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談判4

關梅梅流產不到一年,又懷孕了。關梅梅要生孩子,建雄吞吞吐吐,說不出一句爽快話。別人先沒說什麽,唯有關梅梅的姐姐關春梅認定妹妹這次如果再流產,以後就不能生育了,強硬要建雄娶關梅梅,飯館幾近成了談判場所。

關春梅前幾年還僅僅是一個遠嫁外鄉的農村婦女,丈夫張廣這幾年做倒賣煤炭的生意,紮紮作響的一下就家產幾百萬,省裏、市裏買了房子,縣城裏修了別墅,錢多得兩口子閑來無事,隻是渾身添金增膘,恨不得造一件事出來磨磨精神,偏偏出來了關梅梅懷孕,而建雄又態度含糊一事。這事在關梅梅的父母聽了唯有歎氣,關春梅兩口子卻氣憤不已,姐夫張廣認為小姨子的事情會這樣窩囊,簡直就是沒把他這個有錢的姐夫放在眼裏。

談判之前早已經通過關梅梅遞話,要建雄離婚再娶,姐夫張廣出四十萬買一套房子給建雄。建雄一聽此言,自尊心立刻大受損傷,建雄在兩個兄弟麵前的自尊是英俊孔武,有一個秀禾死心塌地跟他,如今雖說沒有四十萬,但也不是要靠人施舍錢財混房子住。應付著關梅梅,心中對此事早已經是多了厭倦,三天兩頭的喝酒。

談判進入正式程序是在夏利錢莊四樓,關梅梅、建雄與關春梅夫婦,建雄前一天喝了酒,還在餘醉中。

關春梅坐在床邊,張廣進門不久就躺在了**,關梅梅和建雄分左右坐在靠窗的圈椅上,中間是小茶幾。兩個男人相對,姐妹倆相對。

先說話的是關春梅,苦口說妹妹如何癡心,要不是犯糊塗,也不至於下嫁一個農民,話又說回來,隻要生意好,農民又怎麽了。建雄半天無語。關梅梅哭道:要是建雄不要她了,她就不活了。一直未說話的姐夫,突然將桌子一拍說:“你到底怎個意思,這個事情怎麽解決!”震得茶杯在床頭櫃上打顫,三個人都愣了一愣。

建雄說:“你這麽著急幹什麽?關你痛還是關你癢!”

“你給老子胡嚼!老子一槍嘣了你!”唰拉一聲端起了獵槍,獵槍本是立在床頭櫃邊上的。

“你放下,你把你那勞什子家具放下!”關春梅揮手急叫。

建雄望著張廣那激動的麵孔,漸漸的臉上**開了一個笑來,是無聲的,不屑的笑。

張廣的槍還端著,“你給個痛快話!這件事怎麽處理?”

“我不知道!你們愛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建雄伸手拿茶杯,建雄將茶杯放在了右邊窗台上,建雄已經對關梅梅厭惡到不願一同放茶杯,還是僅僅是一種下意識。

“放下!你放下,死你哩!”南建雄眼角邊掃見關春梅手模糊地推了一下,忽聽見砰一聲槍響。

關梅梅雙手攤開,胸前鮮血汩汩的冒。

關春梅大哭,建雄幾近暈眩,要抱起關梅梅,才知渾身軟得沒有一點力氣。愣著,才想起打急救電話。

張廣見建雄拿起電話,醒了過來,跳起來趿拉上鞋滾石頭似的跑了,樓道裏一陣亂響。

錢莊管理人員湧進來,建雄看關梅梅的臉一時比一時蒼白下去,胸前還在流著血,跪地抱著梅梅的腿痛哭。關春梅撕心裂肺的叫著:“梅梅!梅梅!”

120急救車來了。幾分鍾之後,醫生走出了搶救室,關梅梅再也沒有醒過來。

關春梅在樓道裏哭得失聲:“梅梅,是姐姐害了你!是姐姐害死了你。”

院子裏,南秋山老兩口在攤曬穀子,南秋山現在不指著種地生活,但香穀米一直種著,兩個兒子、還有城裏幾個南家、常家的侄兒侄女,南秋山常年供著他們小米。南秋山對他們總是那一句老話:米難認哩,你們買的不香。

電話響了,照例是老伴起身去接。

“咋,要叫你叔呢,怎麽了?”

