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歸去來兮1

歸去來兮

給四喜子燒了三七紙,梅香就要走了。

如今村裏的習俗是可以隨便更改的。從前,在葬禮的第三天,人們要為死者舉行一個隆重的祭祀儀式,名曰伏三。不知從何時開始,村裏人把這個儀式提前到了第二天,因為,像待客的鍋灶碗筷、桌椅板凳等等,都是臨時租用的,改為伏二無疑減少一天的租金;而且,葬禮上買的肉呀菜呀,還有米飯饅頭,多放一天還會少些新 鮮。伏二和頭七是兩個頂重要的祭祀日子,以後,還有三七、五七,一直到七七,這時離親人去世已經四十九天了,燒完七七紙和百天紙,祭典才算告一段落,而一 直籠罩在人們心頭的那層悲痛才會淡去一些。但並不意味著要將逝者忘掉,不是的,隻是把對親人的思念深埋在了心裏。

和前幾次一樣,這次上墳回來,一大家子依然在四喜子家吃夥飯。幾個涼菜,幾盤熱菜,男人照例還要喝酒,女人們不喝酒,喝露露和高橙,人們說說笑笑,已經沒有多少悲傷的氣氛了。

吃罷飯,女人們開始收拾碗筷。看看天氣不錯,大喜拎隻椅子從堂屋裏出來,他坐在院裏,邊曬太陽邊吸煙。的確是冬天一個難得的好天氣,天空湛藍如洗,暖陽高照,似往院裏鋪了一層明燦燦的金子。

大喜抽了兩支煙,第三支剛續上,身邊傳來了梅香的聲音:“大哥,我,我該走了。”

大喜扭轉頭,見梅香一邊拿著毛巾擦手,一邊望著他。他裝作吃驚的樣子,目光盯在梅香臉上:“啊,你走,去哪呀?”

“我,我想回娘家住幾天。”梅香的聲音依然很小,怯怯地像蚊子哼哼。

“好哇,”大喜停一下,做出關心的樣子,“你,你今後打算咋辦呀?”

梅香躲開大喜探詢的目光,兩隻手疊壓在一起來回搓著,聲音依舊怯怯的:“大哥,我,我也不知道該咋辦。”

氣氛就顯得有些凝重了。大喜愣怔一下,眼裏迸出一絲亮光,但馬上又熄滅了。他伸出一根手指彈彈煙灰,用語重心長的語調說道:“你年歲還不算大,以後有了合適的就往前走一步吧,老了也有個伴。”因為保養得不錯,如果不是花白的鬢角,還有微禿的閃出一抹亮光的腦殼,沒人相信他已經七十開外了。

梅香用手抵住鼻子,眼睛裏洇一層淚光,緊盯住地麵看。她腳上是一雙襻帶棉布鞋,剛才洗碗時落上油漬,黃乎乎的像粘上幾點泥巴。她狠勁咬住嘴唇,哽咽道:“謝謝大哥的好意。我,我就先回娘家;不過,大哥,我,我還有個想法——”

大喜眯起眼睛,從眼縫兒裏射出兩道銳利的光亮。好呀,她終於要吐口了。這些天,他們等待的就是這個呀。於是所有人都屏聲斂息,都把目光落在梅香那有幾分憔悴的臉上。她的臉,黑,瘦,因為有點奔頭,眼窩就比一般人要深一些,倆漆黑的眼珠子像摁上去的兩顆幹扁豆。

大喜原本要和她開個玩笑的,說那你就說吧,咱還是一家人哩。然而,臉上的笑很快僵住了。其實心裏早做好了回擊她的準備。他嘬一口煙,慢慢地吐著,目光盯在梅 香眼睛的最深處,突然覺得好笑。哼,你這個妮子,還想和我耍心眼兒呀,你還是個雛兒。想著自己這一生的豐富經曆,先是當大隊長,後來又在商海摸爬滾打,什麽人沒見識過?什麽事兒沒經過?於是,又不動聲色地笑了笑。

“大哥,四喜子的情況不用我說,這些年,我們沒積攢下多少錢。除去這次的開銷,還剩不到五千。這,這錢我帶走,其他的我一概不要!房子嘛,我更不要!”梅香似乎沒有注意大喜臉上神色的變化,仍怯怯地說道。

什麽?她不要房產?起初,人們以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及至弄明白這話真出於梅香之口時,都禁不住呆了,震驚的程度不亞於往院裏扔一顆炸彈。嘿,這,這怎麽可能呢?這次看四喜子不行了,她才肯回來,不就是奔著遺產來的嗎?怎麽又自動放棄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咦,黑夜裏出太陽了?於是人們互相交換一下眼神,像征求各自的意見,以便決定下一步棋怎麽個走法。

