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後花園1

後花園

是他提議出去遛彎的。

那時候,他們剛吃過早飯,王豔麗正收拾碗筷,她馬上響應道:“好呀,就去公園吧。”然後,有幾分不解地問他:“你好久沒去那兒了吧?”

他點點頭,低聲說:“是呀,好久了。今天天氣這麽好,又是星期六,我陪你散散步。”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她還是顯出很高興的樣子,幾步跨進廚房,三下兩下就把碗筷洗好,然後簡單地化了妝。她要把自己弄得清清爽爽的。

他們來到了小區後麵的那個公園。兩人並排走著,腳踏在水泥地磚上,發出輕微的、嚓嚓的響聲,像這個季節不疾不徐的暖風。

他仰頭望一眼天空,昨夜的一場大風,吹跑了空氣中的煙塵,天藍得像一麵大幕布。五月的陽光像純金做成的,灑在他的臉上和身上,他都能感覺到陽光的分量。

“天氣真好,難得呀。陽光這麽亮!”他輕輕地笑笑,感歎道。

王豔麗抬起尖尖的下巴,朝天空望去,倏忽間,像有萬千根金針向她射來,她趕忙眯起眼,附和道:“可不是嘛,這陽光真好,空氣也好!到處都是花兒,我就喜歡這個季節!”說罷,皺起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花香,陶醉般地晃一晃頭,額前的一縷秀發也微微地晃了晃,像在風中飄拂的柳絲。她穿一襲黑色無袖連衣裙,沒怎麽發胖,身材也沒多少變化,如果不看她的臉,沒人想到她已人到中年。她依然那麽白淨,隻是,眼角處細密的皺褶顯示著時光的無情與執拗。

“你有兩年沒來這兒了吧?”她忽地扭轉頭,輕聲地問他。

“是呀,兩年啦。”他無奈地搖搖頭,“沒辦法,太忙嗬,沒辦法兒。”他仿佛吃了一驚,哎呀,過得真快,像眨了下眼睛,兩年就過去了。又怪怨她,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但又明白,她不是故意的。

隨即,他在心裏問自己:今天你幹嘛要來這裏呢?莫非,就是為了陪她?還是通過這種方式向她表示懺悔?昨晚,當他聽到老李被法院傳喚的消息時,驚悚之餘,腦海裏就跳出這個想法:陪豔麗來這個公園散步!是呀,他這些年欠她太多了,更重要的是他對不住她。

“我知道你忙,當個一把手哪那麽容易哩。”王豔麗笑笑,語氣裏充滿對他的理解,當然,更多的還是關心。

不等他接話,又說:“你真該時常來這裏轉轉,要勞逸結合才對,身體才是一個人的本錢。”

“是的,身體最要緊。”他讚同地點點頭,聲音裏滿含著感激。同時,目光裏還閃過一絲愧意,隻是王豔麗沒注意罷了。可是,他又想,也許從今往後,他的身體也許就不屬於他了呀。他沮喪地撇撇嘴,感到脊背發涼,似吹進一股冷嗖嗖的風,和這漫天的陽光,還有滿目和煦的春色多麽不協調呀,那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他們又順著一條甬路朝前走。彩色水泥磚鋪成的路麵,宛若一條在草地和花樹之間蜿蜒穿行的巨蟒,沒有頭,也不見尾。遠處的花壇裏,一大片蝴蝶蘭鮮亮得晃人的眼睛。

看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她問他:“怎麽啦?哪不舒服嗎?”

他趕忙掩飾:“沒有呀,挺好的。”他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強。

“是單位有什麽事兒吧?”她的目光停在他臉上。是呀,這幾年他總是忙,忙得一塌糊塗,就連星期天也很少在家裏呆。她覺得他被什麽抻拽著,他仿佛就不屬於她,更不屬於這個家似的。

“沒有,沒有。”他有些慌亂,搖搖頭,說,“昨夜沒有睡好,散散步也許好一些。”

顯然她相信了他的話,有幾分嗔怪地說:“你呀,你就是缺乏鍛練。今後,可要顧及自個兒了。”

“嗯——”他含糊地應著,心裏熱辣辣的。卻不敢看她。

怕她看出自己的不自然,他停下來,望一眼讓太陽染黃的草坪,還有那些不知名的顏色絢麗的花兒,說:“你看,這個城市越來越漂亮啦。”

“是呀,當年咱怎麽能想得到,這裏還會成為公園呢?還這麽大,這麽漂亮。”因為愉快,她的聲音越發溫柔了,“呀,這可是咱家的後花園,咱家的!”她將“咱家”倆字咬得很重,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的,而且,一臉的自豪和歡悅。

“對呀,咱家的後花園!”他輕輕地重複著她的話,臉上也現出輕鬆的表情。如果放在十多年前,就是打死他也不會想到這裏還會建一個大公園。那時,這裏還是城郊,是大片大片的菜地。當年,他們是圖了價錢的便宜,才買下這套房子的。

“那幾年,推開咱家後窗,就能看到菜農在田裏幹活兒,真不錯!”回憶讓王豔麗眼裏迸射出一層亮光。

他怎麽能忘記那段時光呢?那綠意朦朧的菜地,那頭戴草帽的菜農,簡直就是一幅美輪美奐的油畫呀。夏天,吃過晚飯,他倆喜歡拉著兒子在菜地當央的小路上散步。他們充分享受著作為城裏人的那份榮光和愜意。那時候,他剛升為科長,家裏經濟條件還不是很好。他們是貸款買房的。在這之前,他們一直租房住。之後,就像所有的工薪階層一樣,開始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一日三餐粗茶淡飯。然而,現在想來,那時候也挺幸福的。是時間濾去了其中的苦澀部分,隻留下了愉快的一麵嗎?他哪說得清呢。

