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印 記1

印 記

一個天大的喜訊籠罩了整個謝家屯:玉秋家丟失多年的小炕頭就要回來了!

這個好消息還是村主任張計五帶來的,他問玉秋:“你家小炕頭是不是十多年前丟的?”

那時玉秋剛吃過早飯,正站在院裏用火柴棍剔牙。他矍然一驚,將火柴棍扔了,眼睛瞪得有銅鈴般大,下死勁地盯住計五,喃喃地說:“沒錯,我家小炕頭丟了十五六年了,你這是?”

計五掏出煙來,吸一口,緩緩地吐著煙氣,告訴他:他剛接到了鄉民政助理老倪的電話,說有這麽一個年輕人,十多年前被人販子拐賣到了省城。現在這孩子就憑著僅有的一點記憶,認定自己是這一帶村裏的人。

計五的話剛落,梅菊從屋裏趕出來,對計五說:“那肯定是我家小炕頭!孩子在哪呢?嘛時候回來?”

計五笑著,抖著架在手上的煙,說:“你先別高興得太早,眼下隻是把年歲和丟失時間對上了,可究竟是不是你家小炕頭,隻有見了人才能確定!”

計五走後,玉秋和梅菊就像傻了一樣,站在院裏,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心裏都在說:這是真的嗎?梅菊早忍不住了,竟捂住嘴,抽抽噎噎地哭起來。玉秋的眼睛也濕了,勸她:“你還哭嘛哩,還不快把家裏收拾收拾!”

第二天傍晚,計五把那個孩子領來了,後麵跟著縣民政局一位白白胖胖的女幹部。鄉民政助理老倪也來了。一進院門,那個女幹部就向大家介紹情況,說這孩子中午下的火車,他們一刻也沒停,就帶他朝這裏趕,為的是讓他早日見到日思夜想的親人。那孩子瘦高的個子,大眼睛,長得白白淨淨,像一根嫩豆芽,一看就是城裏長大的娃子。這就是丟失多年的小炕頭嗎?在那一刹那,玉秋和他女人像是置身於夢境裏,心裏一熱,當年那個活潑可愛的孩子頓時浮現在了眼前!他們一人拉住了孩子的一隻手,眼裏含著淚,開始在孩子的臉上仔細地打量。

老倪理一下花白的頭發,笑嗬嗬地打哈哈:“好好看看吧,看是不是你們當年丟失的孩子!”不錯,他們還真得好好地辨認一番,要從一個二十來歲的人身上,找到他四歲時的影子,還真不是件容易事!不過無論是從感情上,還是心理上,玉秋早已認定了這個孩子就是他的小炕頭!一旦認定,他竟然發現這孩子的臉形和自己有些相像——都是那種瘦長臉,而眉骨又有些往外凸。前來看熱鬧的人們也紛紛說道:“你還別說,這倆人長得還真像,不僅臉盤子像,就是笑起來的樣子,也非常像!”兩人都是薄嘴唇,咧開來,露出一口小芝麻牙,不同的是,玉秋的牙黃裏透黑,那是他幾十年煙齡的證明;而那孩子卻是一口白牙,閃出白瓷一樣的光亮。沒錯,就是小炕頭!上了年紀的女人,有的禁不住用衣袖擦起了眼睛,說,當年小炕頭是個多麽可愛的孩子呀!真是老天有眼,這孩子命裏就不該丟!

“爸,媽——”顯然,那孩子已經認定麵前的兩位老人就是自己的親生父母了,眼睛裏已盈滿亮晶晶的淚水。

玉秋答應著,將這孩子的手握得更緊了。他女人呢,雖說也答應得非常響快,但還覺得拿不準,想再好好地辨認一下。她突然想起來,小炕頭的左額角上,曾經讓家裏養的一隻大白鵝啄過一口。傷口痊愈後,那個地方就落下了一塊梅花樣的疤痕。

想不到,這個讓她曾經無比痛恨的疤痕,此時卻派上了大用場!她抬手撩開了這孩子額頭上那縷墨黑的頭發,哪有一點疤痕的影子?這讓她非常失望,這個興衝衝地從幾百裏外的省城趕來認親的孩子,並不是自己的親骨肉!她扭頭對玉秋苦笑著,搖了搖頭,說:“他不是咱家小炕頭!”

