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有女如花6

出了清川師院, 已是放學時間,女兒該回來了。建設一猶豫,上了去往南家店鎮的公共車。回家吧,有好幾個月未去看看父親了。

南家店鎮距離北山市不過三十分鍾的車程,卻已經是真實的農村了。下了公共車,再走十多分鍾小路就到父母的家,建設一走進這個農村的家,心上便浮起一層柔軟的痛楚。這四十裏路,他上學的時候騎著自行車走過,甚至步行過,也乘著區政府的車子一溜煙的走過。現在這二三裏的土路也成了柏油路,住在小鎮西側的這些人都說這路是建設修的,不過是他在任上時請交通局將這一段列入農村道路改建之內罷了;那窄窄的一條柏油路,延伸到南家店後麵五裏處就沒有了,像短促的一個白日夢,像一段愁腸,每到下雨天,那土道上的黃泥,一直拖延到建設家坡底。村裏的人實在,都知道建設的區長丈人歿了,說建設當官的事立馬就不頂事了,連門前的這條路也隻能這樣了。

建一進院門,就聽見母親熟悉的聲音。

“親你爺爺不?”

“親爺爺哩,我還親小黑哩。”

“狗你還親哩,那你親豬不?”

“親哩。”

“你憨著不?”

“不憨著。”

“哎,我看不保險。”

小侄子聽見了腳步聲,頭一轉就喊:“大爸回來了,大爸回來了!”過來牽著建設的手一蹦一跳,話語滔滔;小狗兒小黑也跑來,搖著尾巴;窗玻璃上見父親從炕上欠起身來。母親說:“你孫子,又是看見大爸帶好吃的了,你和小黑一樣,聞著味哩。”

建設將食品給小誌,小誌弓著腰提了兩步,在石桌上打開,歪著腦袋挑三撿四,一臉的幸福滿足。

門簾一挑,二弟媳韓秀禾端了一盆水,邊上搭著幹淨毛巾,笑眯眯的說:“大哥,別再給他買了,把他信壞了。”

秀禾整整齊齊的挽一個發髻,眼睛水靈靈的笑著向小兒子佯怒。

“哪裏能信壞,多少時間才回來一回。”建設說。

“就是信不壞!”小誌滿口吃著,得意的說。

“小誌,謝謝大爸了沒有?”韓秀禾低頭問兒子。

小誌頭一低:“哎,忘了。”

“一家人不說謝,謝什麽哩。”建設說。

“一家人不用謝,大爸是奶奶生的,爸爸是奶奶生的,三爸也是奶奶生的,都是奶奶生的,所以是一家人,所以不用謝!”

“就你知道,這小子就這點嘴親!”南母摸索著孫子的腦袋。

“我就是知道,我聰明麽。”小誌說。

南母問建設吃了沒,建設說還沒有。秀禾忙說:“媽,我給咱做麵條吧。”

“大哥,湯麵噢。”在北山鄉村,弟媳婦與夫家長兄是有避諱的,但秀禾自進南家門起就叫“大哥”,時間長了,連做婆婆的也習慣了。要是麗娜沒有一起回來,秀禾總是熱情大方,招呼大哥侄女吃喝,麗娜回來,秀禾像受著拘束,對大嫂十分恭敬,但那恭敬裏是生分。

建設問二弟建雄去了哪裏,小誌先說:“爸爸剛吃了飯閑轉去了。”

