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四眼狗

第二天,德寶就開始紮鋼筋了。

紮鋼筋是工地上最累的活兒,把粗的細的鋼筋用大力鉗鉗斷,然後按需要紮成各種各樣的圖形,長條的、正方的、三角形的、四角形的。紮鋼筋也有大、小工之分,大工15塊錢一天,小工10塊錢一天,剛去的就7塊錢一天。這剛去的三個字沒個定數,說是說三個月,但隻要排骨不高興,半年甚至一年你還是剛去的。四眼狗就剛去的7個月了。四眼狗就是昨晚那個戴眼鏡的。

德寶就跟四眼狗在一起幹,因為第一天開工的時候,小四川把德寶拉到一邊說了“四眼狗不是個東西,別理他”的話,所以,德寶心裏有了譜,不大搭理四眼狗。

四眼狗是工地上這幫幹工的人中唯一穿長褲長衣的人,還戴個草帽,遠遠看去,像個國家幹部。但近去看就不像了,那襯衣本是白的,現在變成了泥漿色,而且,兩個肢胳窩都扯了大窟窿,一直扯到了肋上,一排扣子卻整整齊齊地扣著,一直扣到了脖子口;白草帽也成了黑草帽,外麵的幾圈沒有了,隻剩了一點點沿,剛剛包了個頭,帽沿上的那行 “人民教師光榮 1982年”的字卻在,幹幹淨淨,隻是顏色暗紅,近乎白了。

第一天上班不久,四眼狗肘了德寶一下說:

“你的棋下得好,是那個無恥之徒耍賴。多少次了,說我下贏了,就提我做大工,你看你看,我小工都不是!”

德寶笑了笑,不吱聲,繼續紮鋼筋。四眼狗又說:

“我在家裏是做老師的。你看!”

取了草帽,指著上麵的字給德寶看。德寶看了,又笑了笑,還是不吱聲,繼續紮鋼筋。四眼狗戴上了草帽,笑了一下說:

“你騙得了誰?一口的湖南話,什麽小四川的表弟?你這一表還不是三千裏,是五千裏、六千裏了!”

德寶不笑了,也不紮鋼筋了,大聲地說:

“我是他表弟!我就是他表弟!”

四眼狗搖頭晃腦:“為了這麽份工,連自己的故鄉也不要了,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德寶說:“你才不古!”

說著就走到另一邊去了,四眼狗卻追上來了,湊過臉來說:

“兄弟,他是不是拿了你的介紹費?拿了你多少?我幫你追回來。那個恬不知恥的家夥!四川人最壞,不要跟他們扯在一起!我也是湖南的,我們要聯合起來跟他們鬥!湖南老鄉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

第三天,德寶闖了一個大禍,把80厘米的鋼筋剪成了70厘米的,都剪了一堆了。四眼狗正抱著一捆去那邊紮,忽然劈啦啦散了一地,拿個尺子量了一下,偷偷地瞄了德寶一眼,牙齒就緊緊地咬了下嘴唇,鏡片後的兩粒黃豆顆兒大的眼珠子有了光。

不一會,排骨就來了,操了手在後麵,嘴角邊銜了根牙簽。四眼狗遠遠地跟在後麵,草帽掩了臉,眼睛透過草帽的縫兒看著這邊,那眼睛像狼的眼睛。

一朵烏雲蓋住了德寶,德寶抬了頭,一看是排骨,螃蟹咬了腳趾頭一樣地蹦了起來,笑著叫排哥,但那哥字還躲在牙齒縫裏,排骨藏在後麵的鋼筋條掃過來了,先掃了德寶的後腰一下,後掃了德寶的膝蓋彎一下。後一下比前一下更有力,打得德寶叭的一聲跪在了鋼筋條上,膝蓋上的血一下子冒出來了。排骨說:

“不是剛來,我叫你吃了!罰款兩百。”

手又操在了後麵,走了。四眼狗像個哈巴狗迎了上去,剛一近身,排骨就一鋼筋條砸在了他的左胳膊上:

“剪了這麽多了你才來說,你也不是好東西!罰款一百。”

四眼狗哇哇大叫,右手捂了出了血的左胳膊,像個蒼蠅似的纏著排骨,一挨近了就讓排骨的鋼筋條趕遠了,然後又纏上來了,哭喊著:

“排哥,我家裏等著交罰款,你不能罰我的款、你不能罰我的款……”

排骨進他的用火車箱改裝成的工地辦公室去了,重重地關了門,四眼狗在外麵喊了一陣,惹得旁邊鐵籠子裏養著的兩條狼狗惡虎似的訇訇地叫起來,就嚇得抱頭跑了。血從他的指縫裏漏出來,手成了血手;血順著他的袖子流下來,袖子成了血袖子。

晚上,小四川才知道德寶被打了的事。

小四川豹子一樣的衝出去了,不一會,又豹子似的衝進來了,屁股後麵跟了四個小夥子。小四川像個將軍威風凜凜地站在那裏,大吼了聲四眼狗,快吼穿了工棚頂。有些人或坐或躺在大通鋪上,聽了這聲吼,全裝了彈簧一樣蹦了起來。

四眼狗正躺在那裏,他的彈簧的性能更好,蹦得比誰快,看到那裏有個窗子,連忙爬過去,但隻爬出去了一個頭,就被小四川抓住了褲腰,連長褲帶短褲全扒到了膝蓋上,露出了兩瓣瘦兒叭嘰的白屁股。一癱泥似的癱到了鋪上,手卻緊緊地護了臉:

“不要打臉,我是老師……”

小四川說:“打的就是你的臉!”

努了一下嘴,後麵那四個人提豬似的把四眼狗丟掉了地上,然後又把四眼狗扯直站起來了。小四川一把抓住了四眼狗的頭發,一巴掌,眼鏡掉到了地上;又一巴掌,嘴角出了血。

旁邊的人齊聲數著:

“一。”

“二。”

“三。”

……

“二十。”

德寶看不下去了,過去抱住了小四川。小四川推開了德寶,打燃了打火機對四眼狗說:

“人家對你多好,你卻狗一樣!信不信?我給你燒了。”

說著真的把打火機舉到了四眼狗**的**前,旁邊的人鼓勁:

“燒燒燒……”

四眼狗一泡尿衝出來了,把小四川的打火機澆滅了。

大家拍著巴掌大笑,小四川也笑了:

“真是狗尿,這麽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