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癡心山穀2

山穀裏又是靜靜的了,花兒與牛羊雞貓、飛蛾、蝴蝶一起陪著兒子的童年。

男男已經五歲了,和這山穀裏所有的動物都成了好朋友。

男男伏在被窩裏,還在玩小貓,小貓蜷坐著,一身絨毛楚楚可憐。南男嘬起小嘴向小花貓吹氣,將貓的絨毛吹開一朵小花。又用牙齒咬貓咪的耳朵,貓咪彈一下耳朵,挪一挪,又眯了眼蜷臥。

“男男,不要咬小貓。”

“我不是真的咬,我假假的咬嘛,不疼疼。”

男男撫摸著小貓,“小貓咪,我最可愛的小貓咪!”

花兒笑了,男男那溫柔的姿態,讓花兒癡呆,癡女花兒一刻思緒敏捷如電,飛向了那個遙遠的養羊場。

“花兒,你就是一隻小羊羔。”他咬她的耳朵,輕輕的、癢癢的。

“男男,你可真像他!”

“我像誰啊?媽媽。”

“你像一個人,等你長大了一定是個很好的男子漢。”

“我長成了男子漢我保護媽媽,媽媽就是我的小妹妹。”

“我是你的媽媽!”花兒還在繡鞋墊,南場長不在花兒的生活裏,可是所有的生活場景裏仿佛都有一個南場長。花兒撫愛著兒子毛絨絨的小臉:“媽媽的小羊羔,睡吧!”

花兒曾經坐在奶奶的懷裏搖啊搖,童年的生命裏充滿了溫暖與嗬護;那個年長、細致的男人,給予她如同祖母一樣的嗬護。

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情感,癡呆的花兒卻將這兩份情感混為同一。花兒不相信南場長會真的忘記她,那樣緊緊地抱過他,那樣密密地親過她的南場長怎麽會忘記她呢!花兒相信南場長會在某一個時節走來,兒子在一天天長大,他怎麽可能不來。

因為童年的經曆,花兒的生命底色是暖的,很難讓她相信這世上的冰冷。

花兒和所有聰明的人一樣隻想找個自己稱意的陪伴,可是這太難,要找到一個和她一樣癡、一樣傻的人簡直太難了。

花兒就在這瀕危的窯洞裏,在命運的麵前,在羊絨販子等一些男人晝夜不死心的惦記裏,在貝貝與二郎的守護裏平靜地過著一天又一天。

男男常去小鎮上玩,花兒看到男男回來常有和人打架的跡象。誰若叫他是路生,說他是野娃娃,那可不得了,大人小孩,男男一律抓起土塊、石塊打,還告訴花兒,“我直把他們打到老窩裏!”男男總在舞弄彈弓,說要練功夫一彈弓就把他們的嘴打爛。花兒怕得不得了,要男男千萬別惹事。

事情還是來了。一次,折翠巧裸了上身換衣裳,偏偏男男看見了,說:“人家笑話外婆哩。”

“滾遠遠,哪裏來的這麽個小種子,這長平川裏哪一個敢笑話老娘!”折翠巧要說一個“野”字,到底不能太出口了,但男男已經聽來那意思了,低了頭,訕訕的,哀傷的樣子,

當即就說:“媽媽,回,咱回家!”

男男回到小山穀裏,終於大哭起來:“媽媽,我要爸爸,我現在就要爸爸哩!我今天就要!”

花兒沉默了,隨即篤定的說:“好,我現在就帶你去找爸爸。”

花兒拉著兒子,一步步向山穀更深處走去,男男將信將疑跟著,在正對懸崖的一麵坡前,花兒說:“你喊爸爸,你喊男男想爸爸,爸爸就會在遠處聽到,爸爸就會回答你!”

男男將信將疑,終於大聲的喊:“爸爸——,男男想爸爸,爸爸快回來看男男,男男是個好小子!”