“他爸,他爸,你呀!飯館裏來的電話!”南母一聽要老頭子,就知道又是她管不了、聽不懂的大事情,且十有八九是不好的事情,心裏想問清楚,又唯恐誤了孩子們的事,急忙招呼老伴來聽。電話裏就是有洪水猛獸,老伴也會給擋住的。

南母虛弱、緊張地傾聽電話裏的聲音,聽著老伴的答話,品著老伴的神色。從老伴的臉色看,飯館裏出大事了!老伴放下了電話,南母一雙眼睛孩子一樣瞪著,聲氣低微的問:“怎麽了?”

“唉,那個女子,那個關老師歿下了,槍打死的。別怕,別怕!不是咱建雄,是他姐夫。尋上兩個錢,我立馬上城裏,不敢讓建雄著了怕!你給秀禾說一下,安安的在家裏,再給老大說一下,讓他有個準備,算了,我說。總有個我呢,你別怕!”

老倆口正翻箱開櫃,手忙腳亂,秀禾一撲進來踏在門檻上:“槍把誰打死了?建雄出事了?建雄怎麽了?啊爸爸!”說著淚水雙流。

“不是建雄,是他姐夫,建雄沒事。你們安安的在家裏。”

婆媳倆匆匆收拾衣用,南秋山帽子一戴,皺著眉頭,弓著背,趕緊出門。兒媳婦緊跟在身後,南秋山道:“你去幹什麽!”

“我去街上取點錢,你帶上!”

“等我去拉完了再說,先不忙!”

“我送你去城裏!爸爸,我怕你暈車。”

“我不暈。這兩天千萬看好小誌,看好孩子們,你們誰也別上城裏來,解下了沒!”

秀禾站定了。關梅梅死了,關梅梅真的死了麽,秀禾驚得心裏吸著涼氣,好像是她害死了關梅梅!想到自己往關梅梅身上潑熱菜湯的事來了,想到在大街上她踢關梅梅的那一腳來了。建雄會不會因此被公安局抓了!

南秋山來到南記砂鍋王店,正逢上了好大一個場麵,關家一幫年輕媳婦、年輕男人站在門外,吵吵囔囔要砸砂鍋店。廚師小白站在門前台階上,說他真的沒拿鑰匙,昨天一出事,老板就把門鎖了,他今天早上還憨乎乎的來上班來了。

看見了南秋山,小白一跳下來,走到跟前,急切耳語,扶南秋山走上了石階。

南秋山不高的身材,努力抬起弓著的背,目光在男人堆裏一掃,說了一句:“這裏頭誰是咱梅梅的親人?”

人群瞬間一愣,接著是七嘴八舌:“我就是,我們都是!”

南秋山沒接話,轉而問廚師:“建雄呢!”

廚師一時不知,隨便應了一句:“不曉得,大概在醫院裏。”

“大概,不要大概,你叫他這兩天哪裏也不準去,老老實實守在梅梅跟前,那還不應該麽!不是他打死的,他就沒責任了?退一萬步說,就是沒責任,情義也沒有了?”一攤人未反映過來,南秋山又問:“咱梅梅的哥哥來了沒有?”

人群中一個男人微微動了動,聲中帶泣:“我妹妹還沒活人哩!”

“他哥,我最心焦的是親家母,我怕你的老媽媽聽了這個消息受不了!”梅梅的哥哥一聽,隻是擦淚,再說不出話來。

這時,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你這個老漢說得幹油不蘸,不是你們建雄,我家梅梅能有這下場!砸!今天非砸了這館子不可,盆盆碗碗一個不要留!我們梅梅死了,倒叫你們好活!砸,你這個鬼老漢給我讓開!”

眾人又**起來。南秋山道:“盆盆碗碗沒性命,不過兩個錢的不是。要不砸,還能折變兩個錢,把咱們梅梅好好抬埋了!梅梅他媽,老人家養老總得有兩個錢吧!今天來給梅梅出氣的人都是我老南的親戚哩,親戚們,你們想一想,咱梅梅的這命是不是就送在出氣上?有什麽事、什麽氣,咱們坐下來慢慢拉,梅梅他哥,你說呢!”

