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有女如花5

似是打了一個盹,南建設突然醒了。天窗上一輪明晃晃的月正照到他臉上,將他耀醒了,月光仿佛是在嘲弄他,你倒睡得塌實!事實上他的確睡得踏實,久未流通的血液在進行了一刹奔流之後,仿佛洗靜了一切滯重,建設忽的一下就睡著了。幾個月來,甚至近兩年來的失眠、輾轉反側在一落枕之後全然忘了。

醒來了,身體還很虛軟,卻是怎麽也睡不著了。傍晚發生的事一幕幕的回到他腦子裏來,他幾乎是聽到了花兒的哭聲,花兒這時會不會是在隔壁窯洞裏哭呢?仔細的聽,隻聽到隔壁的老張山洪似的鼾聲,這才安下心來。

月光格外的清亮,建設也不肯挪一挪,隻讓月光罩住了他,在月光裏閉了眼,天眩地轉的想著一些事。

果真如麗娜所咒罵的那樣:他把自己給了別的女人。這個女人不是麗娜深恨的那個女人,不是他夢裏都在想的那個女人,而是一個尚且不熟悉的、更是不諳世事的鄉村女孩子。

建設一刹間感覺到了被繩索捆綁似的緊張。花兒會怎麽樣了呢,她會不會再哭,她的家人會不會來找他算賬,把他告上法庭!用不著上法庭,這事隻要一傳揚出去,他就隻有死路一條了!引誘一個癡女,也許她未滿十八歲了,也許她的智力也許真的有些不足。要是讓世人知道,他一個受過高等教育,在政府院裏的尚是有頭有臉,有名有姓的人做下這樣的事,還有什麽臉麵見人呢!他真不知自己怎麽能做下這樣如同豬狗的事,南建設為這造次後悔到了極點。

是躺在月光裏的床榻上,卻感覺像是走在漆黑的、坑坑窪窪的山路上,一腳深一腳淺。他發熱暈眩的腦袋,迷茫的全然陌生的路,他會在這條路上摔下去,受傷甚至死亡麽,也許會。

緊張了半晌,南建設竟突發奇想:到時候大不了娶她為妻;大不了,名譽掃地,於是暫且讓心鬆馳一些。

不能,怎麽能娶她為妻!她是一個呆女,世人會笑話;就是世人不笑話,他怎麽能夠真正和她共度白天?白天,那些人之為人的時光。

天怎麽還不亮,天亮了,他又怎麽和花兒相處呢?建設輾轉反側,決定立刻回家去。

聽見隔壁老張的鼾聲暫歇,建設立刻起來了,已經是淩晨了,天似是而非的亮了,建設敲開老張的門,說家裏有事,必得回去,叮嚀他好生照看養羊場,仔細照看著女孩子們;都還是些孩子,別有什麽事,咱不好對人家的爹娘交待,要老張千萬耐心些。

老張一邊隨手披衣,一邊平淡地說:“該賣的羊也賣了,你回去多呆幾天吧,一切有我照看,你放心,我解下哩。”

老張到底明白多少呢?建設麵子上繃著,極是汗顏地退出。

一路心思沉鬱,正午時分轉上了市內的公共車,建設才清醒了。車上人很少,建設無聊地看著車窗外,車廂內,隻見車內壁上寫著幼稚、零亂的字跡:吳軍愛王小麗,張芳芳和王斌好。要在往常,建設也許會對這些幼稚的舉動付之一笑,但此刻他的心裏卻泛上了苦澀:連孩子也知道,那不願為人所知的愛與相悅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為世人嘲笑,那當事者的心裏是多麽難過。建設是已經娶妻生育的人了,但他此刻的心就像個尚未成年的孩子一樣脆弱,想象那些人海裏暗自青春萌動的孩子若看到這公共車上的塗畫該是多麽難過,純潔的心會多麽悸痛。

建設心裏亂得失了章法,看見街上的人,那些販夫走卒,那些達官富人,認識的不認識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仿佛一些形狀不盡相同的垃圾。那形象映進眼裏就叫建設覺得厭惡,不用說那些形象裏還附帶著聲調不一,語氣不同的噪音。

