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水中的魚2
中午放學她沒有回家，走進學校西邊的稻田，來到了一個池塘邊。那是村南最大的一個池塘，中央有一眼甕口大小的泉眼，日夜不停地往外湧水。在池塘東南角開一個豁口，水就從那裏源源不斷地流向了南麵的大鳴河。
她蹲在了池塘北端。如鏡的水麵將她的臉映進去，一群群的小魚從她的臉前遊過來遊過去。看它們那麽歡快那麽無憂無慮，她豔羨不已。她非常想成為它們當中的一員，就像夢中那樣。有一次她問媽媽，魚兒不吸氣嗎？媽媽說，魚兒跟人不一樣，魚兒在水裏吸氣。她不明白，魚兒在水裏怎麽吸氣？媽媽說，水裏有氧氣，魚兒喝水就是吸氣哩。她明白了，怪不得魚兒總是不停地喝水。
“哎呀，小姑娘，你在幹嘛呢？”
玲玲忙轉身，見身後站著一位四十來歲的男人，那人穿一件短袖襯衣，深藍色短褲，有一雙如炬的眼睛。不知怎的，她覺得男人的目光有些像她的爸爸。
“下學了為什麽不回家，一個人在這兒？”中年男人臉上露出和藹的笑容。
玲玲不知說什麽好了，男人溫和關切的口吻和那慈愛的眼神，都讓她心裏發熱，“我，我不想活了，我想——”她雙手捧住臉哽咽起來。
中年男人驚詫地望著她：“咦，小孩子怎麽想這個？快給叔叔說說怎麽回事兒——”
當他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之後，兩隻手背在身後哈哈地大笑起來：“他們說你傻你就傻嗎？嘿，你如果這樣做才是犯傻哩。”
她不吭聲，卻依然抽泣著。
“你是個好孩子。走，我送你回家。”
玲玲覺得中年男人的聲音非常中聽。她不哭了，用手背抹眼睛，透過指縫兒，她看到有小魚在水麵上跳，轉瞬間又跳回到了水裏。
她起身跟著中年男人往家走。
“哎呀，你個死X妮子——”仿佛玲玲讓媽媽蒙受了多大的屈辱似的，“你還想死，你個傻妮子——”
又想伸手打玲玲，可這一次舉起的手沒有落下來：“是媽不好，媽不該說你傻！你哪傻呀，你是媽的好孩子！”
“嗚——”玲玲一下子抱住母親，腦袋埋進母親懷裏哭起來，她從母親的懷抱裏感到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溫暖。她覺得自己真的變成了一條魚，一條在水中暢快地遊動的魚。她的媽媽就是水，是清亮亮的柔軟溫順的河水。她在水裏遊呀遊，自由而又愜意……
夏天的正午，路麵被太陽曬得白亮。玲玲就踩著白花花的陽光往學校趕。她喜歡獨自一人，放學回家也喜歡孓然一身。她害怕同學們的眼神，更害怕他們那一張張的嘴。因為，冷不丁會從哪張嘴裏迸出那三個字——傻玲玲。
忽然，她停住了。一束金屬的反光刺向了她的眼睛。她發現那束光是從路上一個凹處迸射出來的，低頭仔細看，呀，原來是一枚五分硬幣。她彎腰撿起來。那時候，五分錢能買一個雞蛋，能買一個削筆刀，能買兩根鉛筆；還能買一根紅頭繩。她喜歡紅頭繩，用紅頭繩紮住辮梢非常好看，就像落兩隻紅蝴蝶，她跑，她跳，那兩隻蝴蝶也跟著她跑呀，跳呀。
回到家，她想告訴母親，但馬上又改變了主意——她決定自己做主來完成一件事情。
“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裏——”她是輕輕地哼著這首歌兒走向學校的……
“嘻嘻，玲玲學雷鋒哩——”
“還不是為得到老師表揚唄，嘿嘿，她不傻——”
“她以為這樣別人就不說她傻啦？哼，還是傻！”
“也許，也許地上根本沒有那五分錢，是她自己——”
第一節是算術課。下課鈴響了，老師一走出教室，大虎就跳起來，將粗短的右手食指橫在嘴上打一聲呼哨，幾個男同學立馬圍上來，數瑞江最積極。覺得有好戲看了，其他人也不出去了。玲玲又被一雙雙包含著不同內容的眼睛，還有那一張張令她悚然心驚的嘴巴包圍了。
