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福地

福 地

想不到,小黑隻在我家生活了一個多月就死了。

那天下午,它從外麵回來,縮在門樓裏,眼睛盯著我,身子微微發抖。我擔心它病了,趕忙帶它去了一家寵物醫院。

大夫是位中年男人,有一雙英俊的大眼睛,臉上總掛著笑,很和氣的樣子。他懷疑小黑感染了細小病毒,一化驗,果然。

“三四個月大的小狗最容易感染,對這種病毒目前還沒有特效藥,如果沒打疫苗的話,那就沒救了。”他望著小黑,無奈又有幾分惋惜地搖搖頭。

我的心頓時懸起來。我就沒給小黑打疫苗,因為是初次養狗,還缺乏那方麵的經驗。我問大夫,真的就沒救了?

“嗯,沒救了。”大夫歎口氣,又搖搖頭。

看我非常著急,他安慰我:“什麽也不是絕對的,先打幾針試試吧。幸虧你來得早些,也許——嗯,就看它的運氣啦。”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我心裏又燃起希望。

打著針,大夫告訴我:“別看它這會兒沒事兒,回家就得拉肚子。你別不信,這種病毒主要是損壞腸道。”

我極力讓自己不去相信他的話,可回到家小黑果然開始拉稀了,一晚上拉了好幾次。

第二天,雖說打了一天針,但小黑沒有一點起色。晚上大便出現血絲,而且開始嘔吐。別說吃東西,連水也不喝了。我把盛滿水的小塑料盒送到它嘴邊,它看都不看一眼。我用手指蘸點水試圖往它嘴裏塞,它緊咬牙關,毫不通融。我心裏既焦急又難受。

每一次排泄或嘔吐,它都要悄悄地走到那棵香椿樹後麵。那是它平時方便的地方。它從不隨地大小便。十一月的晚上已經很冷了,我把它放到紙盒子裏,讓它在屋裏過夜。每次排便它都要從紙盒子裏躍出來,走到屋門前等我開門。結束後,不急著回屋裏,而是倚住香椿樹喘息一會兒,然後再搖搖晃晃地回到屋裏。昏暗的燈光下,那團小黑影那麽具體,又是那麽頑強。我忽然覺得它很可憐。再後來它不想回屋了,幹脆臥在了門口,呆呆地望著我。它是不想再麻煩我了呀。多少懂事的小黑!

可是,我怎麽能讓它在外麵過夜呢?我又把它抱到屋裏,一晚上我幾乎沒怎麽合眼。

早晨,剛打開屋門,它就走出來,徑直走到東牆根的煤堆上。它踩著煤塊來來回回地尋找什麽。我和妻子疑惑地望著它,不知道它要幹什麽。終於,它在煤塊和院牆之間的一個窟窿前停住,把嘴伸到裏麵,弓起身子哇哇地吐。那樣子極其難受,像要把五髒六俯都吐出來似的。吐畢,才慢慢地走下煤堆。它為什麽要這樣?是不願意讓我們看到它難受的樣子呢?還是不肯讓穢物玷汙了主人的家?

打針不見效果,開始給小黑輸液了。

大夫向我介紹細小病毒的厲害:“嘖嘖,這種病毒專吃腸子,幾時把腸子吃通了,它的生命就完結了。”大夫的話讓我心生恐懼,仿佛吞吃小黑肌體和生命的不是肉眼看不到的病菌,而是凶猛的野獸。我問他怎麽辦,他略微想一下說:“沒嘛好法兒了。要不加上點保護腸子的藥吧,也許還有救。”他又安慰我。

上午,輸完兩瓶液小黑還是不見好。我再次懇求大夫用最好的藥,多花錢也沒關係。大夫說:“好吧,那就用進口藥,就是貴些。”我說那沒關係,救小黑的命要緊。

然而進口藥也沒起多大作用,第二天,小黑下半身就不能動彈了,但它排便時依然紮掙著往院子旮旯裏挪動。它走過的地方,留下了一條長長的血痕。我勸它:“小黑,你就別走啦。”它用乞憐的目光望著我,我堅信它聽得懂。卻依然不肯,它的下身水淋淋的像剛從水裏撈出來。

妻子用手抵住鼻子,邊啜泣邊說:“我不願意看小黑這個樣子。我心裏難受!”

