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癡心山穀1

靜靜的山穀裏,李男男還是過著如常的日子,可是花兒已經感覺出了這日子的不再如常。

花兒讓父親把大黃牛賣了,將2000元還給了同根。李斌去還錢,隻說自己的女兒沒這個福氣。

史同根答應了劉家岔的劉二女,這事說起也快有三年了,滴滴達達的吊著,二女高高大大,手腳利落說話爽脆,一看就是領導男人過光景的架式,年齡又長著史同根一歲,有一個女兒已經上初中了,也還有他爸在煤礦上得來的撫恤金供養。兩人找了各自族裏的幾個長者吃了一頓飯,婚事就算妥當。

夜裏,同根脫了衣裳,就要合衾,突然說:“我們鎮上有個女子花兒,她的事你知道吧,我幫她幹了這兩年活,你也知道吧!這以後我還去幫她,她不叫我也去幫她。你要不放心,你和我一起幫她。你放心,那是個瓷心眼女子,碰都不讓我碰一下。”

二女在被窩裏一臉紅潮:“我有啥不放心的,天下俊婆姨一茬哩,是誰的就是誰的;不是你的,等上兩輩子也沒你的份!要不我怎能到了你炕上。你心放到肚子裏,咱兩個好好過,花兒就是咱兩個人的妹子。”

同根一聽,將燈繩急忙一拉。

劉二女勤快能幹,又是烙餅,又是擀長麵,飯食換著花樣兒做,隔三差五問婆婆的冷暖,將蓓蓓從奶奶那裏接回,把同根更是當兒子一樣護著疼著,騎摩托要同根走慢些,種田要同根趁太陽偏了再去。黑條絨布鞋一氣給同根做了六雙,同根說:“現在誰還穿那哩,功夫錢都不夠。”

“穿不穿,是個念想,那時候出嫁,不得做幾雙鞋麽,那時候憨著哩,給他做了四雙。我給你做六雙,六六大順,再說,去山裏收割鋤草,穿上舒服著哩。”

花兒來給同根送粽子,叫著嫂子,兩個女人有來有往,有說有笑,像是親姑嫂一樣。史同根被一個女人拋棄了,又被兩個他喜歡的女人喜歡、信任。史同根蹲在壩梁上望著灌漿的麥子,在心裏嘀咕:何必在那個輕浮忽哨的女人跟前逞一時之強呢,爭那一口閑氣呢,走了穿紅的,自有那戴綠的來,做下好事,自然有好報。若不是生下個女兒蓓蓓,叫同根怎麽再想起她呢;那就是老天專門派來糟踏他的女人。那不是他的婆姨。

劉二女來了一年多,遮遮掩掩生下了一個胖小子,七斤二兩。長平川的婆姨男人都說,同根這下逮得了。

長平川李斌的二女兒枝兒也要出嫁了。陪嫁之多,震動了一個長平川,震動的原因,一是哪怕陪嫁一個洗臉盆、香皂盒,枝兒媽也要沿著一道街幾次三番描述那大小花色、更不忘記說這件東西的價格。有細心人算過,陪嫁要達到近十萬元。聽說還在市裏有房子有車。李枝兒那個模樣,偏能尋得著這樣的好人家。枝兒媽把嘴一扭:“婆家,窮得就一個老不死的公公,一個嫁不出去的妹妹,還不都得我枝兒招呼著。”

出嫁時間之奇特,也叫人說道,不在臘月,不在正月,卻在六月天氣;這麽熱的天結婚,是有什麽事等不及了。眾人並不開口,折翠巧偏偏要多此一舉,見人就解釋,趁著暑假根兒回來了。李根兒在縣上念高中,三十裏路就到,什麽當緊的事。

枝兒大學畢業三四年光景,早先也沒聽說尋下個什麽好營生,怎麽就有了這麽多的陪嫁,眾人誰也不方便言語了。

枝兒媽大吵大叫為即將舉行的婚禮造勢,不想就在婚禮前兩天,家裏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爭吵對於這個家來說並不希罕,叫人驚奇的是爭吵的雙方。

婚禮早幾天,花兒便來到鎮上母親家裏,聽折翠巧差遣做這做那。枝兒反複清點她的陪嫁,並拿出幾件衣服要花兒試穿。

“花兒,這幾件你試試,要合適就給你,你看你穿的那是些什麽爛髒衣裳!”

花兒沒應聲,隻是笑了笑。

“花兒,姐,叫你試衣服呢,沒聽見!”