其實,大家也清楚四喜子和梅香的家底。這些年,四喜子一直在大哥家的板材廠幹活,梅香患有慢性腎炎,平時就在家裏給四喜子做做飯呀,洗洗衣服呀,四喜子一個人掙的錢兩人花,還能剩下多少呢?還有,除去電視、冰箱,他們再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了,就數這座房子值錢。房子是上世紀80年代末由大哥張 羅,兄弟三個共同出資蓋的。那時候,他們的父母已經年邁,沒能力管這個了。雖說是舊房子,也是青磚到頂,大玻璃門窗,明亮寬敞,在當時的村裏數一數二。院子尤其大,足有半畝。如今人們去城裏和鎮上買樓房的不少,但聽說村裏將來要搞新民居,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要拆遷,這一拆遷,就能得到一筆非常可觀的補償款。 這可是一夜暴富的好機會,因此從前不被人放到眼裏的平房,轉眼間變成了寶貝。這處平房連同院子,按時價少說也能賣到十萬元。十萬元,可不是個小數目。可以說,這些天他們一直琢磨一直守護的那個底線,就是這處房產,也不知背著梅香湊一起念叨過多少次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唯獨大哥不吭聲,像個局外人似的,隻是一個勁地吸煙,嘴角的線條是凝重的,臉上的神色也是凝重的。隻是那道深邃的目光,偶爾掃向大家。在他們看來,大哥的不表態其實也是表態。大哥喜怒從不在 臉上流露,大哥城府極深。再說,這事兒他比誰都要惱,因為梅香等於打了他的臉。依他的脾性和處事方式,哪會善罷甘休呢?因此他們是齊心協力來守護這處房產 的,其實更是以此來維護他們的自尊。這些天,大家表麵上對梅香一團和氣,但暗地裏結成了統一戰線,要同仇敵愾地對付這個山裏來的女人,不能讓她的目的得 逞。想不到梅香卻主動放棄了,這竟讓他們有些泄氣,就像一個披甲戴盔的將士剛擺開陣勢要和敵人決一死戰,對方卻乖乖地繳械投降一樣,你說,能不讓人感到掃興嗎?

然而,他們馬上又明白:他們小瞧了這個瘦弱的病秧子似的女人了。她明知道這房產不會輕易歸她的,別人不說,大哥那一關她就過不去。如果張口嘛,半張嘴就能把 她頂回去。四喜子生病正需要你時,你幹嗎去了?如果你在跟前,這次四喜子犯病也不致於把命丟了吧?你沒盡到做妻子的責任,就別怪我們不客氣!可萬萬沒有想 到,她自己倒主動提出放棄了。也好,這樣做雙方都有麵子,看來她到底還是個明白人。

顯然,事情沒有按照他們料想的那樣發展,這就意味著這些天他們白湊在一起磨牙費腦筋了。但就這麽輕易讓她走了?那不太便宜她了?便宜了她,怎麽能對得住剛剛 死去的四喜子呢?何況,梅香自打從娘家回來,對他們沒有表示過一點歉意,一點也沒有,這個女人太不像話了呀。因此,看上去他們都平平靜靜的,但每個人都在心裏憋足了勁,專等著這個時刻的來臨。就好似一個灌滿水的蓄水池,終於等到提閘放水的時候了。

於是,人們都將探詢的目光投向了大哥,看他究竟怎麽辦。大哥是他們的主心骨,更是個人精,在家裏是,在村裏也是。不然,他怎麽能當那麽多年的大隊長呢?如果不是“文革”結束,他也許還會照樣幹下去的。下台後,他率先辦起了板材廠,因為經營有方,短短幾年就成了村裏第一批先富起來的人,照樣是個人物,照樣吃香喝辣。是的,不管世事如何變化,他都有辦法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總做人上人,這不是能耐又是什麽呢?因此,在家裏就連父母都聽他的。那一年,他非要把支書 的女兒說給三喜。支書的女兒長得醜不說,在村裏也是出了名的厲害。見大家不同意,他抄起一根麻繩就要上吊。二老跑上去央求他,三喜也抱住他兩條腿,哭道,大哥,快下來吧,我娶她就是了。他這才下來了。

今天,他們都不錯眼珠地盯著大喜,看他如何來收拾這個局麵,又如何來對付這個女人。其實村裏人也都在觀望呢,都是看戲的那種心態。你不是要強了一輩子嗎?你不是個大能耐人嗎?去年四喜子得中風,梅香卻把他丟給你們,拍屁股回了山裏的娘家,這不是給你弄大難堪又是什麽呢?看你敢把人家怎麽樣?盡管二喜三喜也都窩了一肚子火,在人前感到臉上無光,然而有大哥在,他們心裏就踏實。他們都在等著大哥給四弟出這口窩囊氣!即便他們知道該如何辦,但同樣的話也得由著大哥說。 誰讓他是大哥呢?又那麽有能耐。他們那麽尊重他,因為他對這個家貢獻最大,為四喜子也操心最多。毫不誇張地說,這個家是由大哥來支撐的。

