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柏樹莊人都知道,李連春和丁全保是光屁股玩大的好夥伴。

全保不善言辭,穩重內向,而連春卻機敏,活潑。連春喜歡唱歌,他唱“北京的金山上”,還唱“地道戰”,“一條大河”,他會唱很多的歌。除了唱歌,連春還愛聽廣播。那時家裏沒有收音機,但村裏的大喇叭差不多一天到晚都是開著的。聽到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紅衛兵,他就雀躍著朝大人們喊,哎呀,毛主席又接見紅衛兵哩,這是第八次!人們驚歎道,嘖,這孩子,連這個也留心聽哩。

而全保卻對這個不感興趣,他就知道悶著頭瞎玩,一副天塌下來和自己無關的樣子。

按說,連春和全保是不該成為好朋友的。可他們偏偏成了好朋友。

春天,他倆在稻田裏挖茨菇,挖地梨。茨菇和地梨蒸熟了,有一股讓人垂涎的清香。夏天去小河裏玩水,還爬到樹上掏鳥窩,粘知了;秋天,當稻穗低垂,蘆草吐絮,他們嗅著稻穀的幽香,在周漢河裏摸魚,撈蝦;也背著荊條筐去村北打豬草,還用彈弓打鳥玩。

那時的柏樹莊非常迷人。因是依坡而建,村子南低北高。村南方圓十多裏,因低於幾裏外的滹沱河河床,河水的浸透使這裏泉水遍地。有大鳴泉、小鳴泉,還有周泉、韓泉,當然,更多的根本沒有名字,因為用手隨便在哪裏一挖,就會冒出涓涓細流,一個新泉便誕生了。泉眼又分沙泉和泥泉兩種,沙泉隨水噴出來少量細膩的白沙,人們在稻田裏幹活,喜歡用沙泉的水來解渴,那水富含礦物質,清涼甘甜;而泥泉的水是不能喝的,因為隨水湧出來大量烏青的泥,渾得似勾兌了水的墨汁。有了泉水,便有了池塘、河汊,這裏魚躍鳥翔,水草豐美。據縣誌記載,明洪武七年(1374年),常山府韓太守從四川老家帶來稻種,教給人們種植水稻。從此,這裏人的餐桌上便有了香噴噴的白米飯。除了廣種稻米,人們還栽藕植葦,一派旎麗的魚米水鄉景象。而村北,因為地處高坡上,就種植小麥、玉米、棉花等耐旱作物,和平原上其他村莊又毫無二致。這半窪半崗、稻麥兩熟的特殊地貌,被村裏人引以為豪,更為小孩子們帶來了無窮的樂趣。

有一次連春和全保在村南稻田裏拔稗草,全保比連春拔得多。回到家,全保就從小車上扯下一大抱,硬是塞給了連春,他不願意讓連春感到沮喪。那時,因為父親的問題,村裏的小孩子像躲避瘟神一樣躲著連春,不敢再和他玩。而全保和他依然是好朋友。全保的奶奶喜歡教孩子們念歌謠,全保學會了就念給連春聽。

連春至今還記得全保喜歡念的那首童謠“蔬菜精”:

蔬菜精,蔬菜精,

青枝綠葉紅眼睛。

神農年間出了世,

蔬菜們見了都心驚。

嚇得韭菜葉兒扁,

嚇得小蔥葉子空,

嚇得蓮藕肚裏淨窟窿;

嚇得茄子沒血色,

嚇得山藥蛋藏土中,

剩下辣椒、大蒜、芥菜沒處躲,

放出些辣味逞威風。

蔥辣嘴,蒜辣心,

芥菜兒專辣人的鼻梁心,

唯有辣椒最厲害,

從嘴裏一直辣到屁股根。

長大後,兩人同時喜歡上了艾香,但最終艾香嫁給了全保。隨著時光的流逝,這兩個好朋友也如同兩條河道裏的水,順著各自的河床流向了不同的方向。全保一直在家裏種地,連春組建了一個建築隊,先是在鄉下攬活幹,不久就去城裏闖**,而且生意越做越紅火。進入八十年代後期,他想擴大規模成立建築公司,這時,他就想到了丁全保。

這天,連春來到全保家時,全保剛吃過早飯,正在院裏給豬拌食。

連春扔給全保一支煙,笑著說:“嗬,我剛才瞅了一眼,你家的豬又長膘了!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全保呀,你還真在家裏呆得住!”

