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舊愛新恨1

高考終於結束了,建設一直等到幫女兒填報了誌願才回養羊場。要是順利的話,女兒可以考上重點院校。

女兒要跟他去養羊場,建設想到白美麗之事,隻好推脫說他即刻便回來。

車窗外,連綿不斷的山梁掠過,建設於無聊觀景中約略想起這一片村莊是市裏哪位領導的家,又哪一個村莊是建設大學校友的家,在又一個村莊裏,曾經出過幾個省委書記,而在更遠的過往,也許還有更顯赫的生命,可是,這些山村,還是一樣的靜靜的,靜靜的從移動的車窗前略過。

北山到底有多少山梁多少山村,單是白於山區一脈誰能盡數,這裏曾經藏著多少自以為解不開的密秘,無法消淡的愛恨情仇。多少村莊,不過是藏在山穀裏的一處人跡罷了,那一孔孔窯洞,高遠處看來,更像是望向蒼天的一隻眼。空懷大誌的南建設不過是葡伏、被遺落於這千山萬壑裏的一個眾生。

建設一到養羊場,總覺哪裏不似從前,一問,才知是老張得了痢疾,躺在家裏六、七天了,他老伴隻來做做飯,場子裏隻有小張和負責銷售的小李,負責技術的小郭也去了城裏,幾個喂羊的婆姨隻在喂羊的時間來。

平時二十幾個人熱熱鬧鬧的養羊場,在大夏天裏也透出一股涼意來,去探老張,老張說沒想到一碗剩菜就惹下了這麽大的事,好在已經能下地溜達一回了,又問了建設女兒的高考。在老張家吃過飯,下午建設自己燒了水在鹼畔上喝茶,小李在旁,說著一些銷售的事,建設聽著,也覺淡淡。小李去了河邊,占據了整整一麵緩坡的養羊場仿佛隻有建設一個人。眼底就是養舍,傳來一聲聲咩咩的叫,水完了,建設仿佛等著水來,仿佛感覺到有誰在院子裏遠遠地晾著衣裳,提來一壺熱水放在他手邊。

建設一望,還是隻有羊,沒有水來,建設不起身到羊舍裏去,很久沒有親眼看看這些生靈了,有幾隻小羊一見了建設,蹦跳著藏在老羊身後,這些小羊不認識建設,建設看了那高壯的白絨山羊,再看小羊,心情喜悅。有些羊跪在食槽邊細嚼慢咽,人有性情,羊有個性,可真是會享受啊。

一一看罷十多個羊舍,羊子將近八百隻了,養羊場剛開始的時候,是隻有一百隻。暮色塗滿了養羊場,建設回到上院,繼續喝茶,直到茶水淡了,人流了幾遍汗,等小張回來,方才將門緊閉了,大開了窗子入睡。

一躺下,等汗水涼下來,卻不能入睡,漸漸的生出了寂寞與焦躁,身心不能安。過幾天,他就回城裏,這個地方建設已經不想再久呆了。

清晨,養羊場忙活起來了,拉草的,拉水的,養羊的婆媳姨們也來了,人說笑,羊歡叫,早晨的太陽下來就帶著熱氣,老張老伴早早來燒開水,準備午飯。

建設喝了早茶,去養羊場蹓達,又見有不少的羊還是跪著吃草,清晨起來就懶成這樣?建設突然想起了什麽,仿佛是想起了一個聲音,還沒來得及想清楚那個天真的、清亮的聲音,建設已將一隻羊蹄子拉了起來:這隻羊的兩個前蹄已經潰爛。

身邊的小李驚慌失措地叫了一聲:“南場長!”