花兒還是笑了笑。枝兒這回注意到了,那完全是冷笑,不屑一顧的神氣。

枝兒已經很不悅了:“就知道個傻笑,好歹不分。傻子!”

“你隻管你自己精去,在我麵前你放尊重些,尤其是男男在跟前的時候,以前是不和你計較。”

“你瘋了,你竟然敢這樣跟我說話!連一個憨憨都敢罵我!從小到大不是我招呼著你,你早讓人家欺負得沒皮了。”

“你是衣裳穿得好,到底是誰沒皮了誰心裏清楚。”

“你在說什麽,你個傻子!我不敢殺了你!”

“你敢,你當然敢;這家裏,這世上就沒有你不敢的。這家裏就你和媽是人,我和爸、根兒就不是人了。你們當人當累了麽,也睜開眼看看吧:別人也不是羊。”

“花兒,你!”折翠巧趕緊拉住二女兒,姐妹倆的架式是要打起來了。

“我是傻,我首先就在你們兩個嘴裏、眼裏傻得連東南西北也分不清了。有了你們兩個,我和爸爸這輩子就別打算做人了!我再傻,我也沒把自己賣了當錢使!”

“死花兒,你嚼什麽呢!”折翠巧罵著,聲裏突然是哭腔。

“虧你還是我媽,和枝兒合著夥把我送去當人家案板上的肉,這是人做的事麽!枝兒是你生的,我不是你生的!好,你狠心,你的心這麽狠,你到底害了誰呢?你作害不了我,你作害的是那你聰明絕頂的枝兒。”

“我打死你這個憨憨,你咋不早一點死呢!沒一點的個用,還盡壞事,看我不打死你!”折翠巧說著就劈頭就朝了花兒打去。花兒一閃躲過,叫道:“我是憨,我該受你們的氣,你們再要在我的男男跟前強梁霸氣,話裏糟蹋人,我就全當我沒有你們這好親人!”花兒一把拉著兒子走出了。

“枝兒,你別理那個憨貨,她瘋了!”

“媽,我怎麽覺得花兒這麽多年都是在裝憨!那個鬼男人到底是個什麽東西,他給花兒腦子裏灌進去什麽了!”枝兒跺腳哭罵,枝兒怎麽能想得到有一天會被花兒反駁,更不用說是罵。

“你看那個野種,媽,越看我心裏越毛!”枝兒叫道。

男男聽到這話,摔開花兒的手,跑到枝兒跟前,一字一句地說:“二姨錯!我媽媽說,不是爸爸的孩子生在爸爸家裏才叫野種,男男是生在媽媽家裏,不是生在不是爸爸的爸爸家裏,所以,男男不是野種!”小嘴巴在認認真真的在講道理,沒有一絲的畏懼。

“媽,我的媽呀,見鬼了!”折翠巧眼看著外孫撒歡似的追花兒走了,叫道。

李斌看著小外孫跑出了大門,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像是過足了一場煙癮似的。折翠巧哄勸著大哭大罵的枝兒,狠命的扭了丈夫一眼。

這一場激烈的爭吵讓李斌稀奇地胸也不悶了,精神氣也好了,在家裏又是閑人一個,於是想起該自作主張的理一件家事,他要去勸說花兒參加枝兒的婚禮。李斌來到山穀裏,先和外孫在院裏玩了半天。

“花兒,你實在不想去就別去,有我說。”

“爸爸,我知道應該去,就是一看見枝兒就覺得生氣!”

“你不要過於較真,姐妹情,一張紙,要是不待見她,你可以不把她當妹妹,隻當是個鄰居,到那天去應個卯就是了。”

“我很奇怪,她是我的妹妹,我怎麽覺不出一點親?”

“你就當你沒有這個妹妹!”李斌的話很幹脆,爸爸何時這麽利落過。

出嫁的日子眼看就要到這了,花兒和枝兒吵架的事情才壓下去,李斌竟也要挑起一件事情來。

枝兒在家的幾天裏,炸炸呼呼,指指點點,就像這家裏突然來了一隻金鳳凰,緊張得一個院子的人與物都沒個合適安歇處,連舊了的泥牆皮也要羞慚得掉下來。供這個女兒上了一回大學,她突然間就學會了做一個富人,枝兒那種極其搶眼的,一天三換的穿戴叫人眼煩;那一幅活著做遍,死了無怨的架式,吃喝穿戴,極近炫耀,連走步也扭扭達達自照身影,活脫一個年輕時的折翠巧;性情又是這家裏除了娘,誰也不看在眼裏的老子家中第一。李斌越看越勾起心中舊嫌,越看越氣不打一處來,這倒也罷了,幾天功夫就出嫁,沒必要再惹不愉快。

