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水中的魚1

水中的魚

玲玲拎著書包剛走到教室門口,就被一隻手扯住了。“嘿,玲玲,等一下。”玲玲扭轉頭,看見大虎和瑞江笑眯眯地盯著她。

眨眼間同學們都跑光了。“幹什麽呀,不讓我走?”玲玲不解地問他倆。“嘿嘿,讓你吃糖塊!”大虎的小舌頭在嘴唇上來回舔著。

玲玲怔住了。糖塊對她來說是奢侈品,平時家裏來親戚帶的糖塊大多讓小水吃了。

“嘿,還不相信,哄你幹嘛?”大虎向玲玲眨眨眼。瑞江誇張地咂巴一下嘴,仿佛嘴裏真含著甜絲絲的糖塊。

見玲玲相信了,瑞江轉身關了教室門,然後和大虎一齊朝她走來。

“啊,你們要幹什麽?”玲玲驚悚地望著他倆。她從他們的目光裏,發現了一絲異樣。

“讓你吃糖塊唄,還問幹什麽!”大虎依然嘻嘻地笑著。

“騙人,你們騙人哩——”玲玲轉身要往外跑,卻被大虎伸胳膊攔住了。胖敦敦的大虎就像一堵牆,一堵她無法逾越的牆。

“嘿,不能白吃我們的——”

“你們不能騙人——”

瑞江笑著和大虎對視一下。大虎靠近玲玲,俯下身說:“嘿,讓我們看一個地方,看了就讓你吃——”

“不讓看,就別想好事兒!”瑞江附合道。他是大虎的跟屁蟲,大虎說油炸小魚好吃,他馬上就說連魚刺都是香的脆的。下課後,大虎朝他伸出兩根胖手指在嘴邊比劃一下,他立刻就從口袋裏掏出用幹棉花葉卷的紙煙,塞進大虎手裏,倆人就偷偷地躲到操場上的牆旮旯處,模仿大人的樣子過煙癮。

玲玲望著他倆,不明白要看她什麽地方?

“哎,還愣著,快解褲腰帶呀,嘻嘻——”大虎逼視著玲玲。瑞江朝玲玲擠擠眼:“聽見沒有?看了就讓你吃!”

“流氓,你們耍流氓——”玲玲終於明白了,蹲下來,兩手牢牢地揪住腰帶,“老師,老師,有人耍流氓——”

也許,是玲玲那驚恐萬狀的哭喊聲讓大虎和瑞江害怕起來。何況,玲玲依然拚死般地護著褲帶。教室位於學校的最西頭,離老師辦公室非常遠,圍牆外麵就是稻田。但他們還是害怕老師聽到,於是,拿上各自的書包跑出了教室。

小學校在村子的最南端。玲玲走出校門往西拐,順著那條大道往前走,走不多遠再往北轉彎,一直走就能走到家。正是稻穀揚花的季節,濃鬱的香氣從村南稻田飄來,撲在她臉上,鑽進她鼻子裏。太陽離西山還有一大截兒,夕陽下的小河像一條條彩練,池塘呢,像鑲嵌在稻田中亮晶晶的寶石。以往,玲玲走在這裏是最開心的,嘴裏總愛哼一首歌,像“我愛北京天安門”,“火車向著韶山跑”呀,都是她最愛唱的。今天她可沒那個心情了,她成了一隻讓水打濕翅膀的飛不起來的小鳥兒。

沒走多遠,從稻田裏傳來一個聲音:“嘿,玲玲,快來看,這麽多魚!”

玲玲停住了,扭頭往稻田裏望,見一個人正笑嘻嘻地朝她招手,夕陽將他的半張臉映得紅彤彤的。是小臭子。

玲玲憂鬱的眼裏禁不住迸出亮光。她喜歡小魚,有時,媽媽和隊上的人來稻田裏薅草也帶上她,她就和其他孩子蹲在小河邊看成群的小魚自由自在地遊曳,它們一會躲進茂密的苲草裏,沒多大會兒又鑽出來。媽媽帶一個空酒瓶子,逮幾條魚放進去讓她帶回家玩。但媽媽絕不允許她獨自來這裏。晚上,時常夢見自己變成一條魚,在河水裏歡快地遊動。

玲玲把剛才的不快拋至腦後了,把書包放到路邊上,兩條小辮子胸前一個胸後一個,歡快地甩動著跑下了土坡。

“小魚呢,小魚在哪?”

