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舊愛新恨3

北山的夏天,自模糊的春天裏一跳就來了,但真正熱得不透氣的時間卻極短暫,這悶熱是經不起一點考究的。才熱了三五天,一場大雨就在意料之外來了,幾片黃葉墜落,一聲蟬唱偶聞,最些微的一絲消息已經撕開了天幕的一角,涼風已經透過來了,一看節氣,已是立秋了。節氣到了呀,所以涼風就來了,誰能敵得過節氣呢,隻有任涼風吹來。

建設明知道北山的春天飄乎得似夢,夏天短暫得經不起消磨,可這個春夏,就是在建設這裏過不去了。自女兒上了大學,建設回單位混著閑職,白天黑夜的在辦公室,在單位灶上一日兩餐,甚至三餐。建設是能吃得了苦的人,下不去的是麵子,在灶上吃飯的男人,是沒有賢妻在家的失意男人。

夜深之時,建設百無聊賴,做起打油詩來了,題目叫《不如離婚》。

好不容易有夫妻同歸家的一夜,建設軟笑著將打油詩拿到高麗娜眼前。高麗娜正躺在**看電視,一把抓過,看也沒看將紙撕了個粉碎,扔到建設臉上。建設在心裏暗笑:你就暴怒吧,你這個暴怒、驕橫的女人!即使到了**也不收斂你的驕橫。

建設急忙離開了臥室,這是什麽樣的緣分啊,建設對於這個女人是這樣的無奈。

夫妻又是幾個月不相見,相見不搭言。

無聊賴的時光,建設也曾立誌學太史公,燈下著書,但除了塗寫一些有意象而無氣象的詩句,再不能成篇章了;心裏煩成一鍋悶粥,萬千的靈感冒出來,但又隨及悄無聲息地消失。寫作與生活,在建設心裏全亂了套,生活成為一場台風後的廢墟,建設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著手整理。

無聊之極,去網上遊覽,至眼困背酸,所見盡是人類處身的困境:為窮困、為人與人之間關係的互相逼迫、製肘而自殺的,殺人的。建設心裏所堆積的所有鬱悶、所有艱難,都由別人在那裏尋死覓活、**氣回腸的上演。

上網不成,再看電視,隻見電視裏的男人動不動就有許多的女人,朋友;實質上是一個女人也沒有,更是一個朋友也沒有。做戲的演員隻是帶著一張程式化的麵具臉,連真實的情緒都懶得投入。且當下的電視劇,多數不過一堆七拉八扯的生活故事,哪裏還能做到有戲,有意境,有思想,藝術的標準是一個也不要了,隻是靠一些看得久了,就再也不想看了的臉蛋與身材在屏幕上招眼,看久了比不看更覺煩亂、空洞。建設便棄了電視,獨自散漫遊思。

桃花開了,建設心裏愈發荒涼,有時甚至晨昏兩次去登筆架山,筆架山坡平緩,正合適短時間的登臨遊覽。漫漫走著,思緒如天上的雲絮,一時連,一時斷,一時清晰有形,一時濃重陰鬱。也許,非常繁華的生活,其實是無生活,生活裏一對一才是“有”;心與生活的距離說遠很遠,說近很近,那圓潤的心與豐富龐大的生活之間需要一個切點,失去了這個切點,就是踏遍人世、遍曆生活也是無生活;也許,生活是頰齒間那一粒米的香,仔細嚼破,諳盡其滋味,這才是自己的生活。

建設成了個閑人,除了每月給女兒匯去生活費,建設百無一用。

麗娜何時回家安住呢?麗娜是楠楠的媽,真的要和她離婚麽?原先引發夫妻關係緊張的那個農村的家,那兩個弟弟都已有了不錯的家業;那些窮親戚,那些墳裏八輩子也沒埋進去一個做官的窮本家都各有光景日月,疏淡了往來,或者,建設心裏完成了或是疏淡了對他們責任;而建設也已經不再是風華正茂。建設突然覺得以前苦苦鑽營的升職沒有了意義,以前費心經營的養羊場盡可以輕易放手,以前暗下決心要離的婚,似乎也沒必要了。在女兒的麵前裝了二十年的夫妻和諧,更是裝了二十年的好爸爸,再裝二十年又有何難!生命就是這樣一個過程,上進、選擇、那是年少時候的事,過了中年,眼裏看去一切都是混沌,不過借一個生活的殼,過一種無生活的生活也就罷了。

下山時,建設想著過幾天去走一趟嶽母家,請麗娜回來,找她長談一次,建設覺得許多的話要說,要總結。要告訴麗娜彼此都不年輕了,互相諒解吧,一起消磨過完餘生吧。

消磨人生,真正談得上是消磨的人生,是精細的人生,是看起來隨意,而實質一針一線不錯,配色也錯不得的錦繡人生,隻有一個高超的繡娘才配得上談消磨兩個字。可與建設共同消磨後半生的人,天上地下,心裏眼裏,怕是隻有那個守在書案前、站在講台上的女人了。建設真的很無聊,生活怎麽過,好像都少不了要想到那個女人,尤其是這後半生裏消磨的時光,尤其是青春年少時一腔火熱衷腸!建設心裏的生活是一塊精細的素絹,若遇到一個粗笨張揚的繡娘,在這一塊素絹上起毛,拉絲,建設真的不忍心。

後半生,這是建設生命裏的最後一塊素絹了!

