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別恨1

天氣由熱又變涼,把花兒藏在房子裏總歸是不大合適,況且,那還未開口叫爸爸的兒子總是對他虎視眈眈,總得有個儀式場合叫明了才是。

這天一大早,建設就接到二弟建雄電話,先問上次給媽治口腔潰瘍吃的什麽藥,說了名字他再去買些,又笑說:“哥,咱家裏又多了一口人,我們又生了一個娃娃,爸給起了個名字,叫常平安!” 建設連連說好,連問二弟生意生意可順當。

幾年來,這是二弟很少的幾次給他打電話,兄弟間那一絲看不見卻感覺得到的嫌隙就在這一句平平常常的問候裏全然冰銷了,建設心裏簡直是感到興奮,當即說了一串藥的名字,又說不要了,二弟記不住,他買了送過來。下午便出去買了溶菌酶腸溶片,羅紅黴素膠囊,並幾瓶蓋片送到二弟飯館裏,又叮嚀幾句。見已是放學時間,便轉到實驗中學,再與小誌去羊肉麵館,問小誌家裏有這麽大的事怎麽不說給他。

“說啥,家裏有什麽大事?”

“你有了一個親弟弟,咱家又添了一口人。”

“丟人哩,我不想說!”

“這丟什麽人,這小子。你有一個好好的家了,你該高興!”

小誌不屑的嗤了一下鼻子。建設想說什麽,又無言,南男的事,花兒的事,怎麽開口報與父母鄉裏呢,在小誌麵前,建設也張不開口。

“唉,大爸,人要是能選擇自己出生在哪個家庭就好了!”

“我的後生,你現在隻剩下選擇自己將來有怎樣一個家庭了!”

這天晚飯後,建設叮囑花兒換上他前次特意為她買的一件白色套頭衫,灰色半長裙,一起前去表姐家。一者表明建設的態度,再者讓表姐側麵向父母露個消息。

花兒在換衣服。建設在客廳裏心思散漫得一把抓不起來,想著見了表姐該怎麽說;何時以何種方式讓女兒南楠接受這一事實;接下來的事情又該怎麽辦?這時有敲門聲,南男下午是不回來吃飯的,今天偏偏回來了嗎?那就一齊帶上,也讓表姐看看。

建設拉開門,僵住了。

門外站著的是木千葉。

“不歡迎我啊!”眼波一揚,那樣自在悠然的一笑。

“哪裏!請還請不來呢。”

千葉著白色真絲短袖衫,煙灰色的長裙,淡雅清新。一頭長發微卷,披散肩頭,在頸窩裏繾綣生趣,更顯得臉容秀氣,眉眼神采。她站在客廳中央帶笑的看著建設,打量著房子,並不落座。

“喝什麽茶?”

“最好的茶!”她朝他嫵媚地一笑。

建設心內大慟,他將要錯過千葉這樣的眼神了。他突然想起,他極少見到她這樣嫵媚的笑。這笑,帶給他心悅,此刻卻叫他心痛。

千葉突然來看他了!

建設這時想起了他曾寫下他新房子的地址,想起他還在那地址劃了兩道橫線,想起了那三碗加了蜂蜜的蛋湯。他不知道說什麽好。

千葉那喜悅的臉,建設不忍去看。

“茶,好香啊!”她又朝他笑,笑裏凝眸看了他一眼,仿佛問他為什麽一臉沉重。

建設心裏緊得似一張滿弓,他必須對千葉說明這房子裏已經有了一個花兒!他怎麽再次忍心開口告訴千葉,他又有了別的女人!

急難之際,恍惚又聽見有人敲門,建設開了門,小誌一撲進門來說:“媽,我也跟你們一起去。”

千葉吃驚地站起來!

“咦!那我媽呢?”一間臥室門開了,灰裙白衣的花兒走了出來。她梳著一條辮子,搭在胸前。

房間裏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她,她可真美!樸素、清新,素淡的衣服尤其顯出了她青春的光彩。她有些害羞地對兒子說:“不忙,你爸爸來客人了。”

南建設眼看著千葉的容顏在瞬間蒼白!他忙說:“坐,你坐啊!”

千葉還是站著,搖搖飄飄的站著,淡淡的笑。

“你坐啊!”花兒也近前來讓座。看了看千葉,突然小心翼翼的說:“姐姐,你是不是那位姐姐?晚上,很冷,你讓我趕快回家,還給我錢。”

千葉望著眼前這個年輕美麗的女人,在南建設房子裏的美麗女人,頭腦一片暈眩。她是誰呢?

“你就是那位姐姐,你又來出差了,你忘了,我還拉著一隻小羊。”

千葉微微的點點頭,頹然坐下。

木千葉知道她是誰了,多少年以前的那個深夜,多少年以前,她完全出於意外地劃下了一首《無題》

純潔至美的姑娘,

懷抱潔白羔羊,

她輕柔的雙足,

踩在誰的命運之上?

花兒親熱地說:“姐姐,我聽了你的話,天一亮我就離開了城裏。姐姐你又來這裏出差啊,就住我家,別住旅館了。”

南建設不知所以:“花兒,你在說什麽,你怎麽會認識她?”

“我當然認識了,姐姐,你說是不?”

“你叫花兒,名字真好!你真好!不麻煩了,你們有事趕緊去吧!我走了……”千葉努力一笑,突然間淚若雨下。

“姐姐,你怎麽了?”