小臭子伸手往玲玲前麵一指:“那不是?那麽多魚——”

一條小河溝,寬不足兩尺,清澈的河水裏盤桓著一團團墨綠色的水草,有苲草有浮萍,還有水葫蘆,它們隨著水流舒緩地擺動著,像風中的楊柳,更像一縷縷的炊煙。一群小魚在水裏遊來遊去,是那種常見的小鯽魚。玲玲蹲下來剛把手伸到水裏,砰,一塊泥巴落進河裏,水花濺了她一身一臉。

“傻玲玲,傻玲玲——”

小臭子開心地大笑著,順著窄窄的田埂,啪噠啪噠地朝南麵的大鳴河跑去了……

往家裏走著,玲玲不敢和人們的目光對視,就連樹上鳥兒的叫聲都會讓她感到一陣驚悚。

媽媽還沒有收工,小水正在院裏拿小板凳當馬騎。他將兩隻小板凳用繩子連在一起,邊噌噌地往前移動,邊“嘚嘚,喔喔”地狂喊。小水白皙的膚色,白皙的臉蛋,整個人像從春天的水田裏挖出的又白又胖的茨菇。

“你就知道瘋玩,快放下!”因為心情不好,玲玲就對小水發脾氣。小水已經弄壞好幾個板凳了,但爸爸媽媽從沒有責怪過他。

“嘿,騎大馬哩,嘿,騎大馬哩——”小水沒理她。

玲玲衝弟弟一跺腳,喝斥道,聽到沒有呀小水,耍什麽不好,又不是真馬——

小水停住了,因為姐姐的聲音高得嚇人。但他沒有從板凳上下來,又“嘚嘚喔喔”地在院裏轉起圈來,那樣子不是在騎馬,仿佛他就是一匹馬,小馬。玲玲上前去扯小水的“座騎”。咕咚,小水倒在了地上……

鉛灰色的暮藹將村子籠罩時,媽媽才拎著鋤頭從田裏回來。本來小水已經不哭了,見到媽媽又哇地哭起來:“媽媽,媽媽,姐姐打我,不讓我騎大馬——”

母親不由分說,上前扇了玲玲一記耳光。平時她連厾小水一指頭都舍不得。

玲玲沒有哭,隻是垂著頭望著自己的腳。腳上是一雙用舊花布改做的袢帶布鞋。那是母親的傑作,家裏的舊衣服、舊被子什麽的從舍不得扔,在母親的一雙巧手裏化腐朽為神奇,大的改小,小得不能再小的就糊了袼袹做鞋底;也有的做了鞋麵。玲玲背的那個花書包,就是母親用碎花布拚成的。

“你個死妮子,傻妮子——”母親舉起手來又要打玲玲耳光,但這一次手停在了空中,因為她發現玲玲沒有哭,連一滴眼淚都沒有。

“哎呀,死妮子,做了錯事還強!你倒有理兒了是不是?”那隻懸在半空中的手,終於落下來。

“啪——”

“哇——”終於,一聲裂帛般的哭聲在院裏響起。

“我沒有打小水,我沒打他——”

“你還嘴硬?你個傻妮子——”

從前,媽媽隻是罵玲玲傻,笨,當然玲玲做錯了什麽也免不了動手打她,但都是象征性的。今天她下手那麽狠,就因為玲玲惹了她的寶貝兒子。

這天晚上,玲玲又夢到自己變成了一條魚,一條離開魚群的小魚。她獨自在水中遊呀遊,後來終於找到了夥伴們,在那一刻她激動得哭了……

第二天早飯後,玲玲和平常一樣背上書包朝學校走去。村裏的大喇叭正播放著樣板戲《沙家浜》中的“智鬥”,阿慶嫂清亮甜美的嗓音回響在村子的上空:“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

剛到學校門口,一個聲音從她身後傳來:“嘻嘻,傻玲玲——”

她一回頭,是大虎和瑞江,“傻玲玲——”

“你們才傻哩——”想起昨天的事情,玲玲感到臉上火辣辣地燒起來,她用兩手扯著胸前的一根辮梢,狠狠地回敬他們。她不想把昨天的事兒告訴老師。

“嘻嘻,她說咱們傻——”瑞江縮起鷺鷥一樣細長的脖子哈哈大笑。大虎呢,扭頭對其他同學說,你們都聽到了吧,玲玲說我們傻!嘿嘿嘿——

於是,引來一大片哄笑。人們大聲喊叫:“傻玲玲,傻玲玲——”“傻玲玲,傻玲玲——”

“你們知道嗎?有一次,她媽媽訓她,說揪著你耳朵告訴你的事兒,你怎麽忘個幹淨?她卻問她媽,你多會兒揪我耳朵了?”

“還有一次,她媽下地回來帶了一穗玉米,讓她別在外麵說,嘻嘻,她就說了,隊裏扣了她家五個工分——”

她不知道這是誰的聲音,也許是大虎的,也許是瑞江的。此時她腦子裏很亂,亂糟糟的像讓水流衝得淩亂不堪的水草。許多張嘴巴都在對著她大聲喊叫,喊什麽呢?喊她“傻玲玲”“傻玲玲”“傻玲玲”——

她哪敢再為自己辯解呢,在這巨大的聲浪中她就是一根漂在河麵上的草芥。她覺得自己讓人剝光了衣服,恨不得眼前裂開一條縫兒讓她鑽進去。

整個上午她的眼睛都不大敢和老師對視,覺得老師知道了那件事兒。她害怕老師也叫她傻玲玲。令她感到欣慰的是,老師沒有這麽叫她,依然叫她玲玲。但她的心依然是懸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