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有女如花7

建設收拾好了行裝,隻等過了星期天,帶女兒上街轉轉就回鄉下去。建設讓女兒放了暑假到養羊場來玩。女兒說:“爸爸,你到暑假都不再回來了嗎?”建設一愣。

星期天,建設要帶妻女出門,麗娜說她約好了要去打麻將,穿戴一新,抹上口紅走了,臨出門時嘀咕了一句:“我還嫌丟人敗興!”

建設分明聽見了,並且知道女兒也聽見了,這樣的話早已經聽慣了,今天怎麽突然的敏感起來。當初,他在副主任代主任的位置上時並不在意。

行至街上,還是問了女兒一句:“南楠,爸現在成了養羊人,和你爺爺先前一樣。你嫌不嫌爸!”

“爸爸和爺爺不一樣,爺爺的養的羊隻會說咩咩咩;爸養的羊,會念“天蒼蒼,野茫茫,風隻草低見牛羊。”南楠在學著羊聲念詩。建設心裏的陰鬱一掃而空。

“是你這隻小羊會念天蒼蒼、野茫茫吧,再給爸爸念。”七八歲的女兒,那個漂亮的模樣兒已經出來了。

正走著,迎麵碰見了林業局的高峰。高峰和建設一年參加工作,也是在去年去了黃龍種核桃。三兩句寒暄,高峰就問建設現在能弄來錢不,他承包了五十多畝核桃園,勉強上了苗,正缺乏資金,急得他滿街竄。問建設有沒有想法分轉幾畝去。建設笑說,他連一個養羊場還理不清呢。

高峰叫著南主任,一會兒就叫開了你小子:“你小子總比我有辦法些,想點辦法弄點資金,別不識抬舉了,別人我還不舍得給呢!十萬塊投資五畝,三四年後,你就得見上利了。”

“你看你,站在街上咱倆說個啥麽。”

“那咱上茶館說去!”

“那倒也不必,我對栽植一點也不了解麽。”

“你不了解栽植,你還不了解我,我是學啥的,三年林校白上了!新品種核桃,三四年後就掛果。你自己管理也行,要不我給你管理,抽純利潤二成的管理費。”

南楠抬頭說:“爸爸,我想吃核桃,吃了核桃聰明。”

高峰一激動就說:“咱就聽孩子的,南楠,叔叔保證你三四年後就會有很多的核桃吃,五畝核桃園,叔叔給你管理得好好的交給你!”

建設笑道:“你這個人,真拿你沒辦法。剛把羊賣了,我的養羊場一半空著呢,這下全放進你核桃園裏?”

“你放心,保管比你養羊強!”

次晨,建設將款打到高峰帳上,電話裏說了一聲。高峰描繪了一番核桃園掛果後的美好前景,兩個人又說了些同時淪為務農人的話,分頭下鄉去。

養羊場賺到的第一筆資金就這樣因為高峰的三言兩語便投了出去,建設想想也覺好笑;眼下周轉資金幾近於零,大學的校友、同學遍及區裏、市裏各部門,當主任時的人情這一二年裏還有餘溫,他卻不想冒更大的資金缺口,養羊場裏還有200多頭小羊,必得小心飼養了,賣一批得一批的錢,小心保全發展就是了。

出了省道,再乘上開往周灣的中巴車,在沙石路上顛簸,南建設不可扼製的想起那件事來了,六七天過去了,他該怎麽麵對花兒呢?

花兒正在小羊圈舍裏,建設剛一踏上坡,花兒就轉過頭來望著他,突然又把頭別過去,再不看他。建設也吃了一驚,花兒還在!養羊場裏還有一個花兒,那麽潛意識裏,他是希望花兒走掉。走近了,建設想叫她,又沒有開口,以前建設一看見她,總會順口叫一聲,花兒,你去拿個什麽,或者幹脆問她一些小羊的趣事。花兒是那樣一個叫人不用費心的傻姑娘。

吃晚飯照舊是女孩子們和拉水的小張、割草的老李、老劉等一起吃,建設在屋裏吃。老張過來,邊吃邊說著些養羊場的事,養羊場一切運行平穩,隻是天熱了,拉水並不是個辦法,得買個泵從河裏抽水。建設說這兩天就著手此事,再無話可說,門外吃飯的年輕人們也很沉悶。建設猜測這沉悶的原因,這沉悶僅僅是因為他回來了,還是他們都知道了花兒的事。

建設在鹼畔上喝茶,花兒自去了養羊場,遠遠的身影在建設眼裏小成一個孩子。紅紅提了一壺開水過來,說是新燒開的水。

紅紅放下水壺卻並不走,眯著一雙細眼睛說:“南場長,花兒就可會裝裏,見你回來了他就盡在羊舍裏忙活;你走了,她一天放開了隻是在河灘裏瘋玩,天黑了還不回來。”

“她去河裏洗衣服了?”