建雄在派出所裏,與關春梅一起問過筆錄後,建雄被關進了看守所。

在一間小旅館裏,南秋山獨對一屋子人展開了談判,關家兄嫂親戚的重點在於賠償,南秋山的重點在於將關梅梅順利安葬。一場談判在發怒氣,鬥狠話,拉家常之間夾雜、輪轉。每到飯時,必有南家的大兒子按時按點前來,招呼大家去吃飯,茶也帶來,香煙是整條的掰開了一盒一盒遞在男客們手裏,飲料也是整箱箱子搬來,讓女客們盡量用。

南秋山說:“咱吃飯去吧,都是親戚,吃飯著咱也能拉哩,本來咱們可能還有好多機會遇呢,誰能想到,怕是咱們隻遇這一回了。”

清涼山派出所的張所長幾乎天天來調解此事,說接到報案,派出所裏已報上級公安局,發出通告,追拿凶手張廣。

南秋山說:“張所長,法律的事我不懂,我隻是想,關家已經歿了一個女兒,再不要讓一個女婿四處逃亡回不了家。那張廣人年輕一時失手,要想開槍,也是要打我家建雄,並不是針對關梅梅。”關家人一聽,當時覺得安慰,再一想,是話裏頭有話:關梅梅的死,純屬於其姐夫張廣開槍誤傷。

“老叔啊,私下的情理是這樣,可不管什麽原因,哪怕就是槍支走火傷了人,我們也要追究責任!”

關春梅親眼看著妹妹死去,摸著妹妹的體溫一點一點涼下去,悔恨得幾天不敢見人,後來才坐在談判的角落裏,聽見了南秋山與張所長的對話,正觸在心痛處,失聲哭起來。

南秋山款言勸說春梅,世上沒有後悔藥,那楊廣想來罪不至死,還是安排好梅梅葬事,梅梅母親的養老為重。

談判終於進入不能再退的階段,特別再請了張所長、李警官兩人參與調解。

關家提出要將梅梅葬入南家祖墳,一個飯店全折變了給關家,因為這幾年來,關梅梅和建雄已經是事實夫妻。

南秋山說:“按理說,你們關家提出的要求也不過分,死者為大!但你們可能也聽梅梅說過,建雄和家裏的婆姨一直就沒有離婚,我一個當老人的要讓死了的心安,也不能讓活著的心不平。按公家的法律來說,咱梅梅還不能叫合法;按古禮來說,家裏那個是明媒正娶,小子都十幾歲了!飯館開始投入是我那個三小子的五萬,清了這五萬,建雄的那一份全歸了關梅梅也是極有限的。況且這幾年租房子,還有那房子裏的一應電器家具、鋪鋪蓋蓋,吃吃穿穿,哪一樣不是錢!”眾人無聲,南秋山又說:“抬埋咱關梅梅的錢,我拿出我的棺材底兒來,一萬塊;建雄的飯館裏,一半的錢也罷,安慰梅梅老母親也罷,我作主張,盡本事再抽出兩萬塊來,也已經是一塊鐵了。”

關家人吵著不服,南秋山說:“兒子大了,我隻能管到這個程度,我要能管得下兒子,哪裏會上兒子沾上這事呢。你們若不接受不了,隻管等到建雄出了看守所你們再和他說去!我就把一個兒子先交給公家,再交給你們關家!”一把捏滅了煙頭扔在地下。

人群裏那個尖利的女聲說:“那這回要死的是你家建雄呢?”

“你還真說對了!這回要死的是我家建雄,那就是故意殺人,我老漢半毛錢不朝人要,就要那張廣給我頂命!自家姐夫打死了自家小姨子,我老漢七八天裏苦口婆心還怎麽都說勸不下你們了!算我剛才沒說,你們找公家判去,公家判我們該出多少,不夠了我去借,多餘的一分沒有!”說著撿到帽子要走。