這一天,又來了村裏女伴、嫂子看嫁妝,枝兒又用普通話脆生生的說:“這是我幹爸給的。”

“我幹爸!”李斌一聽此話,急忙走出院子。哪裏來的這麽個種子,這個年年愈發乖張、天天漸添囂張的女兒,每叫他一聲爸都覺得是一種折磨,況且現在一口一聲:“我幹爸”。李斌聽了,猶如陰雨天淘廁所,大糞的氣味陰鬱不散。李斌幾近要吐。

忍了再忍,李斌還是在老婆折翠巧跟前開了口:“讓你那個女子別在這裏叫喚什麽幹爸、濕爸,我聽了想吐。”滿準備好了聽老婆做飯時間全程的指鼻子臭罵,或者一場滿院大吵大鬧,沒想到,折翠巧隻是從牙縫裏擠出了低低的一句:“你就往下死!不要說吐。”

枝兒的婚禮上,雖說陪嫁多是一些空空的電器包裝紙箱,但物品之多,衣服被褥等零七碎八,竟然是來了八輛車也滿滿的;枝兒穿的也不一樣,是婚紗。濃妝之下,顯得枝兒真是愈發叫人不忍心細看,布滿紅血絲的臉像撒了一層霜,粉是粉,臉是臉,一個不服氣一個的樣子,其間的鬥爭較量已是十分的慘烈,脖子以下,全然是舊有的暗黃皮膚。偏偏又有一個小女子幫枝兒提著婚紗的裙擺,在院子裏走來走去,紮紮煞煞,滿院子都是枝兒的聲音。鄰居嬸嬸嫂子們不免以手掩麵,竊竊耳語。

叫鄰居們看著奇怪的還有花兒,遠遠站在院子一角,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說。花兒穿著淡粉色碎花棉綢連衣裙,腰後係著蝴蝶結,半高跟黑色涼鞋,一束秀發,隻夾了一個淡粉色花發夾,鬆鬆的垂著,從頭到腳的清新鮮豔,來迎新人的男子個個向花兒側目,其中一個中年男子,未免叫鄰家嫂子們笑話,這男人真沒情形,哪裏像是見過世麵的城裏人,活了這麽老小,大概就沒見過我們花兒這麽俊的女子!隻見他將花兒從頭看到腳,始終就站在離花兒不遠的地方,又偷眼看花兒的腳後眼,連那腳跟也是粉紅色的嬌嫩。花兒大大方方的讓他看,一雙美目,長長的睫毛,悠然眨動,是兩朵會說話會舞蹈的花,白裏透紅的肌膚,這自然的造化,真叫人目不移,神被牽。小小的紅潤的嘴唇,隻是笑一笑,夠叫那人看半天。那個中年男人最後還是忍不住問大嫂們:“那位是新娘的客人?”

“什麽客人,她就是這家裏的,是枝兒的姐姐。”

“一點不像噢。”中年男人妖嬈地說。

花兒哪裏像是一個姐姐呢,她比客人還客人,那般持重地站閑站著,隻她手裏牽著兒子,朝來的幾個客人笑著點點頭。或一直的跟在兒子左右。家裏忙碌的事情,媽叫一聲,她應一聲,做完了,又閑站著,以至於媽也不叫她了。直到鞭炮陣響,枝兒要出閣了,親人,近親圍上前去,花兒還是牽著兒子,遠遠的站著,神色未動。讓前來迎親的男子們一路走,一路不免又轉過頭來望了好幾回。她婷婷而立,一麵安靜,胖胖的兒子,拉著媽媽的手,小腳踢來踢去,嘴裏在說著一些無意義的音符,或者是淘氣地吹動嘴唇,故意吐出唾沫來。實際已經望不清眉眼了,那個中年男子還是回過頭來,望著那一個淡粉色的楚楚動人的身影。是哪個男人有這樣好的福氣呢,年輕美麗的女人,胖胖的頑皮的兒子。

新人走了,院落裏的熱鬧一下子透出了凋零。花兒放開兒子手,係上圍裙,前後左右的忙起來,辦事的、跑堂的要找東西,要歸置物件,一律隻問花兒。

折翠巧擰了一眼大女兒,氣咻咻的回窯裏癱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