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出糧

德寶後膝彎、後腰的傷好了，20多天就過去了。

這天，四眼狗像撿了金元寶一樣的樂顛顛的，剛一上班，就唱起了“洪湖水呀，浪呀麽浪打浪啊……”直唱得脖子上的筋都凸起來了，像根根幹豆角。德寶煩了，罵道：

“你牙齒發癢？”

自小四川打了他一頓之後，四眼狗對德寶是半個月沒有吱句聲，但他臉上的傷痕一天天好了，對德寶的恨也一天天少了，又開始跟德寶說話了，德寶卻不大搭理他，像個啞巴。四眼狗嘴巴都閉臭了，今天德寶居然主動搭腔了，當下就湊過來說：

“我牙齒發癢，我心裏頭也發癢呢。知道不？今天出糧。”

“出糧？”

四眼狗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使勁地搓著，還搗了德寶一拳：

“就是發工資呀。”

不提到發工資還不打緊，這一提到發工資，德寶的臉就黑了。

德寶出來的150元路費是偷偷找村裏的梁算盤借的。梁算盤是鄉信用社的。這是德寶第一次貸款，梁算盤死活不同意，說貸可以，找他爹來。找爹來那就更貸不成了。爹是後爹，脾氣醜得很，愛喝一點酒，喝得半醉了臉紅得像猴屁股，拿了德寶娘兒兩當下飯的菜。

看來還是隻得跟村裏人去清涼山擔石灰了，2塊5毛錢一天。德寶去年擔了幾個月，那罪受夠了，一身的皮膚熏得稀爛。回來幾個月，天天咳嗽吐石灰渣子，打個飽嗝，嗝出來的氣是石灰氣。德寶歎了一聲氣，抬腿要走，梁算盤卻叫住了他：

“跟老子講實話，到底借錢幹什麽？”

德寶還是不敢說去深圳找福林的事。

一是，那時打工還是蠻醜的事，打工？打什麽工？就是解放前到地主家做長工嘛。

二是，大家根本不知道深圳是什麽地方，後來聽說跟香港交界，就又說了，那是資本主義的地方，洋鬼子架著機關槍呢，一槍就把你打飛了。

三是，福林比德寶大3歲，名聲不大好，原來給生產隊看牛的時候，偷偷地賣過一頭牛，勞教了一年半。後來販過袁大頭，到長沙、常德那些地方去賣，被抓過。再後來，跟供銷社的一個女人耍流氓，一天晚上，他們半拉了門在櫃台上做，女人的丈夫回來了，福林卻摸了一把鐵鍬在手裏，那丈夫不敢近身了，福林硬是做完了才下來了。福林鄉政府五花大綁綁了遊了幾天街後就不見了，都一、兩年了，不見影子。

春插前，福林卻給德寶來信了，說他在深圳龍崗了，做基建。還說那裏正大搞改革開放，遍地都是錢，叫德寶趕緊過來。他寫了地址給德寶，又寫了一個電話號碼，是小店的。

梁算盤說：“小豬崽子，去福林那裏吧？”

德寶撒腿跑，梁算盤說：

“老子給錢你！”

梁算盤數完了錢，遞給德寶了：

“這才走對了路！擔石灰，擔死了你也賺不了幾根狗毛灰！深圳是什麽地方？那裏在打一場仗——”

德寶嚇得縮進了頭，錢掉到了地上：

“打一場仗？”

梁算盤笑笑說：“這是一個比喻。打一場經濟的仗！你們不知道政策。你猜猜，福林在我這裏存了多少錢了？”

德寶往狠裏說：“800。”

梁算盤先做了1的手勢，又做了個2的手勢：

“一萬二。菊鹽篾匠算什麽東西？他還去縣裏頭領了獎狀，我還不清楚？就這個數。”

做了個“7”的手勢。文菊鹽就是秀秀的爹，村裏的萬元戶。

聽說福林有了一萬二，德寶的臠心都挪了位，結結巴巴地問：

“梁叔，你說一萬二的票子碼在一起有多厚？”

梁算盤大聲說：“半筷子厚！你去賺個一筷子厚回來，梁叔幫你保管，黃土坳的黃花閨女你想娶哪個就娶哪個。”

德寶想娶秀秀。

四眼狗看到德寶的臉黑了，心裏明白了怎麽回事，他的臉也黑了，但黑了一下又不黑了：

“兄弟，想開點，就當狗日了！”

德寶說：“就是讓你這個狗日了！”

四眼狗不說話了，到那邊叮叮當當去了，一會後卻又忍不住了，過來說：

“出了這次糧，再出三次糧，我就可以回家過中秋節了，給清了罰款，老子比天都大。這麽容易就想敲斷我的脊梁骨？敲不斷的，我吳學兵是一粒響當當的銅豌豆！這輩子不生個兒子，我絕不收兵！”

吃完晚飯後，大家呆在工棚裏等，打打鬧鬧的。不一會，排骨和出納進來了，排骨吐了嘴裏的牙簽大聲罵：

“錢都堵不住你們的嘴巴！”

大家嘿嘿地笑了一陣，安靜了，伸長了脖子，那樣子讓德寶想起家裏等著撒糧食的鴨子，又想到今天剛從四眼狗那裏學來的出糧那個詞，禁不住偷偷地笑了一回。開始出糧了，排骨拖著長腔叫著：

“李元慶。”

李元慶是鋼筋班的班長，他站起來答道：

“到！”

“456元。”

下麵一陣嘖嘖聲。李元慶一激動，不知道絆了誰的腳，險些摔倒了，一陣潮水般的笑聲。李元慶拿了錢，厚厚的一大疊，他眉開眼笑的，蘸著口水數，嘴巴念念有詞，有人打他的茬：

“17…38…”

李元慶果然順著別人的數了，急得大罵，隻好重新來過。大家笑。德寶也笑。德寶雖然知道他這個月沒有工資領，但看到大家這樣子，他也像領了工資一樣高興。這不由得讓德寶想起過去生產隊分年豬肉的情景，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也都這樣鬧著，每個人臉上掛著笑，一年的辛苦就這樣鬧得幹幹淨淨。德寶忽然聽到排骨叫自己的名字，他馬上站起來也叫了聲到，然後跑了過去。排骨瞪著他，怪聲怪氣的：

“龔德寶，倒欠76元！”

像有個巨大的手，把所有的聲音全抓過去了，大家一起瞪著眼睛看著德寶，像看一個怪物。那個巨大的手鬆開了，所有的聲音全掉下來了，哈哈、嘿嘿、嗬嗬、哼哼、嘻嘻……德寶一下子哭了起來，衝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