“哪裏,她也不洗衣服,也不遊泳,就是坐在河邊發愣,花兒原來就可憨哩;說她要回家去呢,她不想在這裏幹了。”

“嗯——”建設故意沉吟著,等紅紅的話。

“她怎麽能回去呢,我們都不回去,她一個人尋不著路!”紅紅撲噗一聲笑了。

琴琴、東芳見紅紅在這裏說笑,害怕似的遠遠躲著,快步從坡上下去。

建設叫住了她們,問:“花兒說她不想幹了,要回去?”

“不是,花兒沒說她不想幹,花兒說她想家了。”琴琴說。

“噢,你們都想家麽?”

琴琴說,“不想,這裏也很好。”

東芳說:“我想哩,就是太遠了。”

建設笑了:“想家肯定是沒吃好,咱不能讓羊吃好,人吃不好,明天讓小張上鄉上買肉和西瓜去。”

東芳說:“呀,太好了!”

建設也覺得太好了,女孩子們一點也不知道花兒的事,花兒一點也沒有告訴她們。那麽,建設可以將這一次造次遮掩過去。建設打定了主義。

每到下午,建設坐在鹼畔上喝茶,女孩子們去河裏玩。但花兒哪兒也不去,隻遠遠的在建設的視野裏,在羊舍邊發呆。

除了吃飯的時間,花兒總是躲著人,老張婆姨說:“花兒怎了,倒象不認識我們了似的。”

花兒還是低頭,一句話不說的端了飯去宿舍。

建設眼睜睜的看出了花兒的形銷骨瘦,他的冷淡與沉默像刀子一樣殘忍;建設恍惚想起了那一個在幾天之內形銷骨瘦的身影來,難道他又要做一次殘忍的事麽。

木千葉為愛情而來北山,並不知還有一個高麗娜,與建設並行,那步態裏都是依順,被愛情充盈的女人,她的臉就像明月一樣,她的神態裏煥發出難以描摹的美。有多少次,建設在想,就是千葉了,一定娶千葉,而不是任何一個別的女人。

就這樣到了冬天,有一次在冷風裏走,建設說:“要是我看上了別人呢?”

“你不會愛上別人,尤其是那個區長的女兒,你不會愛上她。”

“你怎麽知道?”

“我怎麽不知道。”

“你真不著急?”

“我著什麽急。那種濃豔、堅硬的女人不適合你,你腸胃不好,消化不了!”千葉帶笑漫言,完全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那誰適合我!”建設附在她耳邊問。

那個春節漸近,該是建設拿定主義的時候了。

千葉在幾天之內形銷骨瘦。仿佛風變成一把刀,將千葉的骨肉刮下來了。

直到近十年後,千葉才肯和他說話。

十年後,已經完全是另外一個木千葉了。

建設不能再這麽殘酷了,晚飯後,建設當著眾人的麵說:“花兒,有幾件衣服你去給洗洗吧。”

“啊!”花兒驚惶的叫了一聲。

“南場長,我去洗吧,我去給你洗。”紅紅一下跑過來。

“讓花兒去洗吧,我看花兒這兩天很懶!”

暮色已昏,花兒還未歸,建設立坐不安,還是拿不定主義怎麽對待花兒。

花兒呆呆坐在河邊,河石上晾著他的衣服,花兒是在等他的衣服幹。建設走近了,她還沒有發覺,建設繞在他眼前,花兒抬頭看了他一眼,淚水撲漱漱流下來。

建設低估了一個傻姑娘的內心感受。“花兒,花兒,你怎麽這麽樣!”

