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至真浪漫4

秀禾懷孕了。秀禾想生下這個孩子來,不管是男是女,秀禾想再帶一個親親的生命來過這百愁百難百般有味的人生。

建雄聽母親說秀禾懷孕已有數月,心裏就打起了鼓,趁著一天氣氛對頭,軟話問道:

“秀禾,那娃娃哪裏來的?”

“什麽娃娃?”

“你肚子裏的娃娃?”

“嗬嗬,風裏逮的,河裏撈的,山上泥糊子衝下來的。”

“娃娃是和誰有的?”

“和豬有的。”秀禾拉著臉,眼也不抬。

“韓秀禾,問你正經話呢!”

“我一總也正經著哩,誰不正經誰心裏清楚!”

秀禾肚子顯了形,悄悄回了娘家。幾個月後再回來,鄰居都聽說秀禾在娘家村裏抱養了個月娃娃。

秀禾抱著小兒子嗯嗯啊啊的教著叫媽媽,建雄不免將那小兒人的模樣研究了又研究。

娃娃長到三四個月,婆婆公公見了一天比一天喜歡,和小誌真正一個模子。祖父賜名常平安,小名安安。終於是按著老人自己的心願還回老家一個常姓兒孫。

南建雄到底還是趁著安安一次發燒,偏費周折帶到城裏去看,瞞著眾人悄悄做了親子鑒定。秀禾已經猜到,裝作不知,看到建雄對小兒子的態度明顯變了,秀禾故意說:“媽媽的毛兒子呀,你是誰下的?人下的,還是豬下的,豬是你大大,啷啷是你爸爸,你那老子就不是個人,噢!”

常平安由秀禾架著一跳一跳,吱兒吱兒地叫,哈哈笑著,滿是口水。

秀禾正在毛毛狗狗的逗兒子,院裏走進兩個女人來,一個是高身坯大紅臉、終年一身黑衣裳的慕秀清,一個是滿臉長著暗痘總愛穿米黃色、蘋果綠色衣服的劉翠蘭。秀禾一見,立馬就將兒子遞給建雄:“把你幹妹子的娃娃抱上,叫你媽給喂奶粉去。”孩子哭叫著不離秀禾,秀禾笑道:“二舅媽要忙嘍——”

慕秀清笑道:“你這韓秀禾有意思,他幹妹子的娃娃你也哄啊,什麽幹妹子?”

“不沾一滴血的幹妹子。不哄怎麽辦,生下了麽!”

建雄抱了孩子,臉上發窘,急忙轉身走了。聽見建雄在低聲嘟囔:“別哭,爸爸抱麽,爸爸抱羔羔!” 秀禾麵上隻忙著招呼客人,心裏一下甜蜜極了。

秀禾與鎮政府的這兩位婦女幹部已經很熟了,劉翠蘭與秀禾更是高中同年級,笑說:“鬼鬼道道的,誰管你幹小姑子那些事呢,你評上咱市裏的“巾幗創業”十大先進個人了,過半個月就要表揚你呢,我還得給你重新給你整材料,你也得準備一份先進個人講話稿。”

秀禾一聽這事,便連說:“不當了,不當了,去年當了區上的退耕還林先進個人,已經把人麻煩得滿使得了!”口裏這樣說,心裏卻翻騰起來:我韓秀禾再不是昔時的韓秀禾了。又說:“可叫你怎麽整那材料呢,就栽了幾棵樹,養了幾頭豬,裁了幾件衣裳,三兩句話就說完了。”

“文章麽,不過是在主要事實上再加上些枝枝葉葉、花花朵朵,我對你還是了解的,你放心,我一定要把你寫成一個新時期裏能幹、敢幹的新女性。”

“新啥呢,哪個時代的女性不說自己是新女性。光景總要過麽!哎,看把你麻煩的!那你寫這添枝加葉的材料,你們鄉長另外給你加錢不?”