我說:“我也一樣,心裏不好受!”

“你,你就不該養狗!”妻子輕輕地責怪我。

沒錯,是我提出養狗的。那天,妻子的同事小芬帶著五隻剛滿月不久的小狗來我家玩,它們在我家小院裏蹦呀跳呀,小尾巴搖呀搖,搖得人心都要醉了。我堅信,再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對這些活潑可愛的小生靈心生愛憐的。我留下了一隻黑色的,給它起名“小黑”。

小黑胖敦敦的一副憨態,和大狗打架吃虧的總是它。不過還算機靈,每每招架不住就四肢朝天躺下,據說這是狗的一種潛規則,是投降和示好的意思,對方再凶猛也會停止進攻的。

小黑不但五官周正,模樣好看,而且體魄健壯,跑起來震得地麵咚咚有聲,好似鼓槌擊打鼓麵。早晨妻子打開屋門,它就“嗖”地闖進來,不顧妻子的嗬斥徑直跑到我床前,望著我吱吱地叫幾聲,打個滾兒,又一溜煙跑出去了。是小黑,改掉了我每天晚睡晚起的不良習慣。晚飯後,我還要帶它去街上遛彎。我向妻子曆數養狗的幾大好處,其核心就是對健康大有益處。

我們吃飯時,小黑就拱開屋門上的紗簾來到飯桌前,可憐巴巴地盯著我們。妻子一揮手把它轟出去。小黑哪甘心呢,它趴在屋前台階上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屋裏。妻子嗔怒道:“嘿,小黑怎麽不聽話呀,你再這樣甭想讓我喂你!”她有潔癖,不肯讓小黑進到屋裏。

就這樣,小黑趴在外麵呆呆地看我們吃飯。再可愛,它也是一條狗。後來,小黑悄悄地把嘴伸到屋裏。

“哎呀小黑,你又幹嘛呢?”妻子的聲音又響起來。

我開始替小黑求情。我說,人家又沒進來,你管它幹嘛呀?妻子也覺得好玩,笑笑,不再言聲了。

誰知小黑得寸進尺,時間不長把腦袋又伸進來。它將腦袋貼在前爪上,眼巴巴地望著我們。我們都被它逗樂了。多少可愛又聰明的小家夥呀。想著小黑的種種可愛和帶給我們的快樂,此刻我心如刀絞。但我還是安慰妻子不要哭,也許小黑還有救呢。

“都這樣兒啦還有救?大夫哄人哩。”她的哭聲大起來。

我怔住了。

我忽然想起,那天下午小黑和平時一樣活蹦亂跳的,沒有一點異樣,可就被我武斷地認為出了毛病。本來,十一月的下午天氣已經很涼了,小狗畏寒,身上發抖也屬正常呀。這樣想著,我不得不對那個大夫產生懷疑:是不是他利用化驗或打針的機會做了手腳?但又馬上認為不該這麽瞎猜測。

妻子卻說:“你也太善良啦,如今的人眼裏隻有錢!”

我偏不信,和她爭辯:“哪有這樣的黑心醫生呢?就為幾個錢禍害一個小生命,他下得了手嗎?”可說過後又感到心虛,如今這樣的醫生和醫院還少嗎?何況小黑隻是一條狗,一條極普通的狗!

第二天早晨,小黑吐出的全是像豆漿一樣的白沫子了。後來它就不再待在屋門口,它先是慢慢地向街門挪動。起初我不明白它要幹什麽,它是想走出去嗎?見街門緊閉,又艱難地移向旁邊的垃圾桶。它臥在了那裏。莫不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它要離開主人家回歸大自然?