喊聲暫歇處,果然有悠遠而哄亮的聲音:“男男是個好小子——,爸爸快來看男男——”

男男驚奇而歡喜,不斷的對著山崖喊:“爸爸——爸爸。”山穀啊,歡喜的回響著一個甜美的童音:“爸爸——爸爸——”

“南場長——你快回來!回來看男男,男男想你——花兒也想你!”花兒一喊,哭得跌坐在地上。

整個山穀裏都在呼喚著:“花兒想你——”

花兒淚流成河,多少的委屈,多少南場長一點也不曾知道的委屈!多少無法告訴南場長,更無處訴說的委屈!花兒太傷心了。男男驚恐地大聲哭叫。

花兒抱著兒子,連說:“媽媽是高興,媽媽是高興,爸爸聽到我們的聲音了,爸爸會來看男男的!男男,你要相信媽媽,相信爸爸!”

山穀啊,漸漸將呼喚傳到遙遠;

山穀啊,漸漸不再哭泣。

花兒背起兒子走出山穀。

“媽媽,男男下來自己走。”

“不行,爸爸回來了會說,怎麽把他兒子的毛腿腿累成這樣了。”

“爸爸真的會這樣說麽?爸爸會親男男麽?”

“當然了!男男是好小子麽!”

“男男,不要告訴別人我們在山穀裏藏著爸爸。”

“我知道!媽媽。”

花兒不知道的是,他的兒子已經長大了,在母親的痛哭裏,兒子嘩然一下就長大了。

山穀裏藏著爸爸,成為男男和媽媽共有的一個秘密,他們再也不願碰觸這個秘密。

山穀深處的回聲,回應著男男,男男小小的心裏有了安慰;愚癡的花兒,也從這一麵山穀裏得到了安慰,淚水洗淨了她內心的堆積;癡心的花兒,以為她的生活裏還有南場長,以為南場長還在記著她。

幾年過去了,折翠巧還改不了動不動就指責花兒,尤其是看見男男,就免不了要指花兒傻得無緣無故替人家生了孩子,卻連個人也沒認下。

花兒一句不回,心裏卻自知她認識他,她認得他的眼神,認得他白淨的胸膛,認得他瘦高的鼻梁,認得他說話時喉結的上下躍動,認得他喉嚨深處的一點沙啞,認得他常常輕皺著的眉頭。怎麽會說花兒不認得他呢,縱然是千百人之中,隻要他出聲,花兒就可以聽得出他的聲音;哪怕是在人潮之中,花兒也會認得出他的身影。

媽罵她不認得南場長,花兒在心裏輕輕的笑了。

花兒啊,那愚癡的心裏,也自有她看取人

生的一麵鏡子。

那個異鄉的養羊場,是花兒這一生走得最遠的路,在那裏完成了她今生最高最遠的旅行。花兒笑眯眯地睡去,笑眯眯地對自己說:我不傻。

男男上小學了,這個不知父親名姓的小外孫聰明淘氣,給外公帶來了許多快樂,李斌從心裏喜歡這個外孫的強悍,喜歡他像女兒小時候那樣又傻又天真的話語。李斌帶著外孫大模大樣的走在長平川街上,祖孫倆絮絮叨叨有說不完的話。

“爺爺,男男真的有爸爸嗎?”

“怎麽沒有,人怎麽可能沒有爸爸。”

“他在哪裏?”

“你爸爸在很遠的地方。”

“爺爺,那我和舅舅騎上摩托車去找!”

“那裏還沒有修通路,還沒有裝上電話。”

“什麽時候路能修通呢?”

“等男男長大了,路也就修好的,電話也裝好了。”

“那男男什麽時候長大呢?”

“聽媽媽的話,聽爺爺的話,好好念書,很快就長大了。”

“我要明天就長大!”

“那可不行,人都得一天一天慢慢的長大。”

“氣死人了!”男男說。

長平川鎮據記載在西魏大統十二年(546年)鎮內曾置綏德縣府;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築成“寧川堡”;後一度時間因鎮上所居折姓人氏增多,也稱作折家坪鎮。折家坪鎮地處清澗河之濱,依山傍水,地勢開闊,交通便利,是清平縣城的西門戶,自古多小商小販,也是兵家必爭之地。後來,也因交通發達,鎮上人多出出進進做生意,不免有遭不測的,鎮上一年老退休文人,深愛故鄉,歸來鄉裏,多次上書請求有關部門改名為長平川鎮,一來照應當地十裏平疇,清水澆灌,宜種宜養,再者以求百姓安康福壽,取長平久安之意。政府尚未正式批文,口口相傳,百姓先叫開了,從此鎮上人口平安,醉鬼減少,生意順當。恰值那一年撤鄉改鎮,於是折家坪鄉就由官方更名為長平川鎮。

