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談判2

這一天是冬至,最黑暗最冷的一天,建設正在省城租住一個小單元裏苦悶讀書、抽煙、看電視,被囚禁一樣的沮喪,想著自己的一生也許就這樣被困著,養羊場也許會被一天天的困掉,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回去。麗娜與他數月不通言語,隻通過女兒傳達一些必要的信息,分離的時間證明了夫妻情義已涼。

“笛”的一聲,建設新手機上收到了一條短信:“春風去舊年,萬事自冰消;當請緩緩歸,羊想南場長。——賀年卡”來信者是建設永遠沒有保存,卻永遠熟悉的那個號碼。

賀年卡,多麽遙遠的事物,大學時期,可不是到寄賀年卡的時候了,雖然是同校,他們也彼此寫一張賀年卡給對方。

建設反複翻看手機,好像看不懂那一句話。

過了元旦,女兒找了個女同學來同住,建設安頓好女兒,決定回北山試試運氣。新的一年裏,希望一切如千葉所說,換一種空氣,換一個運氣,經營好他的養羊場。

可是一進村周灣村,建設心裏就涼到了底,村道上,正碰見了他最不希望見、最害怕見的人:白美麗擔著一擔空桶迎麵走來。

建設萬般惱悔,不知如何應對。想起千葉的話,隻好給自己打氣,平靜了臉色走過,白美麗遠遠的瞥了他一眼,嘴角略牽動,似有所語,但到跟前時低著頭,羞慚地走去了。

建設後腦勺上都覺得驚異,自那個黑暗零亂的夜晚之後,這是白美麗第一次如此輕淡地放過他,且是如此的低姿態。那聲聲威嚇,句句淚訴,苦苦哀求,怎麽就消失了?難道真如千葉所說,不要把人想得那麽壞,白美麗已經醒悟,一切自行解釋開去了。

回到養羊場,老張的話語裏,道出很多的無奈,年輕人在養羊場呆不住,建設久不歸,他的話就沒了分量。老張說,養羊場,一天操心不到也不行啊。

建設說,他會盡量呆在養羊場。

建設回來正趕上忙著羊子出欄等事,一連幾天,都沒有見白美麗來,不但建設覺得奇怪,就連老張都笑著說:“羊是一天大出一天呢,人也是一年精出一年呢,這兩口子好像是解下話了。”

建設歎一口氣,祈禱此事再不須提起。

過了幾天,建設更聽得一個稀奇消息:白美麗回娘家去了。

寒來暑往,時光如輪,去又回還,為何夫一去不歸?秀禾不相信,建雄和那個小賤人能好到什麽時候!可是一年一年的,秀禾似乎真等不回來建雄了。

大哥也好久未回家了,說是去陪南楠讀書。

這空缺的愛,這盲目的情,如一縷升騰的煙,專往那不可去處去,往那被風催冰消減處延伸。實在是沒有道理,秀禾的心裏總響起一個聲音:“沒事了,你不要擔心!”那是大伯哥接她出了派出所,親人一樣關切地對她說:“沒事了,你不要擔心!”

大哥為她遞過了冰紅茶,大哥轉身為她推開了後車窗,大哥為困窘急難,快要瘋狂了的秀禾想到了一切。推開的車窗,涼爽的冰紅茶,大哥一步不錯將她送到了婆婆麵前。那一個極其特殊的時刻,那一天,要沒有大哥,秀禾的神經會不會就一下繃斷,萬劫不複了!生命的路啊,走到險處時一絲一毫再錯不得,一根稻草也是搭救!隻有在危險線上踏過的秀禾心裏清楚這一根稻草的恩,一句話的搭救,一瓶飲料的情!

大哥與嫂子的婚姻是南家人不便言明的隱痛,大哥在家裏總是沉默,除了和孩子們說話,很少有笑容。

秀禾知道大哥對她的照顧隻是因為她是弟媳,感激的心情卻一天天濃鬱,秀禾甚至想到了木老師,大哥領著木老師依次看窗上的剪紙,這無形裏的情態,讓秀禾知道了,人與人之間情意傳遞的另一種美好,脈脈如橋下的流水,氣韻浮動,卻是一絲也看不見。

有木老師那天仙一樣的女人,大哥都可以保持沉靜,大哥可不是建雄。建雄是淺灘裏的水,滿身盡是笑語、盡是跳**的浪花,喜人呢也煩人著哩;大哥不是,大哥是一條深深的大河,這樣的大哥不是別人,偏偏卻是丈夫的親哥哥。是秀禾將路往狹窄處走,還是路將秀禾往狹窄處逼,秀禾滿腹的遊絲自相纏繞,心裏先自添了一重苦澀。