就像一盆冷水澆在了熱鍋上,玉秋頓時愣住了。那個孩子尤其顯得尷尬,剛才的激動迅速地消退著,白皙的臉頰上竟然飛上了兩片紅暈,這種靦腆男孩特有的羞澀,讓人心生愛憐。

也許是為了解圍,縣民政局那個白胖胖的、大臉盤子的女幹部,爽朗地笑了笑,安慰玉秋和梅菊:“嗬,不是也不要緊的,不過嘛,你們最好再仔細看看——都過去這麽多年了,孩子身上哪能就沒有一點變化!”

可除了那塊疤,其他地方還有什麽印記呢?梅菊想著,又抬起臉來,端詳這孩子。

老倪向那孩子揮了揮他蒲扇一樣的大手,哈哈地笑著,說:“小夥子,不是也沒關係的,這有嘛要緊!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天底下姓謝的多的去了!再去周圍縣裏找找吧!不要著急!”

那孩子也撫摸著腦袋,喃喃地說:“我記得就是這一帶呀。莫非,是真的找錯了?”顯然是因為自己的原因,給這麽多人帶來了麻煩,便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額頭上早已沁出了細密的汗珠,臉色變得紅彤彤,像是被天邊的晚霞浸染了似的。

後來,還是玉秋母親解了圍。她兩手顫抖著,指著這個孩子,說:“你們看看,他的臉盤子多像他爸爸呀,就連眉骨也像!他就是我的小炕頭!”伸手就拉住了孩子的手,像是撫摸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那年夏天,是她在家裏帶小炕頭,一眼沒注意,孩子跑到街上玩。等她出去尋找時,哪還有孩子的影子?孩子是她帶丟的,她就一直對兒子和兒媳心存愧疚。想不到嗬,丟失多年的小炕頭突然又回家來了,這怎能不讓她感到驚喜?年愈七旬的老人,兩隻昏花的眼睛盯住這孩子的臉不肯移開。阿彌陀佛!終於在有生之年見到了丟失的小孫子,這是她夢裏多次夢到的情景!淚光在她的眼睛裏閃動。

見老人說得這麽肯定,這麽堅決,玉秋和梅菊也不好再說什麽了。是呀,這件事老人比他們有發言權,平時小炕頭由奶奶帶的時候多。這個孩子是不是小炕頭,瞞不過老人的眼睛!於是,梅菊也就不再去想那個梅花樣兒的疤了,認定了這就是自己的兒子。

這天晚上,他們祖孫三代,圍著飯桌,一邊吃,一邊各自說著離別後的思念。飯桌上擺滿了好吃食,這是梅菊和玉秋上午從鎮上買來的,仿佛要把這十多年來對兒子的虧欠找補回來似的。梅菊那張瘦小的臉,也像抹了油彩一般油光水亮,一臉的喜氣。

小炕頭——他現在的名字叫貴川,告訴玉秋和梅菊,那年他朦朦朧朧地記得,自己是被一個女人帶走的,說是要帶他去找媽媽,後來又坐火車,來到了那座城市。城市裏有那麽多的高樓,有數不清的汽車。他就被人販子帶到了一個人家。那個人家的大人,也就是他的養父母,他們非常疼愛他,每天都給他買好吃的,還給他起了新名字。時間久了,他不記得自己原來的名字了,卻記住了爸媽曾對他說過:咱家姓謝,就是感謝的謝!於是就把這個字記在了心裏。對於老家,他隻記得村南有一條彎彎的小河,河兩邊是綠油油的稻田。河邊有幾棵大柳樹,父親帶他在柳樹上捉過知了。那時,紅通通的太陽懸掛在遠處黛青色的山巒上,滿天是魚鱗狀絢爛的晚霞。被晚霞映紅了的稻田上,有幾隻像紅辣椒一樣的蜻蜓翩然飛舞。他還記得,他家的房子是帶“簷”的,也就是這裏人所說的那種“嵌簷”房子。然而這一切又都籠罩在了一層淡淡的霧氣裏,迷迷蒙蒙的,像是一個夢!

玉秋一下子興奮起來,放了筷子,望著貴川不住地點頭,說,對,對!他想起來了,那時候吃過晚飯,他喜歡領著小炕頭到河邊玩。做了一天活,在這裏能讓他感到放鬆。他領著小炕頭在大柳樹上捉知了猴,下到稻田裏逮青蛙。知了猴用火烤了吃,有一種奇特的香味;而青蛙肉也很鮮美,逮上十多隻,就能燉一鍋。他喜歡用青蛙肉下酒。有時看四下沒人,就脫個精光,在小河裏洗個澡,洗去身上的灰塵和一天的疲勞,那才叫痛快!至於這孩子說的那種房子,他家的老房子的確就是那種樣式,後來拆了,蓋了新房!