進入市區,一下就覺得極為擁堵。建設糊裏糊塗在街上走著,似是要辦理一些事,但不知道自己要辦理什麽。

建設突然想去看一個人,一個女人,這是此身此時唯一的逃亡處,非去不可。

迷茫的雙腳突然有了方向,建設走進心悅茶店去買了一包碧螺春。

從前,他作代理主任時候,曾經幾次送茶給她,偶爾也著親近的通訊員送去。上麵單寫上一行字:“龍井”,再寫上年月日,或者寫上:“木千葉 香碧螺。”他知道這毫無含意的字在她心裏的意義。北山市並不是大到無邊際,總有熟人在一個偶然裏相遇,卻一直不曾遇見木千葉,以至於建設幾次婉轉打聽,木千葉是否還在師院,是否還在北山。

他結婚後,木千葉也很快嫁給了縣委丁副書記的兒子,好像是和他賭著氣似的。她丈夫丁勇是區教育局一個科長,生得體態魁梧,儀表莊嚴,建設一想到婉轉、淡雅的千葉走在他身邊,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別扭。好像單是他直立似鐵的身板,就已經是對千葉的大不敬。

直到婚後七八年,建設的婚姻已如一塊紅腫的瘡,再也無法自然碰觸時,一次隨同市區領導一行去了清川師院。

這熟悉的校園隔了多年重走,建設總有許多的忐忑,總疑心有一雙眼睛知道了他的到來。離開校園時正是上課時間,清靜的校園裏,建設也許不甘這麽清靜的離去,便在校園裏和同行者高聲說了幾句話。出了校園,又聽到下課鈴聲,建設還是忍不住返回了校園,盡力裝大方的敲了敲302室的門。

這是分手後建設第一次再來到302室。

門其實開著,木千葉正在桌前,雙手捏握著手機,兩眼迷茫。她抬起頭來,在看見他的刹那,眼睛裏瞬間煥發出一種光芒,這光芒表明了一切:表明了南建設一直的沉在她心底,現在他突然出現,在一瞬間完全的占據了她的心。

得不到一句回答,招呼。建設夾著公文包站著,也是無話。千葉會不會趕他走,或者不理他。千葉生氣了會無視於他,他是領教過的。

無論如何,南建設已經來了,而且幾乎是帶著如同過去一樣完整的**。

“千葉!”他叫了一聲,他該說什麽呢?但話很快被打斷了,木千葉怔然望著他,驚恐似的說:“剛才!我聽見了聲音,你的聲音,我以為我聽錯了!”她突然低頭,雙眼是淚。

建設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時心內如沸水,念道:“沒錯,永遠都不會錯!”隔了一會兒,又道:“是我錯了!”

千葉抹了淚,再不接此話題。還是不抬頭,隻說:“你現在就走嗎?”

“不!”建設堅定地回答,放下公文包,解開西裝,坦然的坐下來。

千葉便去泡茶,她坐下來,也不看建設,自己笑了。沒有聲音、形容輕微的一個笑,仿佛一片樹葉落向水窪,那極淺極輕微的漣漪,不仔細觀察看不到,不是熟悉於心,仔細觀察也看不到。對於千葉的表情,建設一望便知,哪怕是最細微的一個表情。那一笑之後轉瞬歸定的安靜、端莊,將建設心中的沸水,漸漸溫涼。

此後,一年裏總有那麽一兩次,他去她辦公室裏閑坐飲茶。半天,兩人無一語,她笑了:“喝茶的時候,我就隻知道茶的味道,其餘什麽也不知道了,把送茶的人也忘了,還有什麽忘不了的。”說著,穩穩重重地看他一眼。過去所有的情分都在這一眼裏有了一種質的轉變,這徹悟、悠然的一道眼光,表明從此之後,她隻是他紅塵中的朋友、同學了,而不再是內心深藏的戀人。

是的,在茶的熱氣中,她的心靈在輕輕舞蹈、升騰,把什麽都忘了。建設能夠理解,心性素淡、高潔的千葉對於茶的憑借與依戀;建設也知道,千葉不會要他這一個別人的丈夫。

建設向師範學院走去,不短的一段路,他卻是要走著去。他忘記了是為什麽要去找她,隻知道他要去見她,不覺間感覺到了寬闊的大道上有清風吹來,而不僅僅是一群處在各自痛苦與迷茫中的陌生人在來來往往,侵擾他的視聽。