這裏還真是他們小區的後花園,不,他更認可豔麗的說法,是他們家的後花園。出小區大門,往右走不多遠,就是公園的進口。除了綠地、花草和樹木,在公園北端還用建築垃圾堆了一座山。變廢為寶,美化環境,不能不說這是縣政府非常高明的一個創意。山上不僅栽種著桃樹、杏樹,還有數不清的鬆柏、黃櫨樹等等。春天,那大片大片的桃花,杏花,如錦似霞;秋天呢,那滿山的紅葉,讓人恍若置身於西邊的太行山,哪裏想到這裏是平原的一個縣城呢。而且,山的高低也很適宜,十來分鍾就能爬至山頂,不致於把人累個氣喘籲籲。真是個既可休閑,又能鍛煉身體的好去處。

剛開始,他也陪同她來公園遛彎。他們一起看春天的花兒,各種各樣的花;秋天呢,又一同賞紅葉。他還用那台數碼相機,給她照了許多照片。隻是,後來當他升為局裏一把手,又有了那個“小寶貝”,他就不再和她來這裏了。沒錯,他關注的是另一種風景,他把他的身體連同他的心都溶入了進去。是他疏遠了這裏呀。

“我每天吃過晚飯,都要來這兒散步!哎呀,我身材能保持這樣,不發胖,多虧了這個大公園!”王豔麗笑嗬嗬地說著,然後伸開兩條胳膊,像個舞蹈演員似的,麵對他轉了個圈兒。裙子的下擺變成了一團黑色的旋風,她就在旋風裏舞蹈。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讓太陽曬的,她臉頰上泛一層淡淡的紅暈。

誰知,她意猶未盡,停下來後又告訴他——何國建,這裏有個京劇班,成員大多是些退休的老頭老太太,定期在公園裏活動。今年,她也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員。她最喜歡的是《貴妃醉酒》中的“海島冰輪初轉騰”那一段。

“人家都說我的嗓子最適合梅派!”她邊說邊掃他一眼,無論是眼神還是語氣,都有幾分按捺不住的歡喜與自豪。

“什麽,你學京戲了?”他驚詫地望著她,這還是那個文靜內向的王豔麗嗎?時間讓她發生了變化。然而她是快樂的,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她總是那麽快樂,這一點沒有改變。讓她來上一段?想想,又罷了,他此時哪還有那個心情呢?

於是,他開始有些羨慕她了。看來,她真不知道自己眼下的處境啊。是不是將一切都告訴她?可馬上又否定。不,你怎麽能破壞她的好心情呢。她是個頭腦簡單的女人,沒心沒肺,就像生活在真空中。按說,這樣的女人何嚐不是好妻子呢?他不否認這一點,他對她還是滿意的。她還時常提醒他,不,是在告誡他,我也不指望你職位有多高,隻想和你平平安安地過日子。人呀,總得有個知足,咱一個鄉下來的能混到這個位子,應該珍惜。有一次,一位開發商送他兩箱茅台,她竟然嚇得不知所措,對他好一頓抱怨,仿佛那是兩箱一觸即發的炸彈。到底是婦道人家,經不得大事兒。每每麵對她的抱怨,他總是報之以微笑。那微笑可說是意味深長,有對這話的讚許,也有不屑一顧。那時他剛升正職,又那麽年輕,自然誌得意滿。自此,許多事情他開始隱瞞她了。他以他的精細和周全,做得滴水不露。表麵上他還是原來的他,一位事業有成的好丈夫。那些日子他晚上做的都是美夢,時常在夢中被自己笑醒。他覺得夢中的情形一定能變為現實,一定能的。

可眼下呢,他覺得自己被噩夢緊緊纏繞住了。昨晚,他聽到老李被傳喚的消息後幾乎徹夜未眠,覺得有一張無形的大網已經向他張開。後來,迷迷糊糊地打個盹,也是夢見自己被無數條蛇牢牢地纏住,醒來,嚇一身冷汗。

他不敢看王豔麗那張瘦削的臉。她的臉上總是那麽平靜。更不敢和她對視。她的眼睛清純得像剛流出山澗的涓涓溪流,沒有一點世俗的汙染,和十多年前差不多。這種眼神隻屬於那種沒心沒肺的女人。

他將目光移向左前方。那裏有小孩子放風箏玩,一個孩子拖著一隻風箏在前麵跑,幾個孩子緊隨其後邊跑邊歡呼,像一群嘰嘰喳喳的家雀。然而風箏隻飛了有幾米高吧,就搖晃著腦袋一頭栽了下來。

望著摔在地上的風箏,何國建微微蹙起眉頭,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此時,他正等待秘書小齊的電話。這個電話非同尋常,將決定著他後半生的走向。

他將手伸進口袋,掏出手機看時間,差一刻十一點。他覺得時間過得飛快,可又非常慢,慢得似過了好幾年。他和老李是鐵哥們兒,一般情況下他不會出賣自己。從他們交往這幾年來看,老李是個有良心講義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