建設將花兒抱在懷裏,花兒還是哭。斷斷斷續續

哭著一句話:“我不回家,我不回家去。”

“不回,花兒不回。沒有人讓花兒回去!”建設摩

挲著花兒淚濕的臉,心裏疼痛了。

怎麽像是牽動了一種心情,怎麽像是要告別千葉,怎麽像是木千葉依偎在他懷裏說“你不要離開我!你離開我,我呆在這異鄉還有什麽意思。”

“我錯了,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是花兒的哭聲。

“沒有,你沒有錯,如果錯了,應該由我來承擔。我們誰都沒有錯,花兒是多麽俊的女子!”抱花兒在懷裏,千般的安慰,建設什麽也不再想了,隻有眼前肌膚與形容如此美麗的花兒。建設愛不釋手。

微風吹拂,花葉輕輕搖擺,夜露漸漸濃了,化為一滴露滴進田裏,夏夜的河邊那樣靜,仿佛能聽得見那夜露滴注的聲音,遠處、近處的蛙嗚,像唱著喜歌似的,河水汩汩的說著悄悄話。

玉米林間,葉兒沙沙響;月亮的臉,一會兒全部,一會兒一半。

“我老師的媽媽說,女子的那個地方要幹幹淨淨的才好。我是不是不好了。”

“花兒,其實,對於男人來說那也是最可寶貴的東西,男人是不會隨邊將自己最寶貴的東西給他不喜歡的人的。其實男人和女人一樣,都是人。”花兒聽了,羞紅了臉,因為她懂得南場長仿佛是在說他喜歡花兒,而且是以那樣的方式,也是唯一的方式。

聽南場長這樣說話,花兒認真地望著他的表情,覺得他不再是校長一樣的人物了,而是一個可愛的大哥哥,南場長臉上每一個細小皺紋都那樣清晰,那樣熟悉地化到花兒心裏去了。

“真的嗎?”花兒有一點不相信。

“真的。”

第二天,人人都能看得出花兒精神煥發,正如一株將死的花,因了一場雨或一瓢清水而轉眼青枝綠葉。花兒是這樣一個單純的、不懂得掩飾的姑娘,尤其那目光和來時的黑白分明不一樣了,多了一層盈盈的流光。

——女子啊,當此際,自此之後,你不再是大地上一個完整、獨立、自在的女兒,你回複為這人世間的一棵草,興衰榮枯,總也關乎澆灌你的那一個平凡伺者;前世今生,你與這一個男子已結血淚恩仇。

建設雖然覺得花兒如此鮮明的變化有些不妥,但花兒那自然的生命力打動了他,花兒就像大自然的一朵花,她那麽自然地快樂地綻放。

建設往往帶著花兒去河邊,這讓養羊場裏的大家夥覺得有點什麽,又覺得什麽也沒有,花兒是個傻姑娘,南場長不過是逗她說幾句笑話而已,就像她剛來時一樣。

一個浪漫的夏天,一個傻呼呼的夏天,花兒和她心目中的大人物、心目中最完美智慧的男子流連在草叢中、泉水裏,青紗帳裏。

“花兒真是個懶姑娘。”月光那樣溫潤,是天上的白玉;而建設手裏拉扯著的花兒是一片夜霧裏的軟玉。

“花兒才不懶,奶奶說我是最勤快的好女子。”

“還不懶,那怎麽不自己好好走。”

“花兒累了。”

“花兒幹什麽了就累了。”

“喂羊。”

“昨天也喂羊了,怎麽不累呢。”

“你知道!”

“我不知道,你沒告訴我我怎麽會知道呢。”

“你就是知道!”

“花兒,今天喂了幾隻羊?”

“68隻呀。”

“不是,你今天喂了69隻羊,花兒可真有本事啊,把羊們都喂得飽飽的。”

“是68隻,不是69隻。”

“你想想,到底是68隻,還是69隻,不是還有一隻大羊麽。”

“不是的。”

“怎麽不是?”建設還是想再開導這個傻姑娘。

“我喂了68隻小羊,後來又喂了一隻藍色的狼。”

“藍色的狼!”建設笑了。

“我可不是狼,我是獵人。我捕到了一隻小野羊,正在沉沉的往回拉呢。”

“你是獵人海力布嗎?”

“海力布?”

“你沒上過小學嗎,就是那個聽得懂動物語言的獵人。”

“你覺得我是嗎?”