“還給她什麽呢,倒把她能的!她要是那莫妖精,還愁鄉長什麽不給她,裏裏外外上上下下都給,不要都硬給。”老慕喝著茶,隨口說道。 秀禾冷不防老慕有這一連串話,一時發愣;劉翠蘭一拳打過去,震得老慕茶水濺出來,老慕不喜道:“燒死人了!”

“你說的那是個什麽話嘛!”劉翠蘭大笑起來。

慕秀清這才醒過來,臉頓然更紅,放了茶杯,也彎腰曲背大笑起來。三個女人笑得流出淚來。

老慕與劉翠蘭在北山區的各個鄉政府幾乎轉遍,才轉到靠近市區的南家店鎮政府,也許,這一輩子就是個鄉政府的幹部了。

“我說了個什麽嘛,你們笑得就往下死哩!我什麽都沒說,就說不能給男人家慣那號孫子毛病!”

“那還愁沒人慣,有人還指著給男人慣這毛病升官發財、光宗耀祖哩。”劉翠蘭笑得話難達意。

“羞他家老先人哩!”老慕“呸”的吐掉一片茶葉。

莫妖精就是莫妙妙,也是這南家店的媳婦,妙妙先前是鄉政府臨時工,丈夫在供銷社裏當售貨員,供銷社解散後,就在家裏喝酒打老婆,後來通過鄉長調至了區畜牧局,莫妙妙也轉為國家正式幹部。劉翠蘭早在秀禾麵前笑說,你們南家店的那個活寶莫妙妙,人家找靠山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妙妙倒好,是“天子挾而諸侯笑”,鎮政府的男女誰都敢不遜於妙妙,而妙妙對誰都一律的和藹可親,倒象是她欠著鎮政府裏人多少溫柔。

村人學說,鄉長每醉了酒,便明目脹膽差司機去請妙妙前來伺醉,也不管是半夜三更,還是妙妙丈夫是否在家。所以莫妙妙是每每先去鎮政府伺醉,歸來再伺夫拳腳,白麵美人成了黑眼圈熊貓,常惹人恥笑。而莫妙妙卻一如既往神情溫柔地笑答於眾人。

莫妙妙街頭路尾見了韓秀禾也是一樣的溫和搭話,她的溫和與別人不同,那是一種發自骨頭裏的溫柔,這溫柔又是如花草一樣向著所有男女老幼。秀禾也曾深深不解於莫妙妙,女人裏頭有這樣的人,到底是為的什麽呢,她那骨頭裏就是柔軟的麽!

秀禾思想起自己和建雄,思想起諸多聽聞男女事,深覺此事關係龐大、久遠,千頭萬緒,非她一個“巾幗創業”先進個人能道得清,於是借故去婆婆屋裏提開水續茶。

十多年了,秀禾再次捉筆,在兒子的作業本上認真寫著一份先進個人感言。越寫,越覺得要寫的太多,在紙上寫字,這喚起了秀禾逝去久遠的一個夢。“沒考上大學你後悔不?”狗狗的臉仿佛又在眼前;媽在電話裏說,狗狗又被一個男人帶走了,已經整整兩年沒回家,也不知道是怎麽樣了。

按照發言要求,秀禾費了好大的功夫,一行一行數著,將發言稿縮到1000字,在三分鍾內講完。

韓秀禾喂豬也在琢磨著講話稿的事,心神專一時,卻接到了一個讓她不能不分心的電話。弟弟秀川在電話裏幾近是哭,說房子怕是得轉賣,他再也供不上房貸了,勉強撐到月底。

弟弟的房子還需三年能還完供款,卻要失敗了。秀禾左思量右思量,問弟弟,最少要多少錢可以暫時喘過氣來。

“姐姐,沒有四萬,我再也喘不過氣來了!”

“先別說趴下的話!不能趴下。”

秀禾打電話給父親,語未出,淚先流。電話裏父親的聲音一下氣不夠用了似的:“有事慢慢說,不要急!”

“大,是好事,你不要急!我是因為高興。”韓秀禾說自己快要有了四萬塊,她要把現有的豬全換成豬娃,也許能救活弟弟的房子。”

韓起旺歎了一口氣,忙問:“建雄同意麽?”