與鬧市僅一街之隔,校園裏總是透出其內在的清雅,是下午四時光景,斜陽若兌了白銀的合金,鮮亮而柔和。三齋北邊第二個窯洞就是木千葉辦公室。

門開著,木千葉不在。

掀簾進了屋,隻覺是清靜整潔,陽光透過竹簾在地上映出一方細致的平行線影子來,才聽出這室內低回著極其清雅的曲子。建設不知道這是什麽曲子,卻像是在哪裏聽過這聲音,那聲音一絲一弦的都流到他的心裏去了,或者那聲音的一個婉轉一個顫動都從他心裏流出來,這並不確知的旋律仿佛出自他心底,他的心底裏深深地潛藏著這一旋律。

這曲子如同清泉,一種從未見證領略過的清泉,在安靜清澈地流淌,流淌在他耳邊、他心裏,建設一時沉在這滿室的清澈、安靜裏,心裏很是冒昧的想:假如他能長住在這個房子裏不走該多好!這樣一想,就恍然明白了自己其實是想呆在營造這個安靜空間的人身邊。於是從這音樂的迷醉裏醒轉過來,心裏歎道:她永遠都是她,就是外麵發動戰爭了,她這兒大概也會是安靜的。

建設在等著千葉回來,不至於是去上課了依舊開著門吧,那樣長久的時光裏開著門,是等著誰呢,是預知到他要來嗎?從前的時光裏,有過多少次這樣的默契!

再聽,那是一首古箏二胡合奏曲,靜極幽極;聲音拿捏得那樣低,一絲一弦像是在空穀中淡淡的點撥,是誰持白練在輕輕舞蹈,愈顯靜極幽極。建設半天竟說不出話來,像一粒塵埃掉進了那靜幽裏,化作了那靜幽的空穀裏、這清室裏的一粒,妥貼地委地。

靜極中,隻見竹簾一動,一聲熟悉的親音:“你來了,怎麽不坐!”

“噢,是什麽曲子?”

“《流水》,你忘了?”

“噢,原來是《流水》,真的忘了。”

還是不想說話,《流水》是這樣的麽,《流水》從來沒有在這樣清靜的房間裏這樣低柔地聽過。

一杯茶無聲的放在麵前在木幾上,再一時,那茶盞仿佛是又朝他推了推,茉莉花茶的香氣在細膩的白瓷茶杯裏飄浮。建設執起杯輕輕啜了一口,熱茶進喉,他仿佛才醒過來。靜極幽極,好久不曾感受的這一份幽靜讓他一時迷失,看一眼眼前的女人,不語,她隻是微微的笑著看他,才知道女人是這靜極、幽極之魂。她在笑他的迷瞪吧,她坐在辦公桌前,不言不語,眼知心知的看著他,清澈溫柔的目光望著他,就這樣完成了和他的對話。

總會在某一個細節裏、場景裏,讓建設想起她的舉動,她的話語。不為她美的姿色、甜美的聲音,更多的是為她的舉止風姿合乎他心中的想象,是為她的嘴唇說出了他想說出的語言,或者她說出的竟是在他心靈裏沉澱而未能訴諸於語言的。

這不是他的妻子,卻有一種安適的感覺;半天不說一句話,卻一切了然於心。隻是靜靜的坐著喝茶,內心裏坦**、輕鬆,浮著一層夢也似的霧,這霧氣在升騰,異性相處的妙境,唯此至上;唯有與千葉相對,會有此妙境。

不知道該說什麽,萬語千言曾在默念中;今一見千葉麵,才知什麽也不必說,見到她,看著她,就已經將千言萬語說盡。

難道,那千言萬語都隻是想見千葉的借口與替代麽?難道到現在,他還在心裏對這個女人害著相思,而並不是他所認為的,隻是因為她比較了解他,什麽話可以說給她聽。

簾外的風輕輕拍打著竹簾,千葉若是他的女人,一進門就隻相擁而眠,什麽話都不用說;但千葉不是,這樣一想,不禁又看了千葉一眼。

“怎了,你累了嗎?養羊場經營得怎麽樣?”她終於說話了。

“你知道我成了羊倌?”