全保說:“連春哥,你笑話我哩。我哪能和你比呀,沒有那兩下子,咱就老老實實在家種地唄。”

連春點著煙,眯起眼睛盯住全保:“你呀,就是太保守!讓我說,你也不能總這麽在家窩著。如今建築活兒好攬,我想成立個公司,你就去幫我料理料理吧,咱一塊幹,我不會虧待你。”

全保搖搖頭:“我哪走得開!眼瞅著夏天就到了,艾香那個病天一熱就容易犯,再說也該鋤地裏的草了——”

連春又勸說了一番,見全保依然不動心,而且態度也不怎麽熱情,感到很沒趣,就說,全保,你忙吧,我還得去城裏呢。就告辭出來了。

艾香收拾好碗筷,從灶房裏走出來,望著連春遠去的背影,她問全保:“連春哥怎麽走了?他和你說嘛來?”那兩塊飽滿的顴骨,在晨曦裏閃著迷人的亮光。

全保一撇嘴:“讓我去他工地上幹哩,我不去!”

“村裏人都巴不得跟他幹哩,你為嘛就不去?連春哥可是好意!”

全保眥她一眼:“哼,別成天價哥長哥短的,煩氣——”然後提上豬食桶,朝前院的豬舍走去,邊走邊說,“我可不想去給他打工!”

艾香知道又把全保的醋壇子打翻了,笑了笑,不再言聲。隻是感到惋惜,如果全保跟著連春去城裏幹,總比一天到晚守著這幾畝地強吧?

把家裏收拾好,他們就去村西的高崗上給小麥澆水施肥。

和往常一樣,全保挖田埂口子,艾香懷裏抱一隻臉盆,在前邊撒化肥。一股早春麥田裏特有的清新氣息撲進他們鼻子裏。

艾香撒一把化肥,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眼看夏天就到了,我害怕——”

“怕嘛呀,夏天還能把你吃了?”全保不解地掃她一眼。

艾香一臉的憂悒:“還不是擔心我那個病唄。我記得,去年夏天就比上年鬧得厲害。”唰,一把化肥像雪粉般落在麥田裏。

艾香有哮喘病,那是小時候在一個大熱天去田裏打豬草,因中暑落下的病根。那時家裏窮,父母親沒錢給她醫治,結果發展成了肺心病,每年的夏天和冬天都要發作一次。發作時臉憋得鐵青,出氣就像拉風箱一樣,呼呼作響。

“哦,那你幹活兒可得悠著勁,這病最怕累著了。”

全保的話讓艾香心裏暖烘烘的,她笑著說:“你放心,我才不肯把自己累壞哩,你說,我有那麽傻嗎?”

全保又挖開了一個田埂口子,然後點上一支煙,盯著自家麥田看。他喜歡這塊土地,更喜歡這綠得似要滴出汁液的小麥,那寬展展的麥葉上還閃耀著一層露珠的光亮。這呈現出一派勃然生機的麥田,讓他突然想到前幾年在收音機裏聽到的那個新聞:某縣一個農民靠種地年收入逾萬元,成為全縣第一個萬元戶,縣長親自給他送大紅喜報祝賀。

此時,這令人賞心悅目的蔥綠,竟然幻化成了一片耀目的殷紅,在他眼前晃動著。全保覺得那個從縣長手裏接過致富喜報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連春剛邁進家門,電話就嘟嘟地響起來。

他趕到堂屋,從茶幾上抄起聽筒。

“喂,是連春嗎?”是張大虎的聲音,聲浪震得連春的耳膜直發麻。

“是我,大虎哥——”

“你嘛時候來城裏?”不等連春回答,大虎就開始下命令了,“哎,11點以前必須趕過來,今天我讓你認識一位朋友——”

放了電話,連春正要出發,二蘭子白胖的身子像條麵口袋一樣戳在他跟前:“你剛才去全保家了?”

“去了,這次擴大規模,正缺人手哩,我想讓全保跟我一塊幹,可他就是不肯出去,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二蘭子朝地上狠狠地啐一口,那張餅子臉又往下耷拉了半寸,冷笑道:“活該,熱臉貼了冷屁股不是?我看說別的都是假的,你心裏就是放不下那個艾香!