思思謀謀,天長日久裏,秀禾無緣無故的總會惦記起大哥,甚至會想起大哥皺著眉頭說:“你又不是真的不懂法!” 她莫名其妙就繡起了鞋墊,一雙講究到每一個針腳的鞋墊,繡的是牡丹富貴,深淺層次分明的綠葉,粉紅色牡丹花,用的是彩色絲線,在白色十字網的底襯上,有立體的效果。秀禾將兩隻鞋墊虛虛縫合,外人輕易看不到暗合在裏麵的針腳。怎麽交給大哥呢?秀禾像做了錯事,生怕有人發現她做了一雙鞋墊。

南建設想不到他回到養羊場,不但再無人追逼,而且一切顯現出冰銷之勢,不禁內心釋然;回想起木千葉短信,仿佛她倒有先見之明一般,眼前油然是昔時她那一種機智、靈俏模樣。建設分明走在回南家店的小路上,冷硬的風吹得他行步艱難,他卻有春風入懷之感,滿腹的情緒飛動,仿佛是要去對千葉訴說他歸來後的順利。進了院門,院子裏空****的,建設還是像孩子一樣的喊了一聲,媽!

一麵被陽光曬得淡白了顏色的紅平絨繡花門簾應聲一動,弟媳韓秀禾穿著棉拖鞋迎出門來,一手挽著門簾,驚訝的望著他,卻不說話;建設想自己回過家的時間真是太長了,見秀禾愣著,建設順口就問,建建雄呢,說了一個“建”字,又咽了回去,改口說,“怎麽不見咱媽?”

“你回來了!”秀禾站著並未動,看了他一眼,突然生分似不再理他,朝媽窯裏喊:“媽,你快看是誰回來了!”

母親趿拉著一隻棉鞋走出來,“看,我說是大建回來了!你爸就硬強說是小建回來了,看看到底是誰老糊塗了!”母親一眼就看出兒子滿臉的喜氣,滿身的輕鬆。一張皺紋細密的臉笑得皺折更明顯了。

南父正半靠了枕頭,半躺在熱炕頭上:“凍天凍地的你回來做什麽呢,你把楠楠招呼好,把自己的事情招呼好就行了,家裏又好著哩!”

建設與父親拉話,秀禾走進門來,端了一壺茶過來,又將茶杯用熱水衝洗了,才倒上茶。建設總覺秀禾與過去有些不一樣了,秀禾換了高跟皮靴,上衣好象也換了,穿了一件厚實的手織粉紅色毛衣,顯得合身、樸素。

建設別了父母回城裏,母親和秀禾送出門來。建設走過小河去打車,遠遠的見秀禾一人還在鹼畔上。秀禾的處境,讓建設又想起二弟的事來,秀禾如此堅持呆在南家,不但她自己在南家一天天更像是客居一樣,處處受著拘謹,同時也將二弟趕出了這個家門,讓二弟弟不得不承受道德的譴責。又快過年了,二弟總會回家過年的,建設在思謀著,該怎麽找二弟談一談;該怎麽談呢,不但這是二弟的私事,就是二弟聽他勸,他又有什麽良策能解開這個結,而建設此時回城,總不能不回那個家,不能不見到麗娜。

建設突然回到家,麗娜正窩在沙發上看電視,嗔怨建設不提前告訴她,是不是又先去看了心裏最放不下的,還是去南家店盡孝心去了。建設無心爭執,自掛了衣服,塗著一臉香皂沫,說了一句夫妻暗語:“我隻是想給你一個突然襲擊。”

麗娜笑道:“惡心!你還能,你還能想起我!”一下撲進建設懷裏說:“我以為你這輩子再也不想我了呢!”

夫妻久別,建設也隻能勉強應事。 麗娜既喜且悲,在哭哭啼啼中入睡。

過了年,一切的跡像更加證明了建設可以安心的生活,做事,女兒雖然力主與同學同租住,但建設還是找了一個親戚大嫂去給南楠做飯作伴,以解擔心。

建設打算在養羊場呆些日子,便回南家店看望父母。早早吃了下午飯就要走,順口問媽有沒有做好的鞋墊了,他在街上買了兩雙,洗了一水,裏邊原來是紙。

秀禾一聽,一下緊張起來,難道大哥已經知道她做了鞋墊嗎!要不要將這鞋墊交給大哥呢?

南母還那裏歎氣說:“你看媽懶的!” 隻聽秀禾說:“我那裏有,讓我試驗去翻翻!”

建設半天不見秀禾送過來,便在門外說,“沒有了算了,別找了。”秀禾在屋裏喊:“有呢,你回來等等。”

建設進了屋,秀禾還是忙著在櫃子裏翻,隻說著:“找著了!”又斯磨半天,才將那一雙鞋墊撂到他跟前,頭也未回的說:“就有這一雙了,你拿上!”

