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別恨2

幾天來,建設癡癡悶悶,並未出門。隻有花兒伺奉吃喝,日子機械地朝前滾動著,一切如常的日子恍然間並不如常,那悲歡突然間失了滋味,建設像隔了一層玻璃看生活,一切明白,一切再不真切,更無法觸摸到生活的實體。

正要吃午飯,突然響起了一陣毫不客氣的敲門聲,會是誰呢?建設起身去開門,竟搶在了花兒之前。

門一打開,建設愣了,來人是南建設裝作不認識,但是見過一麵之後再也無法忘記的人——丁勇。

丁勇一步踏進門,對著屋裏女人的背影破口大罵:“真是不要臉!你果然就來這裏找你愛的人來了!誰希罕你這老女人!你把話說清楚,把婚給老子離了,你愛跟誰睡去跟誰睡去,你糟蹋老子的要什麽哩!”

見女人還是一貫的不接話,不理會,丁勇氣憤地上前一把扯過,勒住她的胳膊將她扭過來。

“啊,你幹什麽!”花兒大哭起來。

“不是木千葉!你不是木千葉!”丁勇憤怒到發紅的臉,吃驚地望著花兒,鬆開了手。

“我認錯人了?”丁勇還是滿臉的紅脹。

建設目瞪口呆站在一邊,腦子裏飛快的旋轉,卻像一隻打滑的輪胎,再飛速的旋轉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在這一突發的事實麵前呆若木雞。

直到花兒的哭聲清晰地傳進耳朵,建設才以一種本能想要安慰她,但已經晚了,建設胸膛上被一雙大手猛地一推,倒退幾步跌坐在了沙發上。

“南建設!你為什麽不保護我媽!你明明看見有人欺負我媽你卻不管!王八蛋!我一腳踩扁了你!”怒目噴火,拳頭捏得緊緊的。南男,他要打建設了!

建設捂著胸口,癱在沙發上,望著南男:十四歲的兒子,何以有這麽大的力,這仇恨是這樣的真實!

“不能打爸爸!不許傷著爸爸,南男,他是你爸爸!”

“什麽爸爸!王八蛋!他不是我爸爸!我沒有爸爸!”

“你要緊麽,他爸,你要緊麽!”

“沒事,不怨咱南男,是我不對,我沒來得及保護你!”建設拍拍花兒的肩。

南男在一邊瞪著眼睛,眼裏溢出了淚水,突然衝丁勇一聲大吼:“滾出去!你憑什麽打我媽!”

丁勇正在這一係列的糊塗裏。

“男男,不要對客人沒禮貌,噢!”建設軟聲軟氣的對兒子說,也許因為兒子一掌推在了他的肺部,建設說話很無力。

南男唏噓有聲,伸了衣袖就去抹淚。花兒“南男乖,南男聽話”地拉著兒子進了臥室。

客廳裏,建設虛弱在沙發上,丁勇還是滿臉憤怒的站著,一時萬分寂靜。清晰傳來南男的哭腔:“我不可能讓任何一個人欺負我媽!我跟他拚了!”

丁勇大概也聽見了,仿佛是為了打破沉默,大罵道:“真是見鬼了,大白天的我認錯人了,你也別怪我!前幾天,半個來月前,她大清早的闖進門裏來,就跟撞上鬼了似的。半夜裏又醒來,又是哭又是叫:說她夢見她的愛人了,她夢見什麽南建設了!真她媽的太不要臉!我罵了兩句,那個賤貨一句不吭睡著了!誰知道她幾天都不回家,我以為是在學校,今天去學校一問,才知那個賤貨已經離開了單位,突然就從北山蒸發了!

她媽的,這個女人害了我一輩子!愛死哪兒死哪兒去!以為她真鑽到她愛的人這裏享福去了,原來誰也沒把她當回事,她還真以為誰離不了她呢!滾吧,滾出北山,老子也就解脫了!”

