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民選村主任是柏樹莊曆史上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開天辟地頭一遭,村民們都覺得格外新鮮。

這天,柏樹莊的人差不多都趕來了,就連在外麵打工的、做生意的也趕了回來。自從生產隊解散後,人們難得這麽湊到一起,整個村委會大院就像開了鍋一般熱鬧。有交頭接耳說悄悄話的,也有大聲喧嘩的;小孩子們在人群裏鑽來鑽去地嬉鬧,像一條條光溜水滑的泥鰍,薅都薅不住;不時還傳來母親嗬斥自己小孩子的聲音;就連狗也來湊趣兒,在會場上跑來跑去;真比過年還要紅火幾分。

在人們熱切的期待中,競選開始了。首先是兩位候選人劉囤和李連春發表競選演講。

關於競選演講,劉囤滿肚子的抵觸情緒。娘個頭,看如今當個村主任麻煩不麻煩,競選不算,還要發表什麽毬蛋演講?這不是折騰人嗎?他就叫來柏樹莊的“秀才”劉玉民,讓他幫自己寫一份演講稿。當劉玉民提起筆來,劉囤卻想不出當選後的具體做法。這幾天他一直都在絞盡腦汁地想著如何對付李連春了,哪還有心思去琢磨這個?他在屋地上踱著步,手指頭插到頭發裏,轉動著眼珠子挖空心思地想呀想呀,也沒有說出個子醜寅卯來。這可難為了劉玉民,他再有文才,可巧婦難做無米之炊,隻好寫幾句空話套話來敷衍。劉玉民離開後,劉囤望著那滿紙空話的演講稿,心裏越咂摸越不是滋味。轉而又想,這競選不就是走走形式嘛,強龍壓不過地頭蛇,自己的威力就在那裏擺著,是禿子頭上的虱子,當選還不是板上釘釘的事兒呀,還費那個腦筋幹嘛呢?這樣一想,心裏的底氣又上來了,把演講稿團巴團巴扔到了屋地上,從鼻孔裏發出一聲冷笑:“哼,耍笑人哩,老子偏不拿它當回事兒!”

因此他往台上走時,依然腆著他的啤酒肚,就像平時走在大街上一樣,眼皮隻是朝下瞭一瞭,一把抓起話筒——這是他平時在村委會通過屋頂上那隻高音喇叭,向柏樹莊人發號施令時的習慣性動作。他把嘴貼住話筒,噗噗吹兩下,口氣非常大,再通過擴音器放大幾百倍,就變成了冬天咆哮的北風,變成了老虎的低嘯,將空氣都震得顫動起來。之後,臉上強擠出幾分笑,扯著嗓子說:“各位鄉親,你們可聽好了,隻要你們投我一票,還讓我擔任柏樹莊村主任,我保證把咱柏樹莊治理好。我劉囤不會虧待你們的。我的演講結束——”

“啪,啪,啪——”下麵響起幾聲稀落的掌聲。掌聲的來源是劉囤的幾個親信——大貴、二歪以及他們的親屬。二歪兩隻大手拍得最起勁,也最響。他還把兩隻手高高地舉過頭頂,顯然是要引起全場的熱烈響應,但回應者卻廖廖無幾,像往水麵上落下幾滴雨點子,倏忽間就沒了聲息。

人群裏傳來一陣噓聲,還有幾聲冷笑,但很快也像風似的消逝了。人們都把目光投向了連春。

連春的演講親切得像和人拉家常。他沒有把話筒拿起來,而是兩手撐著桌子,身子微微前傾,麵帶微笑地告訴大家,他要把自己在城裏搞建築積累的經驗,用來發展柏樹莊的經濟,進行新農村建設。他扳著手指,數叨著他抓經濟上項目的計劃……最後,他向大家承諾:如果他能當選,他先出資將村裏四條主要街道鋪成水泥路,結束柏樹莊下雨一街泥、晴天滿街土的曆史。

嘩——他的話音剛落,下麵就響起暴風雨般熱烈的掌聲。

坐在主席台上的楊鄉長,拿眼角悄悄地掃了劉囤一眼,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然後,又把目光轉向連春,心想:沒錯,連春被村民認可了。