梅菊也想到了村南那條彎彎的小河。當年,她剛嫁到這裏時,時常坐在河邊洗衣服;把褲腿挽得高高的,在稻田裏拔那種和稻子非常相像的稗草。空氣裏飄著稻花的清香和好聞的水腥味。那時候,她每每望著清泠泠的河水,望著河裏鮮嫩的水草還有歡快地遊弋的小魚,竟感到了生活的美好!那如鏡麵般的河水,映過她如花般青春的容顏,更映亮了她對美好日子的憧憬!可後來,那條小河不知怎麽就幹涸了,河兩邊的水田也變成了旱田,和其他地方一樣,種小麥,也種玉米,再也聞不到那令她心醉的稻花的香氣了。她起初還惋惜過,後來,隨著時光的流逝,那條小河以及由它滋生出來的美麗風景,就淡出了她和村裏人的記憶。

可以說,是貴川的到來,讓他們昔日的記憶複活了。而且還通過這些記憶,證實了這個孩子是自己的親骨肉!這是一個多麽精爽可愛的孩子呀,黑亮亮的豆莢一樣狹長的眼睛裏,迸射著聰明和堅毅,眉宇間也透出幾分秀氣和機靈。梅菊就緊緊地盯著貴川看——小炕頭的突然丟失,就像是剜去了她的心肝,她幾乎要垮掉了。直到又生了一對兒女,她才從那場惡夢裏漸漸走出來。此時,那張瘦小的臉上,滿是欣喜的神色,不停地給貴川往碗裏夾菜,嘴上說著,多吃點嗬,咱這裏的特產,蕎麵扒糕。又說,這是馬家燒雞,你在城裏吃不上的,快嚐嚐!

貴川吃著梅菊夾給他的菜,告訴二老,他是突然生出尋找故鄉的想法的。可細想起來,也並不完全是這樣,仿佛在他的潛意識裏,自己的故鄉就不是那個繁華的都市,而是那個村前有一條小河、河邊有一排大柳樹,四周又飄著稻花香的小村莊;每當他聽到那首老歌“一條大河波浪寬”時,就倍感親切,認定自己的故鄉原本就是這個樣子!冷不丁就會生出尋找故鄉的衝動。可那時他也隻是想想而已,並沒有想到會有一天,自己真的去付諸行動的。然而,隨著年歲的增長,他這種去看看自己的出生地,看看親生父母的願望越發強烈!

但他最後下決心尋找故鄉,還是從師範學校畢業之後,因為工作一直沒著落,在家裏閑著無聊,就利用網絡,憑著自己那個朦朧的記憶,通過各地的熱心網友,幫他尋親。怎麽個尋找法?中國這麽大!他先是根據時間——他記得,他被人販子哄走,先是坐汽車,之後就坐火車,天黑時來到省城。從這一點推測,他家距離省城也就五百來裏地。此外,他又根據遠山,稻田,推斷出了故鄉的大致方位。在華北大平原,能看到西山,又有稻田的地方畢竟不多!這樣,經過幾個月的苦苦尋找,還真有了結果。怕養父母傷心,他就對他們謊稱去外麵找同學玩,便背上行囊,悄悄地前來認親,實現他那個埋藏心間多年的夙願!

就這樣,一直聊到很晚,他們才睡下了。躺在父母為自己收拾得幹淨整潔的屋子裏,貴川心情無比激動。這裏和他城裏的家完全不同,雖說簡陋,卻讓他恍若置身於了溫馨的童年,即幸福又新奇。就像一個風餐露宿、曆盡種種坎坷的遊子,終於回到了母親的懷抱,一種踏實感將他包圍。他盼著天亮,好去村外轉轉,尋找那個一直縈繞在腦海裏的畫麵。

第二天,貴川起得很早。和城裏不同,這裏沒有汽車排出的廢氣,更沒有從馬路邊的商鋪裏飄出來的刺鼻的油漆味。有的,隻是鄉村的清晨那種甜絲絲、潮漉漉的清新空氣,吸一口,讓他感到神清氣爽。

玉秋帶他朝村南走去。路上,貴川又聞到了炊煙的香味。這柴草燃燒時的香氣讓他的神經變得興奮起來,禁不住感歎,還是鄉間好嗬,就連空氣,都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