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冬天和春天

冬天和春天

老何和那個八歲的小孩子成了一對兒好朋友。

小孩子不胖也不瘦,一張圓臉白裏透紅,狹長的眼睛裏透出一股機靈,背個鼓囊囊的大書包,每天下午五點多鍾,都要從這裏路過,瞅上老何幾眼就匆匆走開了。

老何覺得這孩子有意思,這天,他站在路邊,兩手背在身後,問他,嘿,小家夥,你哪村的呀?小男孩停下來,漆黑的眼珠子忽悠轉一下,反問老何,先說你是哪村的吧?老何就故意逗他,我問你哩!

你先說,你是大人!

好,我是這村的,你哩?

你說這村的,我怎麽沒見過?小孩子將一根手指抵住嘴唇,目光盯在老何臉上,盯得很深。老何笑著反問小孩子,說你吧,你哪村的?小孩子說,俺也是這村的!老何又故意沉起臉,說,哦,那你放學為嘛不回家呀,跑這麽遠?

那孩子嘴角綻出一縷淺笑,踮起腳,伸手朝西一指,說,喏,那是俺家養雞場。

哦,是這樣呀,我說呢,你不在自家村裏上學!老何邊說,邊朝西邊眺望。目光所及,橫幾排低矮的屋舍,旁邊戳幾間紅磚房,都隱在齊腰高的玉米地裏。如今許多人家就在自家大田裏建養殖場,養雞養鴨,養豬,也有蓋家具廠、板材廠的,一家子就吃住在廠裏,但大都建在村北馬路邊上。老何喜歡傍晚來村西遛彎,就因為這裏還是大片大片的莊稼地,相對清靜一些。

自從和小孩子相識後,老何早上也來村西遛彎了。他對老伴說,村西真是個好地方,早晨看太陽從村裏的樹梢上慢慢升起。黃昏也不錯呀,看紅彤彤的大太陽,越看越像小孩子的紅臉蛋。嘿,瞅著心裏都舒坦!老伴說,落日怎麽像小孩子的臉蛋呢?他說像,落日也像。老伴就嗔他,教了一輩子書,看什麽都新鮮,倒像個小孩子了!老何就笑了,從眯成兩道縫兒的眼裏迸出一束亮光,說,對了,還有一個小孩子哩,他每天上學都從那兒過,嘿,像咱小孫子。老伴笑話他是想孫子想瘋了,見到小孩子就說像你孫子!老何撇撇嘴,想說什麽,又把嘴緊緊抿住了。於是兩人都不言聲,兩張布滿皺褶的臉,就暗淡下來。

每天早上,那小孩子總是禮貌地和老何打招呼,叫聲爺爺好。一張小臉讓旭日鍍一層釉兒,鮮嫩得像春天剛長出的楊樹葉子。老何趕過去,輕輕拍拍他的腦袋,嗬嗬地笑道,好孩子,好好學習呀。孩子點點頭,朝他扮個鬼臉,然後蹦蹦跳跳地朝村裏走去,漸漸消失在那條沙土路的盡頭,那裏就是村子的西口。

老何覺得孩子是朝著那輪金色的朝陽走去的。

這一整天,老何都像丟了什麽東西,心神不寧。老伴問他心裏結什麽疙瘩了?老何不說話,朝老伴擺擺手。老伴頓時舒了一口氣,說,那就好,我怕你有什麽事想不開。平時,老何喜歡和老伴開玩笑,有時叫她老婆子,有時叫老家夥。她呢,也喚他老東西。他們的確老了,一個玩笑,一個熟悉且有溫度的眼神,就讓平淡的日子有了滋味。今天呢,老何本來想說個笑話的,到嘴邊又變了。好賴吧,我還有退休金哩,咱不用朝孩子們伸手,不比村裏人強?老伴點點頭,眼裏不禁洇一層亮。老何的退休金不同樣屬於她嗎?就因為這一點,她一直對老何心存感念。老何是七十年代末的大學生,畢業後就教書。老伴鬥大的字認不了一籮筐,就把老何看得極其神聖,每天吃麵,都給他往碗裏埋倆荷包蛋,同事們開老何的玩笑,叫他“兩蛋”老師,他臉上笑,心裏也像吃了蜜。老了,老伴還那樣,他說,你不怕我得“三高”呀。老伴明白“三高”不是個好東西,可當老何再端起碗吃麵,還是倆荷包蛋,老伴說,哪有一個蛋的,還是倆吧!