建設拿起鞋墊,卻發現鞋墊是在一邊縫合了的,打開一看,見針跡精細,絲線鮮亮,顯然是新做的了,正想說這麽精致的鞋墊他可不要,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秀禾近來跟他說話,連頭也不肯回,好像是在躲著他,建設總以為她是為上次在派出所惹事不好意思。

南建設該怎麽辦呢?

見大哥打開了鞋墊,秀禾一時緊張得想逃出屋子,像玩童初學放鞭炮,將點燃的鞭炮扔出去了,玩童站得遠遠的捂住耳朵,玩童啊,是害怕鞭炮響呢,還是害怕不響呢!

秀禾害怕極了,真想一撲上前,把那個將響的鞭炮踏滅了;可萬一要是不響了呢?秀禾太失望了,倒黴的秀禾怎麽就一點麵子也沒了呢?安靜,這安靜真是折磨秀禾。秀禾怎麽就做了那個莽撞的玩童!

“這是你做的?這個小誌她媽媽還就是能幹,我還真沒見過這麽好的鞋墊;隻是這太費功夫了,給我兩雙縫紉機上做的行。”這聲音就是救贖,起承轉合這樣舉重若輕,讓秀禾沒有覺得這退步的艱難,秀禾聽見自己大喘了一口氣。

“你拿上,不就一雙鞋墊麽。”在退步一級的台階上,秀禾希望大哥接還是不接呢?秀禾也不知道。

“鞋墊做這麽精製得花多少功夫,再不要費那些功夫。這雙給咱小誌吧,過兩年讓他給同學顯擺,那小子哪樣不愛顯擺!你再費個心,給我做兩雙縫紉機上轉的就好了。”

秀禾心裏發跳,麵上總還是平靜,總算可以平靜地保有體麵。在以後的時光裏,她總是想起大哥微微笑著,平靜的說:“鞋墊做這麽精製得花多少功夫,再不要費那些功夫。”

大哥那樣小心地,卻是那樣自然地解釋了尷尬,笑微微的表達了一個字:“不。”卻並沒有傷著秀禾的麵,秀禾的麵子似一張含血的皮膚,再也經不起任何一點粗硬與毛糙了;似一麵舊絲綢,再也經不起一點著力了。大哥的笑臉,笑臉後那平靜如水的眼光,如微風輕拂,絲絲縷縷顧及到秀禾心裏皺皺折折的冷與疼,顧及到秀禾麵子上的驚慌與恐懼。臨出門了,大哥又站住,穩穩當當的說:“你在咱家裏這麽多年了,還不和自家姊妹一樣,對自家人別那麽多講究,你做一遝子縫紉機上轉的,就滿好了!”

一個笑紋兒在秀禾心裏真切的舒展開來,這就是大哥!大哥是不會傷人麵子的,哪怕對小誌小龍小虎,大哥也從不說傷他們的話。大哥對秀禾做鞋墊這一舉動的理解沒有多一分,也沒有少一絲,是恰恰合著秀禾心裏本來有的一樣多,和秀禾心裏應該有的一樣少。大哥走了,秀禾內心十分安妥,安妥得想流淚了!

秀禾還是流下了一行淚,說不出的感覺,不知道是高興還是傷感。

選一個晴好天氣,秀禾與婆母備好麵漿糊、舊布,捋了幾案子袼褙。裁了一摞鞋墊,大哥的,南楠的、建英,素心的,下腳料給小龍小虎也剪了幾雙。給大哥做了兩雙遍納針跡,一色的藍布底,白線跡,隻在鞋墊中間納了兩個大大的褔字。

“大哥,這兩雙行了吧?”

“怎麽還費功夫呢,不是讓你縫紉機轉一下就行了麽!”

“這費什麽功夫,不過一遍素納加幾行針線。媽,你看我大哥怪樣不,嫌這鞋墊費功夫了。”

南母掃了一眼針線,道:“一個家裏,講究那些幹什麽!自秀禾來了,媽把針錢也忘了,可是給媽慣下毛病了,你們兄弟、侄兒侄女穿秀禾的針線還少?這才記起說費功夫了。”

“你聽媽說!我可沒把那當功夫,自家家裏,又不是給外人做,我是為遍納針耐穿些,我好少做兩雙。”

建設笑了:“媽,你別說,你還就是有點兒偏心!你偏心秀禾。”

秀禾選擇了繼續呆在南家,秀禾會等來怎樣的結果呢?建設沒有辦法幫忙,也沒有資格去說弟弟的事,要是那個白美麗也跳出來,建設定無藏身之處了,別人且不說,父親和母親首先就受不了。