“我怎麽不知道,一個北山市能有多大。”

“小時候放羊,現在養羊!”建設輕歎。

“養羊場,挺浪漫的。不過我想,真正經營起來也許並不那麽簡單。”

“浪漫!”建設腦子裏立刻閃過了手執柳條兒行走於草坡上的花兒,閃過了昨天黃昏一條白魚一樣撲向他的濕淋淋的花兒。讓他膽顫心驚的正是這浪漫。

“養羊也挺好,又是西部大開發這幾年裏政府支持的工程,三四年內,你發一筆羊財也未必不可能。”她說。

“哈!”建設笑了,短促的笑,最深的慰心,千葉就是知道他,他的進與退,仕與商,在她那裏都是行雲流水,再自然不過的。

“你不知道,聯係銷售,羊子調進調出,我一下子全然成了個走卒販夫了,跟那些人在一起吃吃喝喝,還得自己掏腰包,哎呀,真是!”

“你就全當是體驗生活好了,這才是本色人生,是自己在經營、創造財富。”

建設終於笑了,隻有千葉能將他如此痛悔的事說到哈哈一笑。

建設想起了什麽,指指幾上的茶,說:“碧螺春,原先那家茶店的。”

“再不要了,你還供我一輩子茶呀!”

“哪能就供一輩子呢?”

“就是。”

“下輩子還供你,下輩子,還供你柴、米、油,鹽。”

“別說了!”那歡歡喜喜一張麵,一下就冷了,突然就雙眼是淚。

千葉從未有如此失態,建設也從未有如此荒唐言,一年多未見,建設這是怎麽了,突然說這些造次的話。千葉的失態,讓建設心裏愈發造次,想上前拉她的手,問她到底是怎麽了,但思想起昨夜造次,隻有歎一口氣,隻有是喝茶。室中,隻有那一首《流水》,低低的、清晰的響著。

“養羊場從現在來看,還不錯,我也很滿足於鄉下的生活,很靜,腦子裏想的事情也少。”

“我一直覺得,耕讀應是一體,能如此,沒什麽不好。我們換碧螺春吧,嚐嚐怎麽樣!”

重新換茶,千葉複將茶湯均分在兩個小杯裏。見他在看她,臉色微動:他們在喝同一壺裏的茶,均勻分開。千葉端坐辦公桌邊,建設坐沙發,因為要分茶,千葉弓身建設身側,臉向著簾外,一臉的素靜柔和。待她重新落座,抿著茶說:“真香,還是自己買的茶香。”一臉是淡淡歡喜。

建設說:“是香碧螺,加熏了茉莉花的。”

“嗯,不負其名。”兩眼秋水盈盈地望著他,緩緩的說,緩緩的笑。

建設無言,隻有笑,笑裏有苦,苦也在她的目光澆灌下變成了甘。

建設調至區政府辦不久,就有辦公室白主任來說媒。見過了高麗娜,建設還是一點信息不透於千葉;千葉來清川師專,自是為建設而來;千葉執教於清川師專,並不知底裏,與建設相依柔,一張臉上寫滿青春的榮光、愛情的甜蜜。一年後,建設與區長之女麗娜結婚了。

是建設讓木千葉成為一個異鄉人,成為與別人談過四年戀愛而未被娶的棄女。 三四年,大學裏,誰能猜想其中多少繾綣、旖旎。去猜想吧。

要道別了,南建設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長長的手臂,長長的眼光,瞅著麵容平靜,雙眼脈脈的木千葉,然後微有惆悵、心思飽滿的出門去。臨出門時,揚了一下手。

千葉隻是無聲的笑他。

已經聽見一聲簾響,建設已是在門外了,聽得裏麵一個聲音:“不是有什麽事麽?”

建設一聽,楞了一下,說:“沒有!沒事。”

“耐心些,一切會好的!”依舊是不見人麵,隻有竹簾。

建設的眼看不到竹簾內。

略一遲疑,走了。要走出院子了,出院門時回首一望,依舊是斜陽裏不動的竹簾。簾外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