養羊場裏氣氛一下緊張起來,沒有了人的說笑聲,全是羊的叫聲。建設讓大家檢查所有的羊隻,當即決定了分群飼養。又讓小李打電話給負責技術的小郭,小郭說家裏給他介紹了個對象,他不想在養羊場幹了,隻說這一次口蹄疫流傳範圍很廣,並無良藥,讓場長想辦法盡快將羊子處理掉,以減少損失。建設說:“手機給我,我來說。”手機掛斷了。再打,對方已經關機。

檢查的結果,半數羊子已經染上了不同程度的蹄疫。

這麽大數量的羊子染病,自建養羊場來不曾有過。建設不禁怒問:“這麽多的羊病了,你們就沒有一個人發現?”四下悄然,沒有一個聲音回答建設。

老張聽到消息也趕來了,一臉惶然。

先是剪絨,再是出售有病的羊子,太嚴重的,隻有埋掉。按規定有疫病的羊子是不能出售的,買羊子的倒是有,價錢低得不到正常市場價格的三分之一。

建設走在周灣鄉瘦窄的柏油路上,戴著一頂草帽,手上搭著一件長袖衫,提著一箱子書,是下午了,走至鄉上可能會沒有班車,但建設還是慢悠悠的走。

周灣鄉羊子養殖銷售實業公司,他不必再來了。

不過是一個多月的時間,羊子死的死,埋的埋,出售的出售,在最後時刻,銷售員小李開口了,給他留下三十隻羊,以一萬元一年租下了養羊場。

建設走著,想著他幾個月前維持養羊場現有規模的打算,想著更早以前做大農業產業的豪情。可是,養羊場目前幾乎隻剩下了預期中那一年一萬的租金。優良品種白絨山羊的投資賠進去了建設曆年小心積攢資金的幾乎全部。

現在,他隻有那一千畝牧草了!小李托老張來問草場的事,建設隻說讓老張先幫他照看著,小李的羊場要用草就先用著吧。千畝草場,那是他一年一年帶著工人們種起來的,一塊一塊租回來的。千畝草場是他留給大地的一片心意,也是留給自己的一個紀念。他一時還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片草場!

建設走著,想起進周灣鄉有好多年了,一算,竟是有十二年,整整一個輪回。建設無感覺的走著,十二年,隻是走了一個過程。上了公路,建設還是走著,好像要這樣走著回市裏。

夕陽鋪滿柏油路,耀眼而模糊,建設終於想起楠楠的高考分數來了,正是預期中的較為理想的分數。建設似乎放下了一切心事。

生活似乎順利到站,又似乎全然失了目標,建設提著一箱書,走著,忘記了天黑,忘記了應該搭車。

庸常的歲月裏,若是放大了聽,也一樣聽得出車輪滾滾,聽得出風瀟瀟兮易水寒。

建設惆悵不已,又一段漫長的歲月付之東流!而前去的路呢,又在哪裏?

建設提著書進了門,女兒楠楠驚訝道:“爸爸,你不去養羊場了?”

“不去了,爸爸再也不去養羊場了。”

一家三口團圓,朝夕相處,是久違的了,仿佛回到了南楠幼小時候。建設有時會在辦公室裏去坐,正琢磨著正式回單位上班,這樣工資就會是全額,而不再是百分之八十。女兒高考順利,使得建設從內心輕易的忘記了那一場突來的口蹄疫,忘記這走了一個過程的養羊場。

錄取通知書來了,女兒就要離家去上大學了,夫婦倆不免又有許多叮嚀。建設叮嚀女兒學有所好,學有所長,不要將大學當作是一個幼兒園大班,隻是一味的玩,混。真有學識,得人尊重是小事,關鍵的是,個人的內在生活會與別人有很大不同。

楠楠真的考上大學了,一家人融洽的相處中,建設還是暗自想起那句咆哮來:“等楠楠考上大學了,我就和你離婚。”

“不離你小子不是人養的!”

夫妻之間的話怎麽能當真呢,哪怕是發下咆哮如雷的誓言。建設笑自己,再不要想起這些無聊話了。婚姻哪怕是紙糊的一座城,而現在,人生裏必經的一些風雨都過去了,建設就在這紙糊的婚姻城裏呆著吧。

楠楠就要去報道了。建設去銀行,遞進工資卡,要工作人員將兩萬元存在寫有女兒名字的卡上。

八九年間,建設未用工資卡上的錢,一來是和自己打賭,看不領這份薪水,他是否過得下去;再者,這筆錢他早已經計劃是留給女兒的,女兒上大學的費用,還有女兒的嫁妝。

建設的工資卡上隻剩下了13元。

銀行問建設是不是記錯了。建設笑哈哈的說:“要是真錯了,也是你們銀行出錯了。”

