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強弩1

省台的都市新聞播出了一穿睡衣女人駕車與出租車相撞的交通事故,事故地點在北山市中心街,時間是晚上十點半,女人穿水紅色長睡袍,車是銀灰色的奧迪A6,車頭側部被撞出一個塌陷。女人被警察攔下,走下車來,罵罵咧咧、搖搖晃晃伏在車上,警察說你醉後駕車是違規,女人破口大罵,倒在地上打滾撒潑。警察要將女人扶至醒酒室,一名警察剛一靠近女人,女人就罵了一句北山話:“你給老子想幹什麽,滾你媽遠遠的!”女人的聲音十分清楚,仿佛記者和編輯有意將這一個同期聲放大。醉酒女人和塌陷車輛旁圍滿了閑人看客,有人大笑起來。想來還有電視屏幕前的觀眾也在大笑,這可真不失為一個笑料:一層富貴皮囊下原是粗糙與塌陷。

倒退十五年,這個製造笑料的女人還隻是清平縣長平川鎮一戶普通人家的女兒——李枝兒。

不普通的是這個女兒。

走出長平川十多年之後,枝兒完全過上了她所向往的高檔生活,房有四套,車有兩輛,夫有一人,子有一個、保姆常換,確保家中有能幹保姆一名。各式名貴時裝掛滿了衣櫃。

再說外圍,枝兒已經是一家大型國有企業的宣傳副科長李知,通過媽一次次的電話,通過長平川裏一些莫明其妙開始透著親熱、透著無理也占三分理的乞求,六七個長平川的年輕人在這個國有企業裏有了正式或非正式的工作。弟弟根兒自然是第一個沾了這光,成了集團公司銷售科的一名職員。而調李知進這家企業,提拔她當副科長的那個“我幹爸”呂副總在當上老總僅僅兩年之後,已經恰到時分地患胃癌歸於黃土。

枝兒喜歡那種感覺,到名牌服裝店裏,一下挑好幾件,說,“給我包起來。”然後再說,“拿好。”前一句是輕聲,以顯示漫不經心舉貴如賤的驕矜,這後一句是降調,是對隨同前來的丈夫或者保姆說的,透出怒則威至的治家派頭。枝兒走進商場,會那樣鮮明地感覺到:生活無限美妙,百貨大廈裏有著這麽多枝兒所需要的衣服,鞋子,化妝品,精致的臥室、衛生間用具。三寸高的高跟鞋輕點大理石街麵,風吹著枝兒緊束的腰身,揚起她鮮麗的衣袂,枝兒邁大步移小步,如今已是皆成風度;枝兒軟腰款擺,披著一頭名店裏燙染的卷發,戴著各色的太陽鏡,從頭到腳,從內到外,一身名牌,每一個細節都是經過枝兒仔細考核、搭配過的。不要說別人,就是枝兒本人,腰肢款擺的走著,

也會生出一種惶惑:我這個人是誰呢,還是長平川裏的那個女子枝兒麽?當然不是,她現在是李知,怎麽是那個土得掉渣的李枝兒,這種惶惑隻是一刹。一想長平川,枝兒就醒了過來,長平川是一個多麽美麗的地方,這美麗的內在核心在於能深刻提醒著枝兒目前的榮耀不僅僅是一點小華麗,而是真實的輝煌。

生活完滿到了無以複加。

功業輝煌,無比完美的生活是從一些邊邊角角、從不顯山露水的細節處現出破舊端倪的,如同一件錦繡絲袍,從衣角,肘底最先顯出被磨損,或者,竟然是脫絲起毛。

枝兒回到長平川,無意中拿起家中新換的戶口本,翻看著家裏其餘四口人的血型,信口嘟囔:“要看這血型的話,我就不是這家裏的人,媽,我會不會是醫院裏生的,會不會是你把我抱錯了。”一身名牌服裝包裹的李知還是那個聲音尖利,話不擇言,氣勢不讓人的枝兒,尤其是在長平川這個家裏的時候。

“放你媽的臭屁!”母親折翠巧猛地將手裏不鏽鋼小盆撂在石板鍋台上,好一聲嚇人的尖響。折翠巧嘴扭了幾扭:“你還嫌老娘埋汰得不夠!”