建設心裏便不自在起來,怕二弟又是出去喝酒、打牌,家裏就那幾畝田,二弟至今還是沒有個正經事業。秀禾剛結婚那年,南家店鎮政府來了一位計生員,這計生員不是別人,卻是建雄與秀禾的一位高中同學劉翠蘭,也和秀禾一樣並沒有通過高考上過任何學校,原來劉翠蘭夫家大哥是北山市的某負責人,通過種種關係,劉翠蘭就成了從外縣調回的正式幹部。父親南秋山也對建設仔細說道過此事,看建設能不能想個法子,傾家中所有,也為建雄謀一份公職。建設早知道北山有這種稱作“空中飛人”的事情,隻歎息世風漸下,並沒有多想;過了一年,三弟也已考上了省音樂學院,隻有二弟在家,心情更不如意,建設便答應父親看機會試試。所謂的看機會,當然主要是指通過嶽父,建設還在等待機會中,不想卻出了嶽父親病故的事,建設升職無望,哪裏還能再顧得了二弟的事。二弟為此老大的不高興,有一次扭頭說建設:“膽小怕事,全世界就你清廉!”每次回家,能見到二弟的機會很少,弟媳秀禾如今還能這樣待他,建設更覺歉意。

麵條好了,秀禾招呼公婆再吃一點。小誌說:“媽媽,我也再吃一點。”

麵條比通常的麵條長,又細又勁道,肉沫蔥花炸醬,青辣椒、紅辣椒,拌一點才從坡上摘來的黃花。

叔侄倆坐在石桌邊吃,父母說著閑話,秀禾又端出一碗來,問鹹淡可使得。建設說:“剛好,跟咱媽做的一樣。”

母親說:“現在都不吃我做的了,你爸爸也嫌我和的麵軟了,秀禾有勁,和的麵硬。”

“媽,麵太硬了也不好,稍稍硬一點就好了。”

建設吃了兩碗,腹飽身懶,與父親拉談養羊場的事,說養羊場也可大有宏圖。父親默默的聽著,最後竟然說了一句話:“那都是其次的,做事隻要盡心就行,再一個你覺得舒坦,別太難為自己。”父親說罷拈著一枝煙,弓著身走開了。

建設聽了,一時心腸軟。父親是擔心他下鄉養羊心理上受不了,還是父親真的這麽想。父親總是和著他的想法在前進,父親的話總是在他的想法一步之前,還是他的成長、發展隻在父親的手心裏,直到今天。

母親說:“聽了半天,你還沒回家呢,大建,家你可是要顧哩!你趕緊回去,現在就起身。”

建設不想走,建設就想在父母的身邊呆一天,在能看到父親的院子裏呆一天。

父親又走了過來,說:“小誌,叫你媽媽把你大爸的窯收拾一下。”

小誌說:“媽媽,你朵朵聽見了沒有?爺爺叫你收拾窯哩。”

秀禾長聲應道:“聽見嘍——”

夜裏躺下,小侄子也要攆過來睡,小黑也叫,門外的風撲打著竹簾,鹼畔上豬的吭聲也隱約聽得見,還聽見遠處國道上隱約的車聲,坡底小河裏的流水聲,建設滿以為會感慨萬千,哪裏曾想,在這踏踏實實的石板炕上,醉了似的就睡著了。

建設在城裏辦了一些事情,到下午吃了一盤麵,又喝了一點酒,以前他總是帶著微微的酒氣回家,猛然這樣素淡地回家,連他自己也受不了。回家,這麽長的時間裏,女兒都見不上一回爸爸,他這當父親的責任又盡到哪裏了。

女兒正在書房裏寫作業,頭也未抬就對他說:“爸爸,是奶奶讓你回來的?”

“知道,奶奶的孫女想不想爸爸!”

“我知道爸爸很忙。”

“爸爸,”女兒突然朝他招招手,在女兒的這一個招手裏,建設這才覺得自己是回到了家裏,忙將手邊簡單的行李放下,湊近女兒。女兒指指客廳裏看電視的麗娜,幾近無聲地說:“有個叔叔到咱家裏來了!”

南建設也故意幾近無聲地說:“帥不帥,比你爸如何!”