她認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兒，完全是按照老師平時教導的那樣去做的。不是自己的東西，怎麽能裝進自己的口袋呢？老師表揚她時，起初她是緊張和羞怯的，隨即就感到了一種自豪和欣慰。老師那兩個眼鏡片依然閃著刺目的亮光，但玲玲卻覺得那亮光格外溫馨，一點也不害怕了。這是她第一次受到老師的表揚，同學們也許再不會喊她“傻玲玲”了吧。
然而，她萬萬沒想到，下課後沒有迎來同學們尊重的目光，而投向她的除去嘲諷與鄙視，更多的是懷疑與不解。如果是其他同學，是大虎，瑞江，或者是班長史大鵬，還有學習委員安小英，他們做了同樣的事情會是什麽結果？這樣一想，所有的委屈和羞憤一股腦朝她湧來。她啊啊地大叫著，撲過去，一口咬住了大虎的胳膊。
隨著大虎的一聲慘叫，玲玲感覺有一股熱乎乎的粘液湧出來。她的嘴裏又腥又鹹，但非常解恨。這種感覺又鼓勵了她。哢吃，又是一口。這時，四周一下子安靜下來，她聽不到任何聲音，整個世界仿佛隻有她自己。大虎疼得齜牙咧嘴：“哎喲，疼死我了！玲玲，對不起——”
人們從來沒有見過大虎這副狠狽相，更沒有想到一向被人瞧不起的玲玲竟然把大虎治服了。要不是老師聞訊趕來，她咬下大虎一塊肉來也有可能。
自此，人們對玲玲的態度發生了改變。首先是大虎，他不再喊她“傻玲玲”了。有時候，他還主動和玲玲搭訕。許是為了補償吧，瑞江還把自己剛買的一根深紅色的鉛筆送給了玲玲，玲玲不想要都不行。
玲玲的媽媽呢，那天當大虎的母親領著被咬傷的大虎來到她家時，她驚得半天緩不過神來。雖說她不停地向大虎的母親賠不是，還答應給人家兩塊錢作為賠償，心裏卻又美滋滋的。這總比玲玲讓人欺負了強吧，往後玲玲再不會在外麵受氣了。
一天，在放學的路上，大虎見四下沒人，快走幾步，追上了玲玲。
“有事兒嗎？”玲玲歪著頭問大虎，卻沒有停住腳步，右手依然牢牢地扯著書包帶兒。她的聲音依然那麽輕柔細小，卻非常有底氣了。大虎手裏拎著書包，和玲玲並肩往前走，邊走邊笑嘻嘻地告訴玲玲，說班裏再選班長時，他要發動全班同學選玲玲。他討厭史大鵬，這次一定要把他擼下來。
玲玲怔在那裏，扭頭瞥一眼大虎，她完全相信大虎是發自內心的。而且，他也有這個能力。
玲玲沒拿大虎的話當回事，她可沒那個想法。她怎麽能想到要當班長呢？
但大虎說到做到，這一年春節過後，班裏開始選班幹部了，因為大虎的努力，玲玲竟以高票當選。史大鵬落選了。
這個結果完全出乎了老師的意料。在班裏各個方麵都非常優秀的史大鵬，怎麽隻得了廖廖幾票呢？他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越覺得這事兒稀罕：學習成績不怎麽優秀的玲玲，竟然以高票當選了。可當選了也不能讓玲玲當班長，盡管她做過拾金不昧的好事兒。
老師站在講台上，用那兩隻眼鏡片閃出的白光，尖辣辣地掃視一下每個學生的臉，神色嚴肅地說：“這次選舉結果作廢，我提議還是品學兼優的史大鵬擔任班長，同意的請舉手——”
玲玲把頭垂得低低的，她感覺老師的聲音像一把刀子在她身邊舞動，她不知道人們是否都舉起了手，但她還是把手緩緩地舉起來。她感覺自己的胳膊上壓著一塊大石頭。
初春的黃昏最像黃昏了，漫天漫地是夕陽那種凝重的醬黃色。風還有些涼，一股一股地撲在玲玲的臉頰上，也鑽進她的衣領裏。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眼睛依然盯住那個池塘。
水麵上又映出了中年男人那張粗糙而和藹的臉。還沒等玲玲轉過頭，那個她熟悉的聲音傳過來：“哎呀，小丫頭，你咋又想不開啦？”不等玲玲回答，又說，“你個小丫頭呀，走吧，跟我回家——”
玲玲用感激的目光瞥他一眼，然後一努嘴：“俺才不想死哩！你看，這泉眼冬天也不結冰，小魚照樣遊呀遊，真好玩——”是的，凡是有泉水的地方，即便寒冬臘月，也有翠綠的水草，小魚在裏麵盡情的遊動，哪理會外麵呼呼作響的冷風呢？
玲玲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條魚……
（原載《滿族文學》201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