“沒事,我是想起那天晚上,覺得高興,我記得你!城市,連同整個夜晚都是你的牧場,人世所有的金羊毛,都屬於你!”千葉在念詩。

建設突然意識到:千葉又在念詩了!

千葉不斷頭的淚水讓花兒也驚呆了。

“建設,南建設,我不打擾了,你們快出發吧!”千葉要站起來,皺著眉,撐著沙發扶手緩緩的站了起來,虛虛飄飄,若風中之燭。

她回頭望著花兒,望了望孩子,在淚光裏笑,拭了淚,再凝視了建設一眼,下了決心似的跨步走了。

建設在想,她這樣能走回去嗎?

隻見她飛快的走了幾步,在將要邁出門檻時,她腳下一絆,像一段軟了的蠟燭一樣幽幽地倒在了地上。

“千葉!”

“姐姐!”

南建設撲上前去,從千葉頸後,腿彎搭手,想要抱起千葉。要站起時,發現自己的腰再也無力直起了,隻好叫:“花兒,南男,快!”

南男扶著肩,花兒扶著腳,才將千葉抬到了**,建設搭在千葉身上的手並未起到多少作用。千葉頭發披散枕上,零亂如墨,麵如白紙,雙手癱軟,虛弱地貼伏在**的千葉不像是真人,更像是一張畫。建設心裏一怔,趕緊按千葉的脈搏:

“我們去醫院,千葉,我帶你去!”

“不用,躺會兒,心髒,累極了,我躺會兒。”

捏了她的手腕,數那微弱的脈搏,忘了釋手,那纖瘦蒼白的手,毫無氣力,由了建設盈握;呼吸分明還有,可建設怎麽覺得躺在**的千葉仿佛是一個遊魂。

萬千的思緒全來了,又全不能凝結在眼前,萬千的思緒全在鬼影一樣的飄飄來又去!

門開了,花兒進來了。

建設鬆開了手。

“讓姐姐喝口水,喝口水會好些!”

千葉閉眼躺著,沒有任何反應;花兒退出去了,那複雜、愁苦的眼神,讓建設心裏突然沉重。

又是和千葉兩人在一個小小的房間,建設百般的感歎,隔著一道門,就是剛剛找到的兒子和他的母親花兒;門內,他曾獨臥數月的**,有他從一開始就愛上的千葉。一個命在幽微,意識昏糊,仿佛當年她被放棄的那個春夜;一個愁苦滿麵,驚恐萬狀,仿佛地震又來臨,那個不得不離別的深秋夕幕。

“我走了,我真的能走。”千葉淒然低語,人還在睡夢中。建設靜靜的聽著,想著那個離別的夜晚。

南男一衝進來:“阿姨還不行?她怎麽了!”

“南男,阿姨病了,阿姨是爸爸的同學,朋友,她頭暈,爸爸想讓阿姨在咱家住一晚,好嗎?”建設突然間低聲下氣,仿佛兒子會把千葉趕走似的。

南男瞅了一眼千葉,一句話沒說,退出去了。

臥室裏,她在無聲忍泣,睜眼閉眼之間,隻是成串的淚流。一時又說:“建設,你送我回去,我要走!”

“千葉,躺著吧,你安心的躺著,有我呢。”他緊握著她的手,仿佛擔心一切都會隨水化了。

她長吸了一口氣,側身向他,隻手蝴蝶似的停臥在他手上,扣握著他的手,似乎又睡著了。建設坐在床邊,看著她蒼白如紙的容顏,想著花兒驚恐、愁苦的眼神,想著兒子的虎視眈眈,人在這個房間裏,已是萬千的心虛神慌。待千葉睡著,悄悄的抽出手來,出了房間。建設躺在客廳沙發上,輕輕將花兒的門留下了一道縫,招手示意花兒先睡;他側耳聽著千葉,全心神的聽著千葉,她是否還在夢中!天亮後,她是否會安然清醒?

清晨,太陽才從樓群中冒出一線耀眼的紅光,北山市世紀大道邊一間理發館的卷閘門就卷起了窄小的一截,一個頭發像麥芒似的小青年從卷閘門下鑽出頭來,突然拔出叼著的煙卷,大丈夫似的鏗鏘有力道:“要斷,除非離開;在北山,那就斷不了。”原來他耳朵上還扣著手機。

一個憔悴的女人走過,隻見她容妝未洗,步態虛弱,她的腳步像是踏在水上。她驚訝似的抬頭看了小青年一眼,仿佛聽不懂他在說什麽,這空中飛來的一句話,如一塊飛石,砸進了女人的心裏。女人的心裏,本已布滿了或深或淺一窪水。

婦人繼續虛浮地一步一步向前移去。

一束被棄的玫瑰,就平躺在清晨的大道邊。

誰人昨夜幽會,扔下了這一束玫瑰,是那任性的姑娘,還是那魯莽的小夥。那可以輕易扔掉一束玫瑰的芳齡。

平常的秋光裏,哪個多情人還要送上玫瑰,是紀念初次相見,還是寄語那不能共餐同飲的良辰。一束被棄的玫瑰,一十一朵,**在晨光照耀的大道邊,花瓣邊緣已經枯卷。

那個步態虛弱的婦人,走過來了,駐足仔細的察看那一束玫瑰,仿佛是要研究清楚這一束玫瑰的細胞構成。婦人走過去了,走出好遠,又返回來,像抱起棄嬰一樣,撿起那束玫瑰,又是那般仔細的查看一番,捧著那束玫瑰走了。還是虛弱的步態,飄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