在這熱烈的掌聲裏,坐在主席台左端的劉囤,臉刹那間變成了絳紫色,像讓人摑了一記響亮的耳光。他眯縫起那雙豹子眼,怒視著他的“臣民”們,恨不得把目光變成刀子,去割他們的肉,剜他們的心。他後悔自己沒有把演講當回事。可當回事又有什麽用呢?他肚子裏哪有這麽多道道兒?以至於讓連春今天大出風頭,首先在勢頭上壓過了自己。

正在劉囤又是忿然又是難堪時,連春又開口了——他這才注意到連春還一直站在話筒前沒有離開。

隻見連春沉下臉來,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地吐出來,說:“剛才是我的競選演講,下麵我說一個題外話。也許大家都知道了,就是有人出於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造我的謠,對我惡語中傷。這不但是對我的汙辱,更是對死者的不尊重!我和艾香從前的確有過戀愛關係,但後來她嫁給全保後,我們就以朋友關係相處了。任穿朋友衣,不占朋友妻,這是做人最起碼的道理。全保是我的好朋友,大家說,我李連春哪能做那種下三爛的事兒?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這個製造謠言的人,他心裏有鬼,才會這麽卑鄙!”

連春越說越激動,停頓一下,又接著說下去:“我今天在這裏說這件事兒,一來是向鄉親們澄清一下;二來我也想告訴大家,這事兒我暫時不去追究,但這並不排除我將來拿起法律的武器,讓惡語中傷者受到應有的懲罰!”最後幾句話,連春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此時的劉囤,恨不得找條地縫兒鑽進去,那一雙雙射向他的尖辣辣的目光,讓他渾身不自在。他更不敢和楊鄉長對視,那兩束從眼鏡片後麵射出的銳利的目光讓他心裏發怵。經多識廣的他,麵對這個突發場麵竟然慌了手腳,額頭上早已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但又不好去揩,真是如坐針氈。

最後,楊鄉長做總結講話。他除了對這種做法進行了嚴厲的批評之外,叮囑人們一定要珍惜自己手中的這份權利,選出自己最信得過又能把柏樹莊搞好的領頭人。

接下來,村民代表遵照選舉程序,以每戶為單位,下發選票,又講明了填寫選票的一些要求和注意事項。

下午三點,是收交和公示選票的時間。這時的陽光似乎比上午更明亮,灑滿了整個村委會大院。掛在東圍牆上麵的那塊大黑板上,寫著競選者的名字。因為正對著亮燦燦的大太陽,四周那褚紅色的牆磚,彌散著如朝霞一樣的迷人色彩。

唱票員每念一張選票,書記員就在那人的名字下麵用粉筆畫一道杠兒。——隨著李連春下麵的“正”字越來越多,人群裏發出了一陣輕微的躁動。大多數的人眉開眼笑,極少數的人緊鎖眉頭,臉色灰黑。大貴仿佛置身於隆冬時節,兩隻手怕冷似的不停地搓著,二歪一口接一口地抽煙,兩人的眼珠子都恨不得跳到唱票員手裏的選票上麵。

就在這時,令人震驚的一幕出現了,隻見槐林用小拉車推著父親丁全保,走進村委會大門,朝主席台走來。丁全保躺在車裏,手裏的選票在陽光下像一麵獵獵的旗幟。虛弱至極的全保,特意換上一身新衣服,而且把蓬亂的頭發也修剪了,胡子也刮幹淨了。他的臉瘦得仿佛隻剩下一雙眼睛了,而這雙眼睛卻明亮如炬,像是匯集了他生命的全部能量,攝人心魄!車子在主席台前停下來,全保把那張在“李連春”三個字後麵打著對勾的選票,交到趕來的工作人員手中,然後將目光移向連春,吃力卻又是堅毅地說:“連春哥,我、我支持你!下輩子,咱、咱倆還是好,好兄弟——”說完,體力不支的他,疲倦地閉上眼睛,兩行淚水順著眼角淌下來。

“全保,我的好兄弟——”連春握住全保的手,眼睛也濕潤了。

已經病了很久的全保,在他生命的彌留之際,投了連春一票。當天晚上,丁全保溘然離世。

連春以高票當選柏村莊村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