“你老人家是咋了!隨口一說麽,一句話你就這麽要人的命!”枝兒還在混笑。

父親李斌走出去了。房子裏隻剩下了母女兩人,母親的憤怒讓枝兒也很生氣,這個家裏,隻有母親敢跟枝兒叫板,枝兒裏裏外外、城裏鄉下的交往圈子裏,隻有母親這個女人敢跟枝兒叫板。

枝兒此時頗有些不服,平時你電話裏長一聲短一聲,讓我把你那一點銳氣也沒有的寶貝兒子工作安排了,再安排你了你指定的親戚鄰居娃娃的工作,哪一樁不是我不磨破了嘴,使盡了手腕才安排妥當,你人情作了,在村裏得了麵子了,反過頭來為一句話就罵孫子似的罵我!枝兒也惱了,一腳蹬上高跟鞋,門簾一甩出去了。

枝兒不知道,為什麽她在這個家裏就得不著一點好,聽不到一句溫軟的話,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從小到大她為這個家裏付出了多少!除了那年為花兒的事,她是錯了,不是也沒害著花兒麽;她那樣做,還不是為了這個家麽;她把自己墊進去了,一把淚暗咽了,自己脫了層皮才跳騰出來了,這事別人不知道,媽怎麽能不知道?媽不體諒她,心疼她,還在她麵前來硬的。

這就是枝兒生活了整整十八年的家,枝兒全心全意依賴的家。怎麽會是這樣呢,枝兒實在想不明白。

明白想起的倒是奶奶的一句話。奶奶肚子疼,已經十三四歲的花兒抹眼抹淚抽抽咽咽,枝兒拿了書,鄙夷不屑地要越過花兒去上學。奶奶就在這時叫住了枝兒。

“枝兒,你給我停一下!”奶奶躺在炕上,但那口氣哪裏像是一個病人呢。枝兒隻得返回奶奶眼前。奶奶還是側身躺著,翻起眼睛看著她說:“枝兒,往後,你把你的姐姐花兒、兄弟根兒招呼著,你要是敢欺負我的花兒,我可是有辦法你哩!你給我記牢!”這本是童年、直到少年時期極為平常的一幕。枝兒頂嘴道:“我什麽時候欺負花兒他們了?”奶奶立刻說:“我是說以後,從今往後!”

“曉得了!”枝兒也是惡聲惡氣回答。但是,兩天之後,奶奶去世了。枝兒驚呆了,在奶奶的葬禮上,枝兒不能不詳細回憶奶奶當時的每一個神態,越回憶,越是暗自心驚。這驚心隨著年歲的增長,不是淡忘了,而是日漸體現出一種四麵伏擊、八麵包抄的可怕力量來。

深夜,枝兒突然接到運輸科長打來的電話:折星星幾次將整車的原油盜賣,這一次,公安科也已經知道了,怕是有事了。

星星是長平川裏折家的子孫,星星家有兄妹五人,父親早死了,星星是老四,初中畢業後在家中閑晃到了二十幾,連個家也成不了,兩年前開始在枝兒所在企業的一個下屬油礦開車,不想竟然發生了這盜賣原油的事。

枝兒氣不打一處來,聽到敲門聲,正是折星星。星星一進門,一付氣憤樣兒:“哼,我的車讓公安科的那個瞎熊扣了,你得給我想辦法!”

枝兒看著他那半臉笑,半麵哀求的樣兒,氣得一言未發,揚手就給他一巴掌,星星一躲,使得枝兒的手掌就像是從他頭頂摸過。

星星驚得怒目圓睜:“你打我是!”