“有一點,你很聰明,你能聽懂我的話。”

“有誰還聽不懂你的話了?”

“他們,媽,妹妹,還有他們很多很多人。”

“我怎麽就聽得懂這小野羊的話了。”

“你以為我不傻。”建設心中“滋”一下,這樣的傻姑娘也需要有人理解她,也知道誰是理解她。

“是,我看花兒不但不傻,真是有些大智若愚了。要是我這輩子就生活在這個周灣村,我真想一輩子拉著懶得不肯走路的花兒。”

“大哥哥拉著真舒服,不用睜開眼睛看路。”

“獵人,要是地震發生了,你會不會告訴小野羊,還有小羊羔呢,你會不會告訴花兒讓花兒先藏起來。”

“傻姑娘,地震來了,你能往哪裏藏呀。”

“那總得找個地方藏起來。”

“花兒,咱這裏不會有地震。”

“我是要問你是不是海力布。”

“好, 我是海力布,我是花兒一個人的海力布。”

和南場長走在綠如茵的苜蓿地中,花兒調皮地將頭往後一仰,一準就會枕在南場長的肩頭。“我很喜歡小羊羔,我走的時候可以帶一隻小羊嗎?”

南場長在她頭上摸了摸:“你就是一隻小羊羔,最美麗的小羊羔。”

“花兒,我們坐會兒吧,走得太累了。”

花兒說不,花兒已經長大了,精明了,花兒知道了和南場長一起坐下來的危險。 但是南場長說:“和這樣美麗的花兒坐在夏天的晚風裏,真是太好了!”

“我才不坐呢,別人看見了會說我們的。”

“誰會看見呢,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怕河裏的魚看見了吧!魚會說,你怎麽比我還白,比我還滑呢。”

“不是,我是怕草看見了,草會說,南場長怎麽比我還紮呢。”

建設情不能禁,將花兒抱在懷裏,為什麽這個實心實意的傻姑娘,這樣輕而易舉就將帶他進童話的世界裏。想到將來,他並不能將花兒永遠留在身邊,不知怎麽禁難過起來,抱她在懷裏輕輕的撫摸,竟然有些不忍以男人的方式再傷害她。

這麽美麗的女兒,為什麽這麽單純、這麽傻,傻得叫人心疼。

和花兒在一起的時刻裏,看見她笑,他心裏就歡欣;在她的笑顏裏,他的心那樣愜意,那樣放鬆;月下歸去,在他手裏,在他眼前跳躍的花兒突然踮起腳尖,輕輕吻了吻他的臉頰,抱住他說:“嗬,我的布娃娃,你是我的大布娃娃,太可愛了!”建設笑,心境柔軟,不忍拆開她環繞在他腰間的手。

花兒真是傻,花兒壓根就不知道賣弄風情是怎麽回事,不會巧笑,不會眼光流盼,看就認真的看,不看就熟視無睹。一天下午,花兒在掃院,卻突然笑起來,咯咯笑響,抿嘴自樂,又一串咯咯的笑響,老張婆姨問:“花兒笑什麽呢,這娃這些天怎總這麽高興呢。”

花兒還是笑:“想笑,我就是想笑!”

到了河邊,建設也問:“剛才笑什麽呢,還沒完沒了。”

“我想起了一句話,一想就想笑。”說著又笑起來。

“為一句話就笑,你到底傻還是不傻?”

花兒突然不笑了,歪頭問道:“你到底是南場長,還是我的大哥哥?”

建設惶急四顧,這才道:“你說呢?”

“是我先問你!”

該建設回答了,建設突然認真起來,竟然說:“我都不是!”