從筆架山下來,天色尚早,建設又繞山腰的小道而行,這是他尚且有些書生氣的時候常去散步的一條小路。過去這裏是一條便道,二十年過去了,這一條小路竟然一點未變,沒有變得窄一點,也沒有變得寬一點,斜立的坡上依舊是青青的草一直漫到坡底的小河裏,間或有星星點點的小花開著。隻是從小路上望出去,有許多高層建築擋住了建設的視線,當初一眼可見的區政府辦公大樓,如今隱在眾多的商業大廈裏幾乎是看不到了。

天邊一輪橘紅的夕陽,小路寂靜,碧草纖長。建設慢慢的走著,忽地想起一件事情來,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場約會。這個記憶像一枚長針,一下紮進了建設的心裏。

那麽突然地想起了當年,那個春天,在無聲地放下千葉之後,建設和麗娜的戀情無顧忌地升溫,幾乎天天下午七點就要相見,地點是建設剛剛分到的一間秘書室。麗娜每天下午來都是一身新衣服,兩個月下來都沒見重複過。麗娜一進房子就關上房門,熱烈地撲進他的懷裏,她蜷曲可愛的發卷磨蹭在他的唇邊,纖細的腰肢任他摟抱,那一陣子他不知腦子裏想起了兩個字:豔福。她的嘴唇上總是豔麗濃重的一層唇膏,建設每每得小心那顏色會蹭到他身上,但又忍不住的被那濃重的紅色**,往往就染得兩個人滿臉、滿脖子的血紅,對著鏡子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刺激。

就要結婚了,建設又一次在七點之前去了這條土路散步,建設穿了他學生時期最好的一身衣服,白色長褲,蘭白兩色相間細條紋棉質T恤,飄飄的,滿心書劍天下的情懷,建設耐心地在那裏踱著步,等待著麗娜穿花度柳而來, 他要飛步上前,將她擁入懷中。

建設希望麗娜能找到筆架山下來,他不止一次的暗示過,強調過:他有晚飯後散步的習慣,還從政府樓上指給麗娜看那一條小路。

但麗娜沒有找來,建設獨自在小路上來來往往的走,直到西山的太陽成為一輪橘紅,直到看遍了坡底的流水,坡上的小花。

悵然轉回辦公樓,在大門口就聽見了麗娜在傳達室裏嘹亮的聲音。

麗娜跨出傳達室就說:“你哪裏去了嗎?這麽長時間死哪去了,連個招呼也不打!”滿腔怨氣地就要走。

他到哪裏去了?二十多年過去了,他一直沒有回答他是去了哪裏,他也沒讓自己想起那一個失望的等待,他滿以為漂亮可愛的麗娜會找來,會給他一個默契。

原來,從一開始,他和麗娜之間就不存在默契。

建設為這一發現而震驚,頹然坐倒在路邊,慌慌亂亂的摸出一支煙來。從一開始,從那一次有心無心的測試開始,默契就不存在;思想起二十年來種種事,原來,他和麗娜之間幾乎不曾有過一次默契。原來,他一直和一個 “外星人”生活在一起。

西山的太陽,怎麽突然模糊成了一大灘水樣的橙紅。

為什麽之前建設總是不能發覺,建設深深地皺著眉頭,仿佛看見麗娜在他懷裏撥浪鼓似的扭著身子,在他憂傷惆悵、倦累的心靈上打滾撒潑。青春、美貌和**可以掩蓋甚至蒙蔽多少事實本相!

青春啊,為什麽不長久地存在!

天色暗下去了,建設的煙頭在暗夜裏一閃一閃,坐到屁股發涼的建設發覺自己成了一個怨婦,把這二十多年的婚姻從頭到現在的回想了一遍,從他每一次麵臨重大挫折時麗娜的雷霆咆哮,滿腹怨氣,到麗娜與建設的家人尤其是與母親相處的點點滴滴,再到麗娜對女兒的粗放管理。

建設摸了摸眼圈,才知道有些事情他明白得太晚!

沒有默契,即使是做敵人也很悲哀!

沒有默契,這樣互相磕碰、傷害的堅硬生活建設再也不要過了!

離婚。絕對的離婚。並且是立刻!

就像一麵光明的鏡子突然照亮了遠遠近近的一切,漫長的時光擦亮了那麵鏡子。

建設坐在土路上,夜色來了,蚊子飛舞,建設還是起不了身,已過不惑仰望天命的年齡了,建設卻明白了一件早該明白或最好永遠不要明白的事!

時間,這承載一切,消失一切的神!時間的手裏捏著一個結果,讓你長久的迷惑、猜測,徘徊,不到你受盡磨折時,決不打開真相明示於你。

那穿花度柳,優雅前來的女人隻會是千葉,建設一直在無意識地將麗娜當作千葉來看;他心裏固執地以為天下的年輕女人便會與千葉大致相同。

千葉在他的心裏喚起了深切的、層次披拂的豐富感情,如一株大樹一樣葉葉心心,根深葉茂。她喊他建設,輕輕的,像是一句讚美,一首長調,語氣裏有說不出的甜美,仿佛“建設”兩個字是那樣值得如歌吟唱。

“建設!”單是那一個親切、柔和的呼喚裏,已然是執手相握的美好情懷。

愛,真的愛情,從來就不是一種比較與取舍,不是報答也不是恩怨,而是那個女人模樣性情依著你的性情,甚至超出想象地貼合你的審美完美呈現,那個女人就是木千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