枝兒的驚是在手心裏,枝兒說不出話來,剛才手掌從星星頭頂帶過時,枝兒掌心裏感覺到了一個突起的皰,有小半顆乒乓球那樣大,那樣硬。

枝兒口裏罵著:“你個貪心不足的狗,一個月四五千塊進項不夠你家老的小的吃喝,在家裏閑吊時你是怎麽過的,你怎麽不把那油灌車給賣了,何必隻賣油呢!你不給我爭氣,盡給我添亂,我欠了你折星星什麽,你這樣氣我!”心裏卻是急切的想拔開星星的頭發看一看那個皰,看清楚。說著,手掌又半捂著,照著星星頭頂的大致部位蓋下去:的確是小半顆乒乓球那樣大,仿佛有骨頭在的那樣一個硬皰!

這樣的皰,花兒沒有,根兒也沒有;隻枝兒有!

星星見枝兒氣焰半散,又是下決心不肯幫忙的樣子,無奈退了出去。

枝兒一驚非同小可,那樣清晰地想起了小時候奶奶給她梳頭時的一幕:奶奶剛在枝兒頭上一梳,枝兒突然大叫:“疼死了!”奶奶分開枝兒發際一看,“啪”的將桃木梳子在石炕欄上一拍,梳子立刻成了兩半:“你這頭我給你梳不了!讓你媽給你梳去!”奶奶從來在媽跟前小聲小氣,這是唯一的一次在媽跟前壯大聲音。

而媽呢,放下正洗的碗,慌忙將枝兒拉過一邊。媽一聲不出,仔細分開好她的發際,拾起半截梳子,小心地繞過那個突起。

“媽,我頭上是不是長瘡了?”

“不,這不是瘡,也不是病,以後頭發長了就蓋住了,誰也不知道,枝兒,不要讓別人知道你頭上有個皰。爸爸奶奶也不能說,就咱娘倆知道!”

“為什麽?”

“因為,頭上有皰就嫁不出去了。”

從此,祖母的話裏就有了骨頭似的,總也惡聲惡氣的,這惡氣主要是對枝兒。枝兒那年才六歲,總以為是自己比弟弟和姐姐都優秀、好強,所以惹奶奶生氣。但一切似乎更加複雜。

枝兒心裏雨前走雲一樣想著這一切,無名之怒無處發,這時才發現丈夫還沒有回來,深夜11點了,徐順平還沒有回來。手機半天隻是空響。

“你在哪裏死著呢?”

“在外頭死著哩。”是懶洋洋的回答,一聽仿佛有電視機的聲音。

“快給我往回死!”

“正準備往回死呢。”還是懶洋洋的聲音,枝兒把手機摔到**。

徐順平進門,懶洋洋的說同事灌了他兩口酒,一付逆來順受、願打願罵的樣子。他瞟了一眼枝兒,滿嘴酒氣的說:“老佛爺,誰又得罪你了。”

枝兒說:“以後再灌了那尿水子,愛死哪兒哪兒死去,別回來!”

“知道了。”徐順平合眼就要睡去。

徐順平至今還是市日報社的一個小編輯,當初和枝兒同在一個廣告公司打工,多年後,才在枝兒的大力支持下在報社有了一份伏案的工作。順平生得文雅、俊美,性情平和,有一點小文采,永遠忙忙碌碌,腳不停點,但凡事率性而為的多,沒有什麽計劃,枝兒說他是隻動爪子不動腦子,幼稚得可怕。徐順平三十多歲,可喜總也體態端正,未發福的臉上俊美還是顯而易見的,名牌男裝穿在他身上,那是極合適的,他就像是一個被寵愛的寶寶,而且他這容貌,該當受到寵愛。

生活日漸成為一場獨自的衝鋒陷陣。獨自在風尖浪頭,少了必要的、相得益彰的陪襯,少了必要的微微仰頭的看客,這對於枝兒來說,生活簡直大失了意義。尋找看客的時候,突然發現徐順平作她的一個看客都是這麽提不上串。枝兒天生一個花旦,沒有看客,枝兒的一切折騰給誰看呢,不白費了那許多功夫。

生活突然成為一場無有觀眾的表演,這表演還有效果嗎?枝兒發現,她與這些看客的關係是不真實的,甚至,生活也不再真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