一個小孩子怎麽對他有這麽大吸引力呢?老何似明白,又不明白。

有時,老何往兜裏揣一包五香花生米,硬塞給那孩子。有時,又給他一把大棗一袋餅幹。有一次,是早上,那孩子命令老何閉上眼。老何就很聽話地閉上,不明白小家夥搞什麽鬼,就感到手裏被塞進一個東西,圓溜溜、熱乎乎的,褲袋裏也落一個。睜開眼,手裏是一個煮雞蛋,褲袋裏也是個煮雞蛋。孩子扯著他的胳膊,笑嘻嘻地說,俺媽說這叫處女蛋,好吃。孩子因掉了兩顆門牙,笑起來顯得更頑皮了。又問,爺爺,嘛叫處女蛋呀?望著孩子好奇的眼睛,老何笑笑,一臉認真地說,處女蛋嘛,就是雞第一次下的蛋,好吃!

再後來,那孩子下午放學就和老何在這玩,不急著回家。老何給他在路邊草叢裏逮螞蚱,捉蜻蜓。到了夏天向秋天過渡的時候,路邊上,田塍裏,哪都綠蒙蒙的。綠得飽滿,綠得深沉。螞蚱是綠的,蜻蜓是綠的,就連草葉上的小蟲子也是綠的。看看太陽落山了,老何就催小孩子,快回吧,要不,你媽媽要來找你啦。

有一天,孩子指著北麵的高坡問老何,爺爺,我爸爸說,那裏叫蠍子溝,怪了,我一直就沒見過蠍子呀?

順著孩子的小手,老何看到了那條長長的大溝。溝底是一條平坦的沙土路,泛一層灰白,從北麵伸過來,和這條東西走向的路交會。是溝就有邊沿,隻是它西邊是一個齊整的土坎,從這裏望是高坡。東麵卻是緩坡,上麵種有玉米、紅薯和穀子,因錯落有致似一塊塊梯田。這個村子北高南低,這條大溝顯然是上萬年的雨水衝刷出來的。不知何年何月,就成了一條路。村裏人都從這條路上走過,從年少走到年老,一代又一代。溝在,路也在,人卻變了。人老不過這個世界。

孩子又含一根指頭在嘴裏,踮起腳,伸長脖子眺望那道高高的土坎。然後,又扭回頭問老何,爺爺,你見過蠍子吧?我爸說,蠍子尾巴像一隻鐵鉤子,裏麵全是毒。哎呀,好害怕。

老何說,嘿嘿,不光見過,還捉過蠍子呢。那時和你一般大。

老何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童年的他和小夥伴們就在這高坎上捉蠍子。每見到一個小孔,就用樹枝捅開,一隻蠍子就乖乖地爬出來,針狀的尾巴高高地擎著,像隨時要向人發起攻擊。他們不但不怕,還感到好玩。那時候,站在這裏往南看,是綠油油的稻田和亮晶晶的小河。小河叫周漢河。稻穀揚花時,香氣伴著清爽的水腥味徐徐吹來,吹進他的鼻孔,也吹醉了他的心。還有此起彼伏的蛙鳴。

一眨眼,五十多年過去了。老嘍,老嘍。而且,他覺得這塊土地也老了,不然,村南的泉水為何就幹了呢?沒了泉水,小河也幹了,更沒有了稻花香,沒有了蛙鳴。那清脆響亮的蛙鳴每天伴他入眠,直到他考上大學離開村子。畢業後再回來,蛙鳴就沒了,一切都改變了。就連這蠍子溝,也光剩下個名字。老何無奈地感歎著,又搖搖頭,花白的頭發在夕照裏呈現一絲悲涼,好像初冬裏隨風搖曳的菅草。他忽地又想,也許對小孩子來說,這裏的一切,甚至連天地,都是新的吧。不會老的。這個世界永遠都是新的。