連春瞪她一眼:“我和全保當年就差磕頭拜把子了,你怎麽總往歪處想?你看看他們家過的,艾香又有那個老病根,兩個孩子也都大了,正是需要錢的時候!我看著心裏不落忍!”

“不落忍你就上趕著往人家身上貼?人家又不稀罕你,哼,沒記性!”

看到連春臉上有了慍色,二蘭子趕忙住了口。連春也不再和她計較,推上摩托出了門。

連春趕到城裏,直奔縣建築公司。這是一棟米黃色兩層小樓,張大虎的辦公室在二樓,緊挨樓梯口。

大虎是個大塊頭,濃眉,高鼻梁,闊嘴巴,那紅彤彤的臉膛讓人覺得他成天是讓酒精泡著的。他是轉業軍人,脾氣急,說話也衝,性格裏也有一股子火辣辣的酒味。他正坐在那張棕色皮椅上,拿著一張報紙翻看。身後的水磨石窗台上,擺著一盆末莉花,花枝上鼓出幾個乳白色的花骨朵。看到連春,他將報紙扔到桌上,兩條又黑又粗的眉毛聳一下,笑著挖苦他:“嘿,真沒出息呀,一晚上也舍不得離開老婆!都快成老黃瓜了,還當個寶貝摟著哩!”從桌上拿起一盒“石林”煙,抽出兩支,一支遞給連春,把另一支在鼻子前聞一聞,才塞進嘴裏。雖說他位居縣建築公司經理,但人很隨和,說話詼諧風趣,往往葷的素的一起上,又豪爽大氣,因此朋友多,路子也野。

大虎告訴連春,他已經替他在華陽訂好了房間,中午請建行經理老穆吃飯。因為擴大規模,連春急需一筆資金,前幾天他找過大虎,請他幫忙辦點貸款,想不到大虎這麽快就開始給他想辦法了。

頭下班,他們趕到了華陽。

穆行長是一位禿頭頂中年男人,穿一身深藍色西裝,係一條紅領帶,又白又圓的臉似一枚剛剝皮的土豆。連春看他第一眼,心裏就敲起小鼓,因為直覺告訴他,這人不大好說話。

酒喝到酣處,談話就切入了正題。大虎說:“老穆呀,我就打開窗子說亮話吧,眼下國家正發展個體企業,像連春這種有膽識又有魄力的農民,你們建行得好好扶一把!他們個頂個都是大能人,能拚能打,嘿,有股子闖勁!”

穆行長點點頭,拿一根香煙在手裏把玩著,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堆滿笑紋:“嗬,大虎,咱都是老朋友了——”目光匆遽地在大虎臉上掃一下,然後歎息一聲,做出愛莫能助的樣子,“上邊是有這麽個政策,隻是眼下行裏資金有點緊張!你們先別急,得耐心等一等——”

連春沉不住氣了,趕忙說:“穆行長,我來城裏打拚兩年多了,也不能總這麽小打小鬧,塞嘴裏一個燒餅,就不覺餓了。再說我既然來城裏,不就是想幹出點名堂嗎?常言說,既在江邊站,就有望海心!我錢袋子鼓了,到時候也能有朋友們一壺好酒喝呀?這不,正趕上國家有這麽個好政策了,如果資金不能到位,我這個牌子可就掛不起來了!”

“你說得倒是這麽個理!”老穆拉長了聲調,“嗯呀,不過你著急也沒用,不是我不給你辦,還真得等等,看情況才能定!這樣吧,你的情況我也知道了,我把它當回事記著哩!”他不抽煙,那根香煙已被他揉碎了,煙絲散落在桌子上,像爬來了一堆螞蟻。

從飯店出來,連春緊鎖著眉頭對大虎說:“我看老穆這人城府太深,讓人琢磨不透——”他是覺得穆行長這人太滑頭,隻是不好對大虎直說。

大虎笑了笑,安慰他:“在金融界混,哪個肚裏沒幾條道道兒!不過嘛,這事兒我看還是有希望的。我和老穆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交情了,他人是油滑了點,可我張了口,他總不會駁我麵子吧!”

此後連春幾次去找老穆,老穆依然推說行裏資金太緊張,讓他繼續耐心等待。

大虎急了:“這家夥,就是這個毛病,我看他非敬酒不吃吃罰酒不可!”