“差太遠了!”女兒擺擺手,在肚子上轉了一圈又從高處一按,意思說對方是個大肚子。

“那你還擔什麽心,小人兒,小心眼。”建設在女兒頭上摸索著,不忍離手,辛苦打拚的日子,自與區長女兒結婚的那一天起,與區長女兒近十年來的日子他盡管是丟盔棄甲,但唯有一處心慰:他的女兒聰明伶俐,把爸爸當作知心同盟。

建設將一些特別準備好的十元、五元錢放到女兒書桌角上,說:“千萬記住你爸爸可還是副主任,別在同學麵前小裏小氣給你爸丟人。”女兒就明白這裏有著很多的正話反說。

“寶貝疙瘩,爸爸要洗衣服了,衣服給爸爸。”

“在洗衣機裏,堆了老高了。”

生活像一張已經製好的日程表,不管你是否樂意,能否勝任,你都得去走進這個日程表。

建設不看癱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的麗娜,進了衛生間洗衣服。洗衣機裏,襪子、內衣、襯衫,什麽都有,洗衣機裏熱哄哄的,都有味了。建設早已熟悉了這零亂,一一歸類再洗,卻沒有發現女兒的內衣,便去書房低聲問。

女兒低聲說:“奶奶讓我自己洗,奶奶說要是再讓他兒子給我洗衣服,‘看我怎麽拾掇你孫子!’”

建設笑了:“爸爸願意給你洗,你是爸爸的寶貝,爸爸不告訴奶奶。”

“不要,我已經洗了。奶奶說我長得長溜溜的了,一點不知道心疼爸爸,盡壞爸爸的運氣。”

建設走進洗漱間,將麗娜的內衣泡進洗衣盆裏,呆呆地紮煞雙手,心緒聚集,眼睛真實的濕了。

家中隻有三兄弟,沒有人幫母親做家務,母親忙完農業社的活兒,再忙家裏洗衣做飯喂豬。作為長子,建設十二歲時就去小河裏洗衣服,漸漸洗得有模有樣了。母親先是笑,後來就生了氣:“你是小子就有個小子樣,給媽洗兩回衣服算什麽孝順裏!你要是有點樣子就把書念好!你爸爸一個單人單手難腸成啥了,你怎就看不見?你再給我假孝心,再要讓我看見你洗衣抹碗,看我怎麽拾掇你!”建設手背上挨了狠狠的一下,建設的手被打紅了。

母親其實早已經知道了兒子在給媳婦洗衣服,而且是洗內衣,這對於一個年老講究忌諱的母親來說,內心裏是多麽大的忍耐。

女兒走近前來,小聲說:“爸爸,拾掇是什麽意思?怎麽這麽好玩!”

“奶奶沒有讀過書,說的是地道的北山方言,連爸爸都聽著太有意思了,這個‘拾掇’麽,最恰切的用處是奶奶最常說的拾掇鋪蓋,就是整理、收拾的意思。”

“爸爸,我覺得這裏麵更有折疊、修理的意思。這個詞好爽啊!”

“是有修理、重整的意思。其實,北山方言裏還有更爽的詞兒,比如奶奶有一回說:這個村子人家住得可雅調呢。你猜,這“雅調”是哪兩個字?”建設一邊搓衣一邊教女,女兒懂得了祖母的語言,自然又與祖母親一些。而且父女這樣小聲小氣的對話成為一種別樣的會心。

“ya diao,奶奶說的什麽意思?”

“就是這個村子裏的人家住得很稀疏的意思。你想,是哪兩個字。”

“稀疏,那就‘野調’吧。”

“爸爸當時一聽也這麽想,野腔野調便是不整齊吧,但爸爸再一想,認為應該是‘雅調 ”兩個字,散散漫漫,悠遠有味,可不應該是‘雅調’兩個字。呀,對你這個小學生來說,是有點難了”。

“爸爸, 我隱隱約約聽出點味兒來了。”

“奶奶說的那個雅調,就是村裏的人家一會兒三四戶,一會又沒有,隱隱約約拖了十幾裏地的樣子,就像國畫中的那種悠遠的感覺。”

“哇塞,奶奶太酷了!”南楠壓低了聲音虛張興奮。

洗好衣服,臥室裏燈早關了。建設靠在沙發上,滿心荒涼,仿佛還想著母親的話:“再看見你洗衣抹碗,看我怎麽拾掇你!”