“我也都不是!不是傻,也不是不傻。”她的對答如此流暢,不假思索,而且麵上冷靜。

“那我都是,我是南場長,也是大哥哥。”花兒一不高興,建設就覺不忍心。

“我也都是,我有時想傻,有時不想傻。”花兒一本正經的說。

建設輕輕拉她的手握在手心裏。

南建設是誰?他想是誰?他其實隻是誰?這究人與天地的問題,他回答不了;他的智慧連一個傻女子的問話都應付不了,還在空想什麽宏圖大誌呢。

南建設所能做的,想做的,不過是牽起身邊這個美女子的手,讓她高興,讓自己順乎自然。

初秋的向晚,風已經清爽;南建設的心,如這微風裏的一麵旗,一會兒莫名輕揚,一會兒悄然垂地。周灣水庫下的這一片河灣突然空落落的,天那麽高,那麽遠。

花兒放開了南場長的手,在他身邊不遠處隨手掐花,她知道南場長又在想問題了,花兒多麽想知道他在想什麽;憑直覺,花兒知道自己永遠也不能夠知道南場長在想些什麽。花兒多麽想不再傻!望一眼走在身邊的南場長,花兒隨手將掐來的花又放下了,有的放在了原來的草葉上,有的在風裏隨意丟了。

月亮上來了,空靜的山村上空隻有月亮,月下隻有山川;壩梁上望去,周灣水庫仿佛無邊無際,一下子有了浩渺之氣;身邊隻有花兒,隻有蛐蛐的鳴叫襯托這秋的清寂。

“回去吧!”身邊的那個聲音說。

“你冷了嗎?”

“嗯,是。”其實花兒不是覺得冷,隻是覺得不適。花兒很不適南場長這樣默不做聲。

花兒的確是癡笨的女子,但凡人家說得快一些,花兒就再弄不清別人確切地在說些什麽,隻看見那各式各形的嘴唇在不停地翻動,隻能大體知道人家是在得意還是在憤怒,花兒不喜歡那些飛快地翻動的嘴唇,那密集的聲音。因為她弄不明白人家要說什麽,她從情感上也不想弄明白別人在說什麽。每當此際,她采取的態度是聽若罔聞。

建設卻從她的天真、單純裏,竟看出幾可喜的分靈秀可喜之氣,是他錯了,還是眾人都錯了。那種天真、清新之氣深深地打動了他,讓他的心為之沉浸,天真的花兒是一池清澈見底的水,他隻想將自己的全身心,將每一寸皮膚,將五髒六腑都在那水裏濕潤、浸透。有誰知道一個男人的淚水,不是流在麵上,而是流在心裏;在心裏,淚水願像小河一樣汩汩地流。一個舉得起巨石、養得起全家的大男人卻難以支撐這樣的幹枯與荒涼,誰是他生活裏的一川清水,誰來滋潤幹枯的他。花兒是那淺淺的一匹鱗光抖動的清溪,建設有些貪婪地不離花兒的身體,就像一個皮膚被暴曬的孩子急於將自己放進那一灣淺水裏。

他一直自以為是人中之鳳,偏偏喜歡上了一個農村姑娘,而且是這樣一個不諳世情的姑娘。建設若也學時下的錢權男人玩情人,最起碼也得找一個條件相當的,比妻子高出一籌的,風姿綽約的,人人羨慕的女人,那才夠得上虛榮,才會在老婆跟前解恨;但他早已從心裏厭倦了那千般的風姿綽約,那綽約之後不知隱藏著多少的裝扮和心機;他是連聞脂粉味都要閉過氣去,他早已經厭倦了那脂粉氣,連同街頭偶爾一個女人切近走過時飄散過來的脂粉氣也會感到閉氣。

建設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和一個人人以為傻的姑娘有了那種關係,而且他還是滿心歡喜,恨不能和這個傻姑娘永遠在這裏放羊,在這一片清澈的水裏遊泳,可出了那個山穀回到他生活的環境,他又是滿心懊悔,恨不得立刻擺脫她。自己嘲笑自己,事情要是讓人知道了可怎麽得了,不說世俗的壓力,隻說萬一要是牽扯到法律,她是一個癡女,誘騙癡女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到時候,他還有什麽臉麵在這個世上活著!

這暗懷歡喜,又戰戰兢兢的日子。

花兒卻全然無知這一切。隻有花兒才會毫不掩飾地將內心的精華、將生命天然的絢麗盡情綻放,不怕風吹,不怕雨打,即使大雪欺壓,也是無知無覺,也是嘟起一個粉紅的小嘴兒去迎接,卻不知道這看似美麗的雪是要了她的命,斷送了她今生的開花結果。花兒啊,真傻!