“不需要經過建雄同意,是我的錢,我栽樹養豬掙的。”韓起旺要女兒千萬別這樣:“你的光景剛有個樣子,不要再為這事與建雄失了和氣。我把羊賣了,羊能賣一萬塊,讓秀川先用著。”

“大,為錢失和氣是人之常情,不通情理的人,你倒給他四萬也將就不下。大,我再也不怕與建雄失和氣了!那賣了羊、賣了豬湊夠四萬,寄給秀川吧,借也罷,給也罷,那是咱韓家的房子。”

聽見媽在電話裏低聲問;“怎了!秀禾怎麽了!”

秀禾便叫媽聽電話,將小弟秀川的事說了,又含淚問起,大弟媳帶走的那個侄子該上小學了吧。媽說,已經上了,學校在五裏外,八歲的個娃娃一天走一個來回,弟媳在那裏又生下了娃娃。

秀禾說了想將侄子接到南家店來上學的想法。媽立刻道;“這使不得!秀禾呀,你不能再管咱家裏的事了,這得擔多大的責任啊,娘不強,害了女啊!你千萬別管!他們不說,咱們就不接,全當是不知道。”

“媽,那怎麽能是不知道,我分明知道。事情總得有人去管麽!”

秀禾在手機裏也聽見父親在一邊的歎息。

南家店的山梁上,一個手機號碼連著黃河岸邊那個貧瘠無奈的故鄉。

出資幫弟弟付房貸的事,秀禾沒有告訴建雄,也未對公婆說。山上的樹還在長,圈裏的豬全換成了豬娃子,秀禾的存折裏空了。秀禾看建雄的眼神,不像是背著人做了獨斷專行的事,倒頗有些眼空心大的神氣。

秀禾還是哭了。是為了這幾年裏血汗錢得來的不易,還是想起了那些年,給兒子扯二尺五寸花布縫個小罩衫,也向建雄細細說道一回,那樣三塊兩塊夫妻同心同知的歲月,那樣細小那樣暖。如今秀禾不問任何人將三萬塊四萬任意支取,心裏卻萬般不是味。

三八節這一天,天氣還很冷,秀禾走上了北山市賓館禮堂的頒獎台。與秀禾同時獲獎的有中學老師,醫生,幹部,還有一個也似秀禾一樣的農家婦女。

該到秀禾發言,秀禾打開折了幾疊的稿子念了兩行,再也念不下去了,認得那字,卻自己不懂得了那意思。秀禾停下來了,合上了紙。台下的劉翠蘭在替她操著心,老慕更是急了,就在會場裏朝台上招開了手。

秀禾更是緊張,她下意識的去拿話筒,清了清嗓子,說:“其實,我栽的不是樹,我栽的是對命運的恨!”底下一聲歡呼。

秀禾又說:“到了後來,我栽的不再是對生活的恨,而是活氣,是對生活的信心!我喂的不僅僅是豬,我喂的是對我絕望生活的拯救與支持。栽樹、養豬,也許有好多個鄉村姐妹可以富起來,但對我來說,樹與豬,是讓我重新活過來,活成了一個自足、自立、自尊的人,我不再怕這怕那怕自己!我感謝這些豬,這些樹,我感謝這個時代,給我這個機會,讓我可以重新活過來,活成個人!”

台下爆發出久久的掌聲,秀禾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怕淚水流出來,這一刻,秀禾的心頓然平靜寬闊,過去那些跨不過去的委屈全在了眼底。秀禾想起了她在派出所院子裏那些張狂失態的言語,現在,秀禾語調平穩,用詞準確。秀禾心裏微微的笑了。

台下,劉翠蘭與秀禾擁抱在一起,翠蘭專門幫秀禾修改過講話稿,想不到秀禾的發言這樣精彩。電視台的記者將這一段話作為一個出彩點,在一期專題節目中播放了秀禾講演的同期聲。秀禾聽見電視裏自己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高,心裏笑了:自己還真把這一次獲獎當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