沒有錯,隻有13元,並且調出了出入賬記錄,建設工資卡上的錢幾乎月月都被取走。

建設有兩張身份證,第二代身份證帶在身邊,原先的一張遠未過期,放在家裏。

建設突然間臉色大變,走出了銀行。建設心裏怒火萬丈,是忍無可忍了,要立馬回去問個水落石出。

這八九年間,所有的家庭支出都是由建設來支付,哪怕是買一袋手紙,麗娜的工資隻用來她一個人的衣飾化妝品與交際費。麗娜為什麽還要取走他的工資呢。

當著女兒的麵,夫妻間大吵起來,由低聲到高聲,到威脅。

“你為什麽要取走我的工資?”

“我為什麽不能取你的工資?法律規定我可以取你的工資。”

“取了為什麽不給我打一聲招呼呢。”

“打什麽招呼呢,難道我不是這家裏的人!”

“你取錢幹什麽!”

“花!你說要錢幹什麽?”

“花剩下的呢,楠楠這不要走麽。”

“沒剩下,早花光了。”

“那楠楠的學費呢!”

“你是幹什麽的,你辦了幾年養羊場,連女兒的學費也拿不出來,虧你說得出口!你幹什麽成不了什麽,你當官當得沒事了,辦個養羊場,好好的突然又不辦了。你說你到底能成個什麽事?”

“你!”

“我!我嫁給你二十年了,穿的什麽,用的是什麽,處處寒酸,你看看人家!我為什麽要給你省錢,省下來讓你給那截木頭花!還是讓你再養個鄉下女人!”

“行了!高麗娜,你恨我,就算是應該。你連女兒也不要了?”

“楠楠不是你們南家的女兒麽!你個偏心眼子,就看見你爸爸親!”

“不要吵了,你們不要吵了!我不要你們的錢,學費我自己想辦法!”女兒摔上門走了。

“高麗娜,你太過分了!

“南建設,你不過分,你傷害我還少麽!我從你這裏得到了什麽?”

“你想叫喊,想撒潑到外麵去吧,我不奉陪了!”建設本想認真大吵一氣,把積年的事情吵清楚,但此時卻發現懶得再吵了,他“嘿嘿”笑了兩聲,竟轉為哭,壓低了聲忍著,雙手捂著臉,像個窩囊鬼一樣的哭了;越哭越傷悲,就像是對著一片墳場。墳裏埋的什麽,建設不知道,建設心裏萬般荒涼。

“別惡心我了!”麗娜把門一摔進了臥室,電視聲大作。

建設心理鬆動了些,想到了女兒,女兒還沒有吃飯。

楠楠百無聊賴在街頭走,心中十分委屈,生活的嚴酷頭一次毫不留情麵擺到她麵前,父母之間的不和她並不完全知情,但這一幕卻串起了她對於先前那些片斷記憶的回憶。楠楠委屈的仿佛是:父母欺騙了她。

電話響了,楠楠更是想哭。電話裏是爸爸依舊溫和、親切的聲音:“楠楠,想不想和爸爸一起去吃肯德基。”

夕陽裏的女兒,已經婷婷玉立,女兒已經長大了。

“楠楠不是你們南家的女兒麽!”建設心裏升起模糊的喜悅,楠楠是南家的女兒,這已經足夠了,建設似乎想再抱抱女兒,再拉著女兒搖來搖去的小手。可是,那個在水管旁邊看著他洗衣服,給他念兒歌的女兒呢,那個坐在懷裏,偏要試試爸爸的胡子紮不紮的小女兒呢!

女兒和顏悅色地道:“爸爸,我們去吃點麵條吧,我也不喜歡那個洋飯。”南建設恨透了成年女子總也一副兒童式的哭喪、惱恨的臉。女兒的知事得體讓建設一時心裏很是感慨。

他南建設的女兒長大了,即將開始新的人生旅程,有許多生活的真實和生活的理想得告訴她,這正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