晚上,老何接到了兒子進生的電話。天涼快啦,想接他和老伴去城裏住幾天。

他和老伴非常高興,比什麽都高興。於是,忙不迭地準備要帶的東西,主要是洗換的衣服,還有一些保健藥。當然,還有給小孫子果果的禮物,無非是一兜核桃和大棗,還有一袋子花生,還有剛做的西瓜醬。兒子打小就喜歡吃母親做的西瓜醬,每年伏天老伴都要做上一大罐子,一直吃到來年夏天。西瓜醬打鹵麵,大蔥蘸西瓜醬卷大餅,都是開胃的美食。媽,你做的醬真好吃,比買的強百倍!聽著兒子的誇獎,再看看兒子那一副狼吞虎咽的饕餮樣子,老伴心裏真比這西瓜醬還要香,還要甜!他也是。

老何說,好幾個月沒見果果了吧?老伴點點頭,說,可不,也不知道孩子又長高了沒?目光裏就有淚花閃爍。老何說,哪長那麽快?老伴白他一眼說,小孩子哪個不像嫩北瓜似的,幾天一個樣兒。老何沒反駁,也覺得小孩子幾天就一個樣兒。

然而,冷靜下來,老何心裏又有點不舒服。他不想見到大梅那張冷臉。今年春天,他和老伴在兒子一次次的催促下去了城裏,本來打算住上十天半月的,可沒過幾天就回來了。就為那張冷臉。

這些天,小孫子那雙黑亮機靈的眼睛總在老何眼前晃動。耳邊呢,也回響著那稚氣的聲音,爺爺,爺爺,你怎麽還不來接我呀。果果上二年級了,去年一放暑假,他就把孩子接回來,特意往院裏拉一小車沙子,讓果果拿個小鏟在上麵玩。他也和孩子一起玩,用沙子埋住孩子的小腳小腿兒,往沙子上淋上水堆沙人,捏小狗小貓,老虎大象。老伴嗔他,說把孩子弄成了泥猴兒!他抖一抖手上的沙子,說,我們小時候,哪個不是在沙裏泥裏滾大的,個個壯得像牛犢子!這時的老何也變成個小孩子了,因為興奮,那肥大的鼻頭紅得有些像酒糟鼻子。可沒過幾天,果果就被大梅接走了,說嫌村裏蚊子多,其實不樂意讓孩子在沙堆裏滾爬。果果那撕心裂肺的哭聲,至今還響在老何耳畔,摘他心似的。今年一放暑假,進生就打來電話,說大梅給果果報了補習班,不回來了……

沒過幾天,老何和老伴就從城裏回來了。

一進屋門,老何一甩手,就將那隻鼓囊囊的大皮包扔到了沙發上。媽的,真不該去!他發狠地說著,一歪屁股坐在另一隻沙發上。呸,咱賤——

老伴倚住床沿兒,兩手按住胸口張大嘴喘粗氣。從村北的公路上走回來,她有些累了。你,你值當發那麽大火呀?咱就,就當沒這個兒子!又說,都是進生做不了大梅的主兒唄!

媽的,純粹一個窩囊廢!老何狠狠地罵,又深深地吐出一口氣,鼻頭又漲紅得像酒糟鼻子了。

老伴說,也怪你唄。老何問怎麽怪我?老伴說,也許人家大梅不是故意的。老何想不到老伴替兒媳開脫,說,怎麽不是故意呢?是呀,怎麽就不是故意?大梅明知道他每天早晨起來要上廁所,可她偏要搶先兒,而且進去老半天不出來。連著好幾天都這樣,還不是故意?

那天晚上他睡覺著涼了,早上起來捂著肚子滿大街找廁所,差一點出大洋相。從外麵回來,他就對老伴說,咱回吧,還是老家好。他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看著太陽西沉,老何背著手,又溜溜達達來到村西。

玉米吐出了一束束的紅纓,他覺得好像小學生係的紅領巾。天上浮著一縷縷的晚霞,也是紅的,微風裏夾雜著玉米地的涼意和草香,還有草叢中小蟲子咯吱吱的鳴叫。秋味越來越濃了。

那個孩子又朝他走來。

爺爺——

哈,放學啦!他笑嗬嗬地朝他招招手。

待孩子走近了,老何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糖塊,有奶糖也有巧克力,是他回來時從兒子家的糖盒裏拿的。算是見麵禮吧。

孩子張開小手接過去,剝開一個含到嘴裏,剩下的全塞進口袋。如今的小孩子平時吃的是“旺旺雪餅”“沙琪瑪”,還有炸薯條,烤饅頭片等零食,很少買糖塊吃了。但這孩子還是做出喜歡的樣子。

吸溜吸溜地吃著糖,小孩子問老何,爺爺,城裏好不好呀?老何點點頭,說好,城裏非常好!小孩子一笑,說我就知道城裏好,有高樓,有好多汽車,好多人。去年,我爸爸就帶我去過。

老何伸手撫摸孩子的腦袋,說對呀,還有那麽多好吃的。

忽然,孩子仰起頭,眨眨眼睛,說爺爺,我要去城裏上學呀!