夏日黃昏的河邊,女孩子們在河裏洗衣服,花兒在坡上摘花,建設望著花兒,享受著輕風,覺得滿足。一個男人真正需要的是女人和大自然,在女人的身邊和大自然的懷抱裏,建設覺得一時無所求。

女孩子們都回去了,花兒來到了建設身邊,她就像一隻小羊跟著大羊一樣的跟著他,自然純真裏透出溫柔。建設無可抵擋地將花兒抱在懷裏。

月光下坐著,月光如此的單純、生動。“花兒,給你講一個故事吧,古時候有一個讀書讀得特別好的人,官也做得很大。”

“比南場長讀書還要好麽?”

“好得太多了!”

“比你的官還要大?。”

“大到不知哪裏去了。”

“但是這個人升到很高的官職以後,皇帝就生他的氣了,說他寫的詩裏有罵人的意思,就把他打發到很遠的地方,最後一直打發到了海南,那裏是個霧氣很重的地方,人很少,很不好呆。他有一個美麗的侍女,叫朝雲,其他的人都不願隨他到海南去,因為他已經是又老又窮了,隻有朝雲陪他去。”

“那是因為朝雲情願跟他去。”建設笑了,還想說什麽,花兒卻問:“故事裏這個人是真的嗎?他沒有名字嗎?”

“有,他要沒有名字,誰還會有名字呢,他是蘇軾。”

“我知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他是一個很古時候的一個人,對吧?”

“花兒,我一看見你就覺得像哪裏見過你,現在,越琢磨越有些像。”

“像你過去認識的一個人吧,這是專門騙人的話,我媽早告訴我了!我才不要像別人呢,我就要像李花兒,就要像我自己!”

“花兒,你一點兒不傻呀!”

“你才傻呢!”

花兒拿一束花打他的手背。兩人獨處時花兒會稱呼“你”,有時稱呼“大哥哥”。單是“南場長”,“你”,“大哥哥”這三個稱呼在不同的場合、不同情緒裏的轉換,都是那樣恰當合適,語出油然,全合著建設的心情。花兒怎麽會是傻呢!

建設越是憐惜她,越是恣意的要花兒, 仿佛她是他一心想奉承的女子,他要她盡享受男人的愛與雨露;仿佛離別的時刻就要到來。

癡傻的花兒,孱弱的花兒終於在天空下,在這總也得不到肯定的人世找到了一隅受到褒獎的所在,盡管是一個暫時的所在,可是花兒並無知覺,全身心地投入,如同鳥兒一樣歡喜於一片極有限的水漬。這是花兒有生中唯一翩翩起舞的幾個月,這黃金的月份,花兒把那人對她隨心隨意的欺騙當作了是賞賜,就像一切癡情的聰明女子一樣要將這注定無有結果的情感進行到底。隻不過花兒內心的芳香出於天然,花兒的頭腦算不來那樣多的得與失。

夕陽裏的養羊場,建設放著音樂,把那憂愁和傷感放大放慢。 在水滴勻灑的院子裏,建設看著花兒在他身旁掃院落,晾衣服,那一舉一動裏都有了一種音樂的韻律和婉轉,是花兒靈醒了,還是建設癡傻了,美女子花兒在建設的眼裏成了空穀仙人。

音樂裏,風吹過的農家院落裏,羊兒咩咩的空穀裏,建設在這簡單的場景裏將有生所曾見的、所能想象的豐美景象全都一呼而至,獨坐黃土坡上,仿佛孔明當年獨坐空城;端立養羊場上空的片土,身邊有這樣一個美麗的癡女不離左右,又仿佛蘇軾當年攜侍女朝雲瀟瀟灑灑行走在被貶南行的路途中。一個政府辦公室主任算得了什麽,就是一個舊朝的首輔大臣又能怎麽樣,人生何處無風景,建設在養羊場坐著,竟是要賦詩一首了,那自離開大學、離開三尺講台就消失殆盡了詩情!

堪堪四十載,

體虛心已倦,

情空無所係,

獨憐小兒女。

詩,是不能做的,一想著做詩,便連著了身前身後許多深刻的傷感。這樣的詩句,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與他相伴的花兒,他把癡心陪伴他的花兒當作什麽了呢。

一個人,隻有他自己是自己的全部。

木千葉不是他的全部。為何,在他走出竹簾時,簾後會傳出來一個聲音:“不是有話要說麽。”

他心裏有什麽,哪怕是一絲存疑,木千葉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