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舊愛新恨2

秀禾從城裏賣罷梨棗回來,電動三輪車未停穩當,小誌也回來了,雙手搭在媽媽肩頭,一步一跳的叫著:“媽,買一雙球鞋,看這雙爛成啥了,媽,帶上點牌子,牌子噢!”秀禾答應著,秀禾不會說找你爸爸要去,過去不會,現在更不會。丈夫數年不歸,婚姻的空名也被辱,可是依舊有唇邊胡須暗長的親生兒子聲聲叫媽,那一聲媽裏沒有半點隔膜。這生活啊,百般澀,卻總有一絲暖意一點親香。

南母見媳婦、孫子都回來了,忙忙就開飯。秀禾說:“媽,你猜犁棗一斤多少錢,八塊,真跟搶人家的錢一樣。當初咱多租上幾畦園子,再栽些犁棗就好了!”

南母說:“滿使得了,你一個人累得能顧了那麽多哩。建雄那裏要什麽不?”

秀禾隨口回說:“都好,什麽也不要。”

建雄在城裏維持著那個砂鍋店,聽說是常醉酒。婆婆幾次明說暗示意,勸秀禾去看看建雄,秀禾口裏答應,卻一步不曾踏進過砂鍋店。

一天,建雄夜半跑了回來,醉敲秀禾的門,秀禾像死了一樣不開門,南母早心疼得要給兒子開門,隻是老頭子不許。一會兒聽得秀禾門開了,要拉建群去別屋睡,建雄哭了,秀禾道:“你哭什麽呢,這一切不都是你做下的麽,要哭你到那黃毛鬼的墳上哭去!我還活著呢,先不要你哭;爸爸媽頭發白皚皚的了,不用你這麽急著扮孝子!”秀禾到底還是將建雄拉扯到了閑窯裏。

南母在隔壁窯裏聽著,心疼得流下淚來,閑窯裏不常生火,兒子能不著了涼。口裏說著:“心真硬,心太硬了!”起身要給兒子窯裏生火去,老伴說:“把那小子好好晾一晾,秋後的個天,能冷到哪裏。”

黃土山梁綿延無邊,秀禾又在瞅著哪裏可以再栽一些樹,哪裏需要補栽。秀禾就像她的攔羊人大大一樣,已經習慣在山林裏找到內心的安寧,找得到在人世的尊嚴。秀禾不相信南家店的山上不長棗樹,現在秀禾在山上隨處都能吃到這移栽自故鄉的清脆甘甜的棗。樹比人重情意,才這七八年的功夫,滿坡的樹就這樣深厚地回報秀禾:水田裏是梨棗,梨棗賣完了,山上的長棗就能上市了,低坡段河灣裏的柳樹,那柳椽已伐了好幾茬。

秀禾正在樹林裏挑挑撿撿的吃棗,看見南建雄上坡來了。滿山滿樹的棗,哪顆中意吃哪顆,秀禾多麽自得這兒時就習慣的富足生活。

南建雄還是那魁梧的身軀,秀禾掃了一眼,懶得再看。

“媽說你在這兒呢!”

秀禾還在摘棗。心想,我當然在這兒,這南家店就是我的家了,就是沒有你南建雄也一樣是我的家!

“秀禾,媽讓我回家來住。”秀禾還是不說話,隻是一顆接一顆大嚼大吃。心想:你才想起回這家了!

“秀禾,我,我錯了!”建雄摟住了秀禾,秀禾早看出建雄的手腳來了,手比情還長。秀禾再不吃這一套了。

“放開。”秀禾冷淡的說:“放開!你聽見了沒有,放開!”

“不放,咱倆還沒離婚呢!”

秀禾呸的一啐,道:“當初你和那個女人在外頭混的時候你是和我離婚了?明天咱就正式辦手續,別礙著你的路。”

“秀禾,是我錯了,我真的對不起你!我們重新開始,從頭開始!”

“你做夢吧。放開!別叫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秀禾,我錯了,我屈了你!”建雄拖著哭腔,要跪下來,墜得秀禾也坐下。

“不嫌丟人現眼你就抱著吧,反正你抱的也不是我,我韓秀禾早死了!”說得淚水蒼涼下落,手裏的棗撒了一地。

“秀禾,你聽我說!我要跟你說,我!”

“南建雄,你什麽也不要說了,我早都聽你媽說了十八遍了。你願意聽的話我說兩句。”

“你說!”