南建設聽著丁勇唾沫飛濺的、走來走去的激昂控訴,隻覺身上一陣熱一陣涼,像被人扇了個耳光似的,臉上涼嗖嗖的一層一層皮肉往下刮。丁勇罵完了,咳了一聲,走出門外,吐了痰,又向屋裏說:“給她爸媽打電話,說沒有回來,就不知道這事。我全當她死了,她愛回來不回來,離了狗屎還不種白菜了!我反正給那兩個老的也打過招呼了,怨不著我。教球下些什麽女子!”

沉重的吐痰的聲音,沉重的腳步聲遠去了。防盜門空洞地大開著。

建設望著那空洞的門,隻是五內俱亂,不能有一言。

千葉去了哪裏?

那種無力感,建設都沒有力量再轉動目光,從那空洞的門裏移開。“她大哭大叫說她夢見她愛人了,說她夢見什麽南建設了!”建設滿腦子裏都是這一句話。滿腦子是千葉在**掙紮著要起來:“建設,我要回去,建設,你送我回去。”

南男上學要走了,走過客廳,梗著脖子不肯看建設,建設還是振作了一下,坐直了。

花兒遞過一杯茶來,說:“你去找找姐姐吧!”

建設無聲的歎氣。

“你去找姐姐吧!沒人心疼姐姐了,姐姐會想不開的!”

建設聞言,抬眼看花兒一臉的誠摯。想起了千葉看見花兒時突然大驚失色的神情,萬般感慨:是花兒的出現趕走了千葉,是花兒逼走了千葉!

“我知道,姐姐是心裏喜歡你,她才能配得上你;你不要擔心我,我就回長平川去,我知道姐姐一定會對咱南男好的!”

“不要說了,花兒!”建設大叫一聲。

“花兒,她是找不回來的!我不能再辜負了你,花兒,我已經老了!”雙手癱在沙發上,鼻腔一酸,淚出來了。

花兒驚得退過一邊。

建設想回**躺會兒,但身子動不了,還是癡呆在沙發上。

各自婚嫁時,明知道前路已經堵死,可還是禁不住心馳神往,柔情似水,滲透至生活的每一個間隙。南建設愛上了這樣的自虐,自設障礙,又苦苦相思;南建設是那個葉公,現在,龍來了,南建設逃了。

花兒的出現太突然了,出現得那樣神奇又自然,就像是趁著一趟專車直達他的門前一般。

南建設還是輕看了千葉的那一次“偶然”造訪,這一次造訪,將千葉逼離了北山。在暈眩中眯眼,建設模糊看見是穿著白色襯衫,煙灰色裙子來訪他的千葉,待要看真了,又像是一個白色的大蝴蝶。

建設油然想起幾天前的一個夢來了。

幽深濕冷的森林裏,落葉厚到不知年代,建設獨自走著,看見前方一片空地上有一隻很大的白蝴蝶,蝴蝶大到讓他生出恐懼,建設隻有在書裏,在想象裏才見過那樣大如車輪的蝴蝶。蝴蝶好像死了,在一堆蒼白的枯葉中幾乎分不出它的影子。建設正要走近細看,突然滿地無數的小白蝶衝天而飛,遮了視線;一會兒,飛舞的蝴蝶又全落下來了,全死了,滿地的死蝴蝶,建設都不敢落足。再看,是一地密密的樹葉,是無邊木葉瀟瀟下,哪裏是什麽蝴蝶。

正細數落葉,忽的見頭頂有什麽一閃而過,是那隻大得驚人的白蝴蝶向東南方向飛去了!那樣大的翅膀在煽動,卻沒有過一點聲息。

建設吃驚地望著,隻見蝴蝶漸漸遠,漸漸小,縮成眼力盡處一個小小的白點,最後,什麽也看不見了。

建設望斷蝴蝶,心空心悸不能知味。飛走了,那樣大的蝴蝶怎麽會一點聲音沒有就飛走了?