別看這些天大喜一直不言語,但心裏對梅香的怨恨一點不比大家少。常言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這女人怎麽就一副鐵石心腸呢?她不愛四喜子不假,但畢竟在一起生活了十來年,就是一塊石頭也早焐熱了。她萬萬不該在正需要她的時候,扔下男人走了。

這麽想著,大喜就用極複雜的目光,悄悄地掃了梅香一眼。梅香呢,一碰到大喜的目光,就趕忙低下頭。但從這匆匆的一瞥中,大喜還是從她的眼裏發現了一縷哀求。沒錯,她是心裏有愧呀,她想得到他的寬恕哩。他這麽想著,心猛地一沉,腦海裏浮現出四十年前那雙驚恐的眼睛。隻是和梅香不同,當年,那女人是跪在他麵前的,仰起浸滿汗珠的臉,向他哀求:大哥,隻要你肯放了我,不給人說,不讓我遊街,我,我就把我給你!她說這話時,手早揪住了褲帶兒。這是個有幾分姿色的女人,三十來歲,俏眉俊眼,麵色又白淨紅潤,頭上包一塊花頭巾,穿一件紅碎花的確良小褂,胸脯高挺像扣倆大饅頭。幾隻綠瑩瑩的玉米棒從她身旁的包袱裏滾出來。其實,那個年代人人都有偷秋的習慣,認為偷隊上的不算偷。那時的大喜正值壯年,那種男性的欲望就像熊熊燃燒的野火,能把他瞬間燒化的,他恨不得將那女 人撲倒再撕成碎片。但他還是把持住了自己。那年他剛當上村治保主任,發誓要抓個典型,殺雞給猴看。他就在心裏這樣一遍遍地告誡自己:一定要挺住啊,心軟了沒人把你當回事兒。他就像電影裏那些意誌堅定的革命者。不知怎的,此時這雙眼睛穿越時空和梅香的重疊在了一起,兩雙眼睛就像兩顆哀怨的星星,在他的眼前閃動著,攪得他心裏亂糟糟的。其實,這雙眼睛幾十年來就從沒在他腦海裏消失過。

正是這雙眼睛,讓大喜覺得今天的事情變得複雜而棘手了。是呀,十年,多麽漫長的歲月;一個女人,和一個半傻子在一起生活這麽長時間,也真難為她了。

四喜子的智障是從娘胎裏帶來的,也就是說天生的。在大喜看來,這都是上天的安排。而村裏人卻說,他們家的智慧都讓大喜占了,可不得出個傻子呀。父母相繼離世後,作為家裏的頂梁柱,大喜自然有責任為四喜子張羅婚事。如果四喜子成不了家,終究還是他的一大累贅。可誰又肯把女兒嫁給一個智障男人呢?在平原上不好找,他就利用自家是平原人的優勢,托人從山裏尋覓。還真有那麽兩家有了那個意思。媒人按照大喜的叮囑,隻說四喜子人太憨實,沒別的毛病。然而,見麵時人家 卻發現四喜子原不是這麽回事兒,是三句話不打鍋。即便彩禮再多,也沒人肯把女兒往火坑裏推。後來,大喜自掏腰包,花五千元買來個四川女人。那個麵容姣好, 說話像唱歌一樣的四川妹和四喜子生活了沒幾天,就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趁四喜子呼呼大睡之機溜了。原來是放鴿子的。但大喜不氣餒,又經多次努力終於如願 以償。梅香的男人是做皮貨生意的,有錢後就把梅香甩了,而且倆孩子一個也不讓梅香帶走。於是,梅香就糊裏糊塗地嫁給了四喜子。她還以為四喜子隻是個悶葫蘆呢,哪會想到竟然是個智障。她像一隻受過傷害的小鳥兒,哪裏還經得起再折騰呢,何況又做了絕育,成了一隻不下蛋的母雞,隻好死了心。但大喜還巴不得她不能生育呢,因為不必擔心四喜子再生個傻子,他隻是給四喜子找個伴兒。就這樣,四喜子和這個山裏來的女人生活了十來年。白天,四喜子就去大哥的廠裏幹活,憨人不會耍滑,隻知道吭哧吭哧地傻幹,沒別的心思。晚上回來,除了笨手笨腳地折騰梅香,就是睡覺。累了一整天,頭一挨枕頭就呼呼睡去,打都打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