不缺錢,大哥是在用錢羞梅香的臉哩。更佩服大虎的聰明,同樣的話讓他說出來就比大哥有分量得多呀,他是晚輩。看這孩子和他父親演的這出戲,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將來肯定要超過他父親。這幾年,大喜把廠子的大權交給了大虎,名曰放權,實則當起了幕後指揮。他是在故意錘煉大虎。大虎也很爭氣,小小年紀就能獨當一麵了。

然而,又轉念一想,是呀,梅香和一個缺魂兒的男人生活了十年,真不容易。話說回來,如果沒有梅香,他們還不知要為四喜子操多少心呢。這樣一想,對梅香的怨恨漸漸消失了。尤其是大喜家兩個女兒,大玲和小玲,她們年歲和四喜子差不多大,大玲還比四喜子大了兩歲。四喜子是和她們一起玩大的,疼起她們來也是傻疼,很做得起叔。事實上,四喜子也很樂意她們把他當長輩,喊他四叔,每當這時,就咧開一張大嘴傻樂。大玲和小玲出嫁後,隻有春節才來拜個年,例行公事似的,哪裏還瞧得起這個傻乎乎的四叔呢,更瞧不起梅香,這個瘦瘦弱弱的山裏來的女人。待四叔永遠離開這個世界,才明白原來自己對四叔也是有愧的。正是這個讓她們一直瞧不起的女人,竟然默默地伺候了四叔這麽多年,真有些不可思議。她們應該感激這個女人才對。大玲和小玲的日子過得都不錯,大玲在城裏教書,女婿是個局長;小玲呢,雖說沒吃公家飯,但家裏開公司,城裏就有三套房,什麽也不愁。

對四喜子心生愧疚的,還有他的三個嫂子。平時,誰家有了重活兒,比方說夏天收麥、鋤地,秋天收棒子、起圈,往田裏運肥,這時她們就想到了四喜子。在她們眼裏,四喜子就是一架幹活的機器,是一個符號。是對四喜子的愧疚,讓他們原諒並理解了梅香。怪不得,大哥這些天一直不發表什麽看法,嗨,還是大哥,大哥高明啊,不佩服不行!

“梅香,這裏永遠是你的家,今後路過這兒,一定回來看看!”

“小嬸子,俺們都不會忘記你,其實,你給俺們幫了大忙。錢不多,是我一點心意。”

“嬸子,俺們都感謝你哩。你讓俺四叔過了十年好日子!”

這個山裏來的女人,感覺眼前的一切像做夢。可又不是夢,她手裏真的被塞進了沉甸甸的一些鈔票。這些鈔票幾百元上千元不等,除了嫂子們的,還有大玲小玲的,還有其他幾個侄子侄女的。她仿佛第一次感到他們真的是她的親人。然而她就要離開他們了,也離開這個生活了十來年的家。她的腦海裏一片空白,隻感覺心裏湧起一 股熱辣辣的東西。漸漸地,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像隔了一層毛玻璃。

撲通,梅香雙膝一彎,給大喜跪下磕了一個響頭。

“大哥,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們,忘不了這個家——”她哽咽道,“其實,我心裏有愧,我對不住四喜子,更對不住你們!”

大虎開車送梅香回娘家。除了梅香要帶走的衣物,大虎還把那台電視機給她塞進車裏。

當梅香走出院子,拉開車門,抬起一隻腳正要上車時,小黑搖著尾巴跑來。雖說是一條土狗,卻非常聰明,它要跟著主人一起走,便渴望地盯著梅香。但梅香不能帶走它。它永遠屬於這個家,而她呢?她還要往前走,盡管並不知道前邊的路有多坎坷,麵對她的又是什麽,可她必須要往前走!

梅香彎下身子,輕輕地撫摸小黑光滑油亮的脊背,抬頭對大喜說:“大哥,小黑就托付給你們了,它在這家裏也待了十年了。”

(原載《朔方》201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