韓秀禾揮淚的手勢裏,輕易就推開了建雄:“人心是一塊帶血的熱肉,經不起你這麽放涼了、凍實了,又要再熱。你跑了,那年你跑了,我差一點就瘋了,我眼皮子淺麽;因為個你,差一點就成了個瘋子。

我沒瘋,我好好的!哈哈——,我八輩子沒見過個男人,你就是紮進心裏的一根刺,怎麽也拔不出來!這都幾年了,也不是沒有人喜歡我,也不是人家樣樣都比你差,看下我的男人好少的了!可我就是這麽賤,這麽沒有辦法自己,沒有辦法像對你一樣對待另一個男人,不是因為和你生了小誌咱是合合適適一家人,是我,我心裏還摳不出去你!”

“秀禾,我!”建雄低頭哭了。

“那都是過去!現在,我終於從這一種心境裏走出來了!我一滴淚都沒有。”

“現在,你也成了一個人,但我還是勸你去找紮進你心裏的那個人吧,我不會和一個同情我的人將就後半生,小誌已經非常習慣了,我也習慣了;我要等待對我動了真心的那個人,等不到,那就算了;我已經體驗過死皮賴臉愛一個人的滋味了,雖然是丟人敗興,但我並沒有發瘋,而且是好好的活著!所以,我並不恨你,相反,我感謝你,也感謝你不要我了!如果沒有這件事,說不定我韓秀禾到現在還傻得和個中學生一樣。”

“秀禾,你在說什麽呢!我怎麽會是同情你!”

“我是在說我最想說的,最真心的話!這幾年裏,我睡裏夢裏都想對你說的真話!”

“不要這樣,秀禾,我們從頭開始!”

“我的心已經涼了,經不起你再放到鍋裏蒸,更經不起起死回生的考驗。”淡淡的秋風輕輕掃在臉上,鋼鞭一樣響。

“當你們南家兄弟的婆姨太難了,難得讓人發瘋,但那個發瘋的人不是我,我逃過來了。”秀禾哼了一聲,笑了。

“給你說句真心話:我不可能再把你好好的放進心裏去。不可能了!”

“秀禾,她死了,我不願再提!但是,我真的後悔了! 我舍不得小誌,舍不得你!”

“要是你為了你爸你媽安心,執意要回來住,我可以答應你,南家多的是窯洞;不管你是覺得與我過還劃得來也罷,是出於無奈也罷,我都答應你;不管我是花錢招聘一個名譽男人撐門麵給眾人看,還是我離了你就活不成個人也罷,我都會答應你;你是小誌的爸爸麽,這個條件優先考慮。不過,我還是那話,你去你找真心看下的人,你後半輩子的花花兒事,你自己從長計議。好馬不吃回頭草,好草也不屑回頭馬。”

秀禾撇下建雄,哼著那一首長在唇邊的歌,下山了。

青天藍天老藍天!

殺人不眨眼的老藍天。

南建雄住回南家院,與秀禾分室而居,哪怕夜深也是夜夜歸來;秀禾也是衣裳給洗,洗漱的熱水也備好,通情達禮,但是連買豬飼料的錢都不要建雄插手。

山上的棗該收了,秀禾先挑大而飽滿的摘,以賣個好價錢;次一等的才打下來,搖下來,秀禾再將紅棗一袋子一袋子背下山。南建雄幾次上山來,幫秀禾打棗、背棗。

秀禾說:“你忙你的去,我的事有我呢!”建雄一絲不笑地說:“什麽話!什麽你的我的,連你也是我的!”

“我還嫌你惡心哩!”

“不是你說的麽,我還是你的名譽男人哩!”秀禾動了氣,建雄卻笑了。

“呸,讓你當名譽男人還嫌損我的名譽哩!”秀禾想起開始喂豬時的那些時候了,她眼巴巴的長望著建雄絕情絕義的走遠,就像是被丟下的一隻狗。

現在他想回來,沒那麽容易!

有了建雄幫忙,果然是輕省了許多,而且秀禾也不用背那麽重的袋子了。秀禾四處撿拾散落的紅棗,看見中意的,就自己吃了。建雄過來說:“給我吃一顆!”劈手將秀禾咬過的半顆奪了放進自己嘴裏。

秀禾才不理他。

建雄嘴裏嚼著,突然笑了:“啊呀,你這個韓秀禾,你說你給我吃棗就給麽,偏就把紅棗裝在口袋裏捂得熱乎乎才給我吃!害得我吃了一顆還想再吃一顆,吃了紅棗,還想吃,吃人!你可是把我害苦了,一滿把我毒害深了!害得我連大學也沒考上。”

秀禾再也繃不住了,冷笑道:“你吃了我們家多少紅棗,當初,還不如喂了狗!”