長平川鎮曆來有遠近知名的“騾馬大會”,周邊綏德、子洲、子長、延川等縣的商人以及十裏八鄉的居民趕著騾馬、牛羊等畜物到此交易,鎮上人口驟然增多,萬頭攢動,好不熱鬧。 現在四十歲上下的人還依稀記得兒時所經曆長平川“趕會”的盛況。長平川每年農曆二月初二、八月初二兩度廟會,平時二、五、八為集日,逢會遇集,周邊居民天蒙蒙亮就拉著各種農副產品從不同方向湧來,各類商販早早在街邊撐起帳篷,擺攤設點,一字排開,前不見頭後不見尾。到處是做買賣的人群,說笑喊價的,手擋在衣物底下捏碼還價的,圍著看熱鬧的,牲口亂踢,人流來回流轉,引得黃塵飛揚。

一條窄窄的老街上,青年男女借機相親驗人的,或並無媒人上引見,自己穿了新衣裳滿街遊走偷相觀看遞話的。總之,上萬人口,各忙各的,直到華燈初上,鎮上人家的尿桶提回來了,周圍村莊趕會趕集的才漸漸散去。

長平川鎮年年歲歲永存,忘記了這裏走出去的戰將,留洋執教的教授,生意火到幾個省城的大商人,又能如何能不忘了花兒!

在這個靜靜的山穀裏,隻有牛羊狗陪著花兒的歲月。一晃,長平川鎮突然記起了一件事:那就是花兒生的那個路生兒子考上市裏的重點初中了。真是各人自有各人命,那憨女子生的個娃娃,單人單手拉扯的個娃娃,偏偏就是個好樣的。

男男要去北山市實驗中學上學了,得花不少的錢。李斌說,初中在鎮裏上是一樣的,或者在縣城裏上也省不少錢呢,孩子來還要上高中。但花兒不聽父親的話。

“爸,就讓他到市裏念書吧,南男不是咱長平川的娃娃!”花兒努力一笑,淚水在笑臉上滾動。

“爸聽你的,爸聽你的。錢的事爸爸想辦法!”李斌突然明白,他的這個女兒在路生身上寄托了多少的期望!連當父親的也以為,這個傻女兒帶著小狗一樣的外孫在長平川裏坦然的出出進進是早已經不在乎一切了。

在男男上學前,戶口本上的名字也改了,李男男改作了:南男。

臨行前,花兒對幾乎和自己一樣高的兒子鄭重叮嚀:“你姓南,你有爸爸,他活著,活得好好的!”

“我爸爸在哪裏?他叫什麽,我要去找他!”

“你永遠不要問媽媽,不到時候,媽媽是不會告訴你的,你問也沒用。你爸爸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比這長平川哪一個爸爸都了不起!隻有等你考上了最好的大學,你爸爸就會突然降落到你的麵前。不,我要我的男男突然站到他麵前去!”

“媽,到時候我讓咱貝貝、二郎狠狠咬他!”

“你怎麽能這樣?”

“我就要這樣,我恨他!”

“媽,我爸爸上的什麽大學?”

“北方大學,在省城呢。”

“省城算什麽,媽,我要到北京上大學,讓他好瞧!”

“對!我的男男就讓他好瞧!”

花兒要送自己的兒子到市裏上學了,這路,花兒是走第三回。

花兒將兒子帶到了妹妹枝兒的單位門前,但是沒有進去。她告訴男男,小姨就在這裏上班,但不到萬不得已,不到實在無路可走,絕不要去找她,絕不要讓小姨知道南男在這裏上學。“南男,除了媽媽,不是所有人的都是你的親人。”花兒覺得,她是把自己學到的所有學問都告訴了兒子。

南男是長平川寧寨河裏的一隻小蝌蚪,現在,他長出兩條小小的腿,遊向大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