老何一怔,隨即就點點頭,說,哎呀,好,好哇,城裏好。然而,他看到孩子眼裏的光又馬上熄了,低下頭喃喃道,我,我媽和我爸離婚了。我媽要去城裏做生意,我們就不回來啦。

老何呆在那兒,怎麽回事呀,才十來天。他想問孩子,但又止住了。他不想再往孩子的傷口上撒鹽!再說,還用他問呀?村裏哪年沒有幾個離婚的。原因嘛,都大同小異。就扯起臉肌故意笑笑,說,那爺爺再進城的時候,咱們還能見麵,是吧?

小孩子一下高興起來,拉住老何的手,說,爺爺,那我和媽媽一定去看你。又問老何,爺爺,你什麽時候去城裏?

冬天吧,冬天!老何脫口而出,另一雙黑亮的眼睛又開始在他腦海裏晃動,像從前小河裏的小蝌蚪,又像天上的小星星。他的心又被這雙眼睛攪亂了,亂得像從前小河裏的苲草。

爺爺,我問你,為嘛要有冬天和春天呢?小孩子忽然向他提出個問題。

老何沒有正麵回答,一雙大手,將孩子的腦袋幾乎整個蓋住了,撫摸著說,爺爺先給你打個比方吧。四季就像人,春天就是小孩子,就像你。夏天呢,就是青年人,就像你的大哥哥大姐姐們;秋天就像你爸爸媽媽——

孩子覺得有趣,咧開嘴嗬嗬地笑起來,又問,爺爺,你還沒說呢,冬天是什麽?

冬天嘛,冬天就是老年人。就像我!老何伸出一根指頭,指指自己肥大的鼻頭。

孩子晃著腦袋笑,這次是咯咯的大笑,早忘記老何其實還沒回答他的問題,大聲嚷道,哎呀,冬天就是老爺爺,老爺爺就是冬天。再往後呢,再往後是什麽?

再往後又是春天,又是小孩子!老何伸手在空中畫個大圓圈,最後手指落在了孩子的鼻尖上,你就是春天,春天就是你!

哎呀,我明白啦,冬天就是迎接我們小孩子的,是不是呀爺爺?為了這個發現,孩子高興地拍起小巴掌,背上鼓囊囊的書包也跟著亂晃。

沒錯,冬天就是迎接春天的,春天就是小孩子!

回到家,老何湊近老伴,眯起一隻眼問,老婆子,我來考你,冬天是什麽呀?

老伴沒好氣地翻他一眼說,冬天就是冬天唄。哼,吃飽撐的,問這個!

老何哈哈地笑了,用手一指老伴,嘿,錯了吧?冬天就是你和我,就是咱倆,老頭老太太!

老伴倒覺得有趣了,眨巴眨巴眼睛,問他,春天呢,你說春天是什麽?

唔,春天就是春天唄。

老伴嗔道,哼,死老頭子!春天到底是個什麽?

老何兩隻大手用力一拍,笑得更響了,但沒有回答老伴,故意賣關子,說,冬天就是迎接春天的——

哼,你個死老頭子!老伴不明白老何為什麽這麽開心,和上午哪像一個人?也不再關心春天是什麽,認為老何逗她玩呢。然而,腦子裏卻跳出一雙眼睛,那眼睛像天上亮晶晶的星星,又似從前小河裏遊動的小蝌蚪。耳邊呢,也響起那個稚嫩的聲音,奶奶,奶奶——

她的心就顫動了一下。於是打定主意,冬天還要和老何去城裏住幾天,不光是為了看小孫子,她要讓大梅輕鬆幾天。兩口子都上班,平時忙得要命,她幫他們收拾收拾家務,做做飯,當然,還要給兒子多帶點西瓜醬。

(原載《光明日報》2017年5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