“老婆,別再提那些不高興的事了!真的,想起大冬天你從口袋裏掏出來悄悄遞給我的那些大紅棗,那麽紅,紅得都發黑,放在我手裏,棗還是熱乎乎的!這會兒想起來,我都想哭呢,我怎麽那麽犯渾呢!”建雄真的就抹開了眼淚。

“貓哭老鼠!”秀禾提起筐子、棍子自己下山來,走出幾步,隨口唱道:

青天藍天藍格盈盈的天

……

秀禾再要接著唱,才發現今天唱的怎麽換詞了,秀禾害怕人聽見似的,急忙打住。

一夜,建雄磨蹭在秀禾屋裏不走,兩人拉扯之間,引發了一場愛恨交加的狂歡,雙方在心未打開之前身體已經屈從,夫妻各自帶著莫名仇恨,暗自的衝動,打開了一場合法合理的**。這樣的心未柔情,身已**的男女之歡能安慰什麽樣的焦灼,狂歡裏的恨與嫌,仇與痛,五味雜陳,如帶毒的火焰一樣吞噬了兩個人。建雄氣喘籲籲躺下,秀禾猶不解恨,起身在建雄臉上響亮的摑了一巴掌,啞聲罵道:“婊子!”

建雄一下彈起身,愣了:“你!”

黑暗裏,秀禾壓著聲又罵了一句:“婊子!”揚手往自己臉上甩了一巴掌。

“秀禾!”建雄再摟了秀禾,是摟在胸口百般的愛撫。秀禾這才哭了,痛哭流涕枕著建雄的手臂躺下。

秀禾的心,還是一枝枯樹,還須待一個春天,一場柔情的雨,讓蓓蕾打起,讓枝枝葉葉舒展綻放。

依附於愛人身邊的夜晚,又黑又暖又軟,黑得那樣單純、深邃。秀禾飛奔的靈魂、緊繃的神經一下跌入嬰兒般的渾沌,秀禾再也不想醒來了。嘴唇呼吸著建雄胸前的肌體,連呼吸都有了回應,這親香溫暖的夜晚。

天亮了,秀禾扭過微紅的臉,惡狠狠地:“你離我遠點兒!”

看到兒子廝磨在媳婦跟前,南秀山夫婦又好氣又好笑。知道媳婦是有意在拿捏,便打發兒子回黃河畔上給親家收紅棗去。

秀禾卻說,“那紅棗還不到收到的時候,這會兒去了也是生摘了。”

建雄回窯低聲下氣:“咱去吧,砍上些麻柴杆子,圪針條子,我背上,在黃河裏漚幾天,洗盡了好讓你媽媽當柴燒。”

秀禾抿嘴一笑,還是冷言:“我家窮得就差你這根柴!我們那黃河裏,洗的都是能踢天翻地的大家夥,漚你這根爛麻柴,不飄!就在南家店小河裏漚兩天,把皮剝盡了再說。”

“啥時剝皮?”建雄低了聲問,又捏秀禾的腰。

“放開!”又故意高聲到:“啥時漚到了啥時剝;沒漚通,剝也剝不利索,還是不淨。”

南母偶爾聽到一句,不知兒媳婦突然要漚麻柴幹什麽,滿村還有幾個人在穿布鞋。便去閑窯裏翻找起來,記得哪裏還藏著一卷子麻。

南秋山問了半天,失聲笑道:“好我的憨老婆哩,你安安的,什麽也不要管!他們就不是要麻哩!”

“不是說要漚麻柴哩,漚麻柴不是為要麻?”

“跟你說不清,你媳婦是要漚你兒子這根麻柴哩。”

“死樣子。”南母一下明白,罵道,“建雄那小子,是該剝他的皮哩!”

“秀禾這個娃娃,樣樣都好,就是這個說話,不是刀子上就是斧子下,山裏一下溝裏一下!”南母坐在炕上,喝著溫熱的白開水,盤腿怡然自念道:“光景是一團亂麻,他娃娃的麻撚兒還沒理整齊呢!這下該到他們發愁了,我的愁過去了。”

南秋山放下一卷舊書,笑了:“這個老婆子,不識字,說話還是有意思哩。”

“你動不動就是我不識字,就你識字!你看看你生的這幾個小子,哪一個你說聽了,盡是惹事生非!看老大,越大越不像話,猶猶豫豫的,心裏就沒個剛骨主義,把婆姨就頂戴得快頂戴不下了,小時候就不是這麽個!老三,那麽好的一個素心,還一天陰陰的,其他的且不說,有那一對虎頭虎腦的小子,還陰什麽哩!老二可是好麽,當初為了秀禾,急神見怪的,什麽人也說不下,天王老子也不顧了,再看看那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