“什麽飛走了,你做夢了?你怎麽坐著就做夢了呢?”

建設睜開眼,是花兒一臉焦急在搖他。一摸,自己眼底怎麽是濕漉漉的呢。建設剛才不是在回想前幾天的那個夢麽,怎麽是又做夢了呢?

蝴蝶飛走了!

建設在心裏一遍一遍不斷頭的念著。

內心深處的愛,什麽也不需要,不需要任何一座花園,隻需要堅定地張開懷抱,擁抱愛人在懷中,他就心可安定,他的一生都可托負於她。南建設怎麽會不知道這些,可是南建設老了,再無有餘力再抓住這一切。

明知道兒子就在隔壁,建設還是悲傷不已,不能振作,滿心裏還是離別時刻,千葉傷心欲絕,似哭似笑在說:“建設,我想寫詩!建設,我想唱歌!”越想,越是唏噓不能止,建設此刻多麽想放聲大哭。

可是,房間裏的抽泣,蓋過了建設的唏噓。

“我怕爸爸恨我,我推了爸爸!還罵了他!”兒子晚自習歸來,見南建設還在沙發上,以為南建設受傷嚴重。

“不會的!爸爸不會恨你!”是花兒在安慰南男。

這是兒子第一次叫爸爸,南建設打起精神走進房間。“爸爸怎麽會恨你呢,爸爸一點也不恨你!你能這樣保護媽媽,爸爸高興還來不及!”建設把這個還很陌生的兒子拉在身邊,那和他的手一樣大的一雙手,突然間就是他的兒子。

“是爸爸對不起你!你看,這個房子裏要是沒有你,沒有你媽媽,對爸爸來說,就不是家了,這裏是我們的家!再沒有別人,知道了麽!”南建設滿心柔軟地寬慰著兒子,又想起了他心愛的女兒,那個他一手養大的女兒楠楠。

他有兩個南楠。

囡囡,他心裏的那個囡囡,那個夢一樣輕柔、靈動的囡囡永遠的走了!

建設走神了!

兒子害羞了,低頭不語。建設還是拉著兒子的手。“你一下就給爸爸長這麽高了,爸爸真希望你還小,一歲,不,剛出生,好讓爸爸看著你長大,讓爸爸每天都抱抱你!”

建設心裏想的是抱著誰啊,抱著哪一個柔弱、單純、詩一樣美的生命;建設心裏的淚流淌不止。

“你真的不恨我?我不相信!”兒子低著頭,扭著臉。

“你會相信的,等你做了爸爸你就相信了!”

南男大概是相信了這個假設,神色一下鬆動了。

“其實,對我來說,小時候你也離我很近!”

“什麽?”建設吃驚了。

“我小時候,媽媽總說你一定會來看我,給我送蛋糕來。我還用泥捏了一個爸爸,現在還放在我家。”

“你家?這裏還不是你的家!”這是一個多麽懂事的兒子,他知道在父親麵前退步。

“就是我和媽媽住的窯洞裏。”

“真的!哪天回去看看我兒子把我捏成了啥樣兒,再把你喜歡的東西都搬來。”

“我們還在山溝裏有一個爸爸!”

“啊?”

“我想爸爸的時候,媽媽就拉著我到山穀裏,對著山崖喊:南男想爸爸,爸爸給南男送蛋糕來啦!然後那個山崖也會很真地回音:爸爸給南男送蛋糕來啦——開始的時候,我以為是真的,後來,我就知道媽媽是騙我!”建設聽著,滿臉是淚水,將兒子的緊緊摟著。

“小時候,我媽就老是騙我!”

花兒在一邊無聲的流淚,建設望著她:她是這樣的一個癡人啊!

“媽媽沒有騙你,兒子!是爸爸不好!”建設摟著兒子,拉著流淚的花兒,枯萎的心又開始了真實的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