我不忍心讓小黑臥在那裏,我把它抱到院裏,我要讓它得到陽光的愛撫,我要讓太陽給它溫暖,讓太陽的威力,消滅它身上那些可惡的病毒,給它生的希望!小黑哪裏肯呢,它又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朝垃圾桶走去。此時的小黑已經虛弱到了極點,像一塊在風中飄搖的紙片,隨時都會倒下。

我被它深深地震憾了。我不忍心這麽看著小黑死去,又帶它去了醫院。

大夫很仔細地對小黑查看一番,扭頭對我說:“希望不大了,它的腸子開始糜爛了。”

望著小黑那雙讓人愛憐的眼睛——這雙眼睛似清澈無塵的小溪——我的心又如刀絞一般。就是有一絲希望,哪怕花更多的錢也要救它。

大夫看我這麽執拗,想了想說:“好吧,再給它用點修複腸黏膜的藥吧。”我感激地瞅他一眼。他總是有辦法的。這就是希望呀。我幾近哀求他了,我說,大夫,你一定要救它,它太可憐了,它非常懂事!大夫抿嘴笑一下。

轉眼間夜色下來了。幾隻歸巢的麻雀在院裏那棵大槐樹上蹦跳著,發出尖細的啁啾,仿佛在用這種形式來表達生命的快樂和存在。

用的依然是進口藥。一瓶液還沒輸完,小黑耷拉著的耳朵支愣了起來,眼睛也煥發出神采,莫非小黑真的見好了?

大夫也很高興,說:“明天還繼續輸液吧,如果能堅持上三天它就沒問題了。”我連忙向他道謝,後悔不該那樣懷疑人家。

回家的路上,小黑不時地扭動小腦袋,看橙紅色的路燈,看一閃而過的汽車,看路邊的行人,看花花綠綠的霓虹燈廣告。古城的夜景非常美,那是一條流動的河,裏麵有喧嘩,有快樂,也有平靜。小黑不停地看呀,看呀,在它眼中這個世界多麽有趣,它繁華,它美麗。

還是沒能挽留住小黑。這天晚上,它走了。走得很痛苦,一直在哀吼,它是不肯離開這個世界吧。

沒能留住小黑的生命,我要讓它入土為安。隻有這樣,我心裏才能得到一點安慰。可是把它葬在哪裏呢?

這讓我頗費了一番心思。我家位於古城東南角,這是一片平房區,因為偏僻成了被人遺忘的角落。當年剛住到這裏時,我家東邊隻隔一家就是菜地。往南走出五六排人家也是菜地。無論是東麵還是南麵,一直連接到城牆根兒,遠遠的,那扒得隻剩下黃土堆的城牆,宛若一條逶迤的灰黃色巨龍,在東南角拐個彎,又向北麵延伸過去。這裏鬧中取靜,遠離塵囂,真有點世外桃園的意思。

然而,這幾年隨著拆遷之風的興起,我們這裏也未能幸免。前幾年縣技工學校搬來了,占了一大塊菜地,之後又有了那個名叫“福門裏”的小區,將我家東麵和南麵的大部分菜地擠占了。隻一年多時間,大片的住宅樓就取代了那片綠意盎然的菜地。

我想呀想呀,忽然想起來,技校西邊還有一小片菜地。

我把小黑放到一個紙箱裏,拿上鍬,穿過好幾條胡同,東拐西繞地來到這裏。這片菜地不大,約有三四畝,它的西端是廣惠寺,寺中那座始建於唐代的華塔造型優美別致,上麵有大象、獅子等塑象。這是個好去處,隔著菜地,早晨看鮮嫩的陽光如何映紅佛塔;當夕陽西沉,落日和塔影又構成一幅美妙的畫麵。晨鍾暮鼓,寧靜安詳,把忠厚懂事的小黑葬在這裏,最合適不過了。

正巧,緊靠技校西牆有一片空地,**著黃褐色的泥土。我挖了很深很大一個坑,這樣,就不必擔心明年春天地主人翻地種菜驚動小黑了。和小黑一同入土的,還有它平時吃飯的那個小鋁盆。這是妻子的主意,她說,要讓小黑在那邊也有飯吃。

我忽然想起來,我們這裏是古時官府囤積糧草的地方,人稱“南倉”。這裏的土壤富含“硝”,出產的大白菜開鍋即爛,味道鮮美無比。據說早年每到秋後,來這裏買大白菜的馬車就排成一字長龍。外地來的也不少,可見當時“南倉大白菜”名氣有多大了。

人們說,這是一塊福地。

(原載《文藝報》2014年10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