但在這件事上,大虎又不能對老穆來得太猛。他深知這家夥的秉性,真要逼他太急了,他一反感起來貸款的事兒就更沒戲了。最後還是由他出麵,找到了經委馬主任。他對老馬說:“咱們縣裏的民營廠子少得可憐,在建築方麵更是個空白!咱們得想辦法扶持一下!”說民營建築是空白,那隻是相對而言的,因為早就有像連春這樣的包工隊了。但他們無論是資質還是實力,和連春相比都差了一大截子。

老馬是剛調到經委的,他正盤算著如何做出點成績讓人們認可他,聽了大虎的介紹,就對連春這個鄉下漢子產生了興趣。在大虎的引薦下,他見了連春一麵。他對連春印象不錯,樸實裏透著一股精明。不容易呀,一個農民,腰裏掖上一把瓦刀來城裏闖天下,而且還要辦公司,這需要何等的勇氣和魄力!

當老馬了解了連春目前的困境,正琢磨著如何來幫他一把時,偏巧,縣裏評選先進個體勞動者。老馬認為這是個好機會,就向評委會力薦了連春。連春屬於個體建築業的佼佼者,非常順利地入選了。因為是第一次開展這種活動,縣裏把聲勢造得很大,在影劇院召開了表彰大會,縣領導親自給入選者頒發證書。接下來,縣廣播站和縣裏的小報又對入選者進行了一番大張旗鼓的宣傳,還把他們的大幅照片貼在了縣政府門口的宣傳櫥窗裏。連春的名氣和身份提高了一個檔次,這時老馬讓大虎再去找老穆,果然,老穆不好再推諉了,做個順水人情,很快就給連春把貸款辦了。

幾天後,伴隨著一陣“劈哩啪啦!”鞭炮的炸響,連春的“飛宇”建築公司正式掛牌成立了。

望著一地紅通通的鞭炮的碎屑,連春的眼睛禁不住濕潤了——自己剛進城才兩年多就有了屬於自己的公司,心裏有一種難以壓抑的喜悅和激動。

為這次掛牌,連春特意買了一件西裝,脖子上還係一條鮮紅的斜紋領帶,再配上那件雪白的襯衫,他就像脫胎換骨似的,哪裏還像一個鄉下人?連一點影子也沒有了。

這個剪彩儀式,連春是讓大虎來幫著張羅的。大虎喜歡張羅這種事情,也有這個能力和魄力。他不但把經委的馬主任請來了,還請老穆來捧場。

老穆就站在大虎身邊,那油光光的頭頂格外紮眼。他不停地笑著,逮機會就和大虎說話,像是以此來彌補對他的歉疚。

對於老穆,連春卻怨不起來,不管怎麽說,人家畢竟最終給自己把貸款辦了,盡管他心裏有些瞧不起他,但表麵上又不能顯露出來——以後和人家打交道的時間還很長,要學會克製自己的情緒,喜怒哀樂不要掛在臉上,如果沒有這點涵養,往後還怎麽在社會上闖**呢?

既然掛牌成立了公司,就得有像樣的辦公室。

大虎就把自己一個工程隊閑置的房間租給了連春。當然,租金隻是象征性的,反正房子也是閑著,倒不如利用起來做個人情。今天這個掛牌儀式,就是在這個閑置的院子裏舉行的。

中午,在酒桌上馬主任和大虎開玩笑:“我說張經理呀,我真佩服你的胸懷,你難道沒有想到把連春扶持起來,正是給自己豎了一個競爭對手嗎?你可別忘了,同行是冤家呀!”

大虎兩手在大腿上猛地一拍,哈哈地笑了:“怕嘛哩!連春從鄉下來,兩眼一抹黑,咱就應該帶帶他。將來他發展起來了,也有我們一份功勞嗬!”

馬主任向大虎伸出大拇指:“嘿,好樣的,有大將風度!我看,以你這個胸懷,不用過多久,你們建築公司就成了全縣的建築龍頭了!”

這句話真是說到了大虎心裏,他的確有這樣的抱負,將來縣裏的個體建築行業發展起來了,他就成立建築集團,把他們都統統收編到他的麾下,那時他自然就是集團總經理了,不但權大了,而且又露臉又風光。因此他越發高興起來,人算不如天算,這是上天給他送來個李連春,將來他就是自己手下的一員大將!

“來,大家統端一個——”大虎扯開大嗓門,端著酒杯,滿麵春風地向大家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