“你爸爸一個單人單手難腸成啥了,你怎就看不見!”如今到了這步田地,反倒要父親勸他:做事自在就行,不要太為難自己。

建設還是荒涼的坐著,想起母親眼角的皺紋,母親好像還坐在院裏的石**說,你爸也嫌我和的麵軟了;想起小時候母親將他們哥三個按到大洗衣盆裏給洗澡,母親就像洗一顆南瓜,一個葫蘆一樣認真的給他們洗澡,發澀的手掌在他們身上摸索,“看,看這胳膊肘子黑成啥了。”母親扭住他的胳膊,皺著眉頭狠命的搓。建設喊疼死了,“疼就疼,你還髒著過年呀。”洗好了,遍身擦幹,抱上炕,背上拍一打,再掖好被角。

夏天的小院裏,常有母親給父親搓背,母親一邊搓,一邊叨叨:“等等,還不淨,還得換盆水。忙什麽哩!”母親將父親也當成了不講衛生的孩子,母親將父親的背也當作必洗的物件一樣認真清洗。滿院子裏一切都歸母親統一歸理、統一清潔。

建設已經長大,不願再看母親給父親搓背,更不要母親給他搓背了。建設想,有人給搓背一定很舒服。

隻有母親的手落在建設身上,那是愛與關懷。自從成年,自從離了母親的手溫,建設隻有荒涼的脊背,荒涼的胸膛,甚至手也荒涼。沒有一雙女人的手愛惜他的肌膚,建設的手接觸女人的肌膚很少是出於柔情蜜意,倒像是獵人與獵物。

這無恥的接觸!

南建設,你怎麽就會將手伸向了花兒呢,她還是一個孩子。你這個罪人!

建設暈暈乎乎要睡去了,意識到這樣睡去是不可以的。回到臥室,麗娜一揚手就將建設推過,力氣大得驚人,仿佛還在兩個月前的那一場憤怒裏。

建設再拉,她卻隻是扭,“你不正好去找你那個知心的,你還碰我做什麽。”

“別惡心了。到死你都忘不了,你累不累!”

“我是怕你忘不了!”

與麗娜的相處,包括是在臥室,所有的事都不能按照心願順利進行,麗娜就像一塊堅硬的礁石,所有的話,所有的事,到了麗娜這兒隻能粉身碎骨,要不就是百折百撓。

建設翻身臥倒:“那就早點睡吧。”

“鬼才相信你這兩個月裏是幹幹淨淨的!”

“我賭咒發誓的多少年了,你還是不相信,不相信算了,你愛怎想怎想,隨邊。”建設滿身睡意,得睡且睡吧,別吵著了隔壁的女兒,眼裏又閃過花兒驚恐的麵影,他在天不亮之前躲開對不對呢?

建設恍惚睡去時,被子裏伸進一隻手來,在建設胸前狠命的一抓。

夫妻事畢,麗娜哭了。建設心軟下來,他很知道麗娜的哭,但昏昏欲睡,與麗娜像隔著一層毛玻璃似的,即使是肌膚相親的時刻。一支手臂給麗娜枕著,手指在麗娜肩上無力的捂了捂,建設幾乎就要打起了鼾聲。他希望麗娜也安睡,但麗娜不依,搖他推他扭他,又哭又說,多少冤屈道不盡。

這個任性的女人啊,又一次,或是最後一次斷送了與丈夫達成和解的機會。

很可能,這樣的機會就會改變了整個事情的方向,這最後一次的習慣性任性,是最後一根稻草。

有誰會有那自省,輕輕拿掉事態惡局中最後一根稻草呢!

這間房子裏,這張**的哭鬧,耗盡了建設多少非男人的耐心和力氣啊,建設終於覺得解脫了,覺得那哭就像是別人家傳來的一樣,隻是略擾睡眠罷了。

心就是這樣,當擔當不起那勞累的時候,就會自然的放下。

在麗娜的推搡、哭泣中,南建設坦然的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