一屋人愣著,關春梅突然跪地,一把拉住南秋山,泣不成聲。

南秋山扶起關春梅。道:“我老了,不跟你們鬥氣,我為什麽要跑來處理這件事,我那大小子要來,我沒讓來!我那大小子在政府門上十幾年,上訪告狀的,投人接嫁的,什麽紮把德舞式的人沒待承過,什麽勾勾扯扯的事沒經見過,寫寫算算十幾年,公家門的事情也不知道理論了多少,這事情我不來就滿能行哩。但我說我活著哩,叫我去,為什麽?就是怕你們年輕人爭強鬥氣,再生出事來!不鬥氣,梅梅能有這事?梅梅的死,不是一件能不能撈兩個錢的事。隻是讓建雄盡一份心,我作為一個老人,也給這不在人世的孩子一點心意!事情出了,終該是妥善解決,梅梅走得那麽慘,咱們還能再不讓她早點入土為安!”

張所長也開了言,說鑒於這一事件的特殊性,以兩家人自行溝通為主,如果兩家能互相體諒,妥善解決,是再好沒有!於是引領一行人到派出所寫好合約。

眾人散去,張所長說:“南叔,這幾天我觀察你,你句句都說在點子上,你以前在村裏負過責?”

南秋山看見大兒子已在門外找了車等候,說:“負什麽責哩,就負個老婆娃娃的責,還給我出這大亂子。”

張所長說建設,“你爸,幽默哩!”

建雄出了看守所,方知關梅梅靈柩已經出城,冥婚與郊外一病亡的少年郎,男家將葬禮當婚禮,送關家六萬塊陰聘禮,響吹響打下葬。建雄原本想著扶梅梅靈柩還鄉,一盡情義,竟忘了梅梅是未婚女人,怎麽能獨自葬在家鄉。好好一個人,突然死了,突然又葬至別個男子墓室,從此陰陽兩隔,陰陰也兩隔,建雄深覺心灰意冷,就是一場遊戲似乎也做得太不像,太荒唐了。原先租來的房子裏,被關家人洗空,連一塊床板也沒有留下,建雄隻得退了租房,也無顏回鄉見人,就在飯館裏支了一張床,兩三月間悶悶無精神,飯館也是氣息奄奄。

南秋山再次來到飯館裏,給兒子送炸油饃,也來探探兒子聲氣,看兒子想不想和他說句話,拉拉眼下的事。兒子大了,再不是小時候那個可以頭上摸一摸,屁股上踢一腳的家夥。這家夥長成了叫當父親的傷神的一個敵人,一個親切得舍不得下手的敵人。兒子越大,越多了表達關切與愛護的艱難,當父親的心永遠是柔軟的怯弱的,南秋山可以說事拉理、舌戰雜七雜八的歪說,就是沒法在自己的兒子麵前準確表達心情。老人家隻在心裏無聲的念叨著:你小子就是脖子扭著,就是覺得老子不親你!你哥、還有小建,哪裏就妨礙著你這茬莊稼了!你自己不上進,兄弟們上進了你還不高興!我通共有幾個兒子,就顧得上偏三向四!我能像小時候一樣,背著你們拉著你們!你小子要再有一個娃,你就知道哪個是親,哪個是不親,大指頭掐上疼裏,小指頭掐上也一樣的疼哩;說你好就是親你,罵你兩句就是不親你,你還不如小誌,小誌還說爺爺打他也是親他哩。

南秋山在沙鍋店裏慢騰騰吃了兒子端來的一個瘦肉丸子火鍋,兒子一會兒進來站站,一會兒又走,忙得就不肯坐下來。南秋山看起來是長談無望,便簡明說道:“你抽空回回家,事情了了就了了。你媽和秀禾前一晌去了人家飯店裏,說是去給你叫魂哩,怕把你嚇著了!你大了,想怎麽做事我不說了,我就給你說,秀禾一聽你出事了,當時就哭,就打發我來看你,忙忙的跑到信用社裏去取錢。這回的錢,秀禾兩萬,你哥一萬,吃喝、住店、醫院裏,也得一萬,也是你哥。你好好振作起來,把錢一一還了,自己的責任自己擔起來!路還長著呢,你媽一天到晚就是念囔你哩!”

南秋山要走,建雄無話,隻是給父親裝了一條煙。南秋山說拿上兩盒就行了,兒子偏要塞進包裏,南秋山接